中秋过去的第五日,一场骤雨初歇,打落了满地黄叶,帘外秋声飒飒,寒蝉凄切,一声声扰得人心烦意乱,柳吟吟闷闷待在自己院内。
午后,库房管事的嬷嬷慎娘领了一名侍女进门来,二人搬来了上好的绫罗绸缎供柳吟吟挑选裁制冬衣的料子。
办完正事,慎娘也不着急就走,与柳吟吟闲谈几句后,特特支走了身边与柳吟吟屋里的几名婢女。
趁着四下无人,慎娘拉过柳吟吟丰润白皙的小手,温声道:“姑娘这样子妾身未明,终不是长久之计,咱们女人家求的不过是个好归宿,现如今姑娘有福气跟随三皇子左右,一定得牢牢把握住,万不能让机会从身边溜走。”
柳吟吟低头“嗯”了一声。
妾身未名正是她眼下的处境。
慕容倾是当今燕国皇帝的第三子,如假包换的皇亲国戚,而她只是他收养的一介孤女。
天潢贵胄与孤苦伶仃的民女本来不该有任何的交集,然而在六年前,燕夏一场大战过后,双方缔结了盟约,作为战败方的燕国非但得出钱还得出人。慕容倾身为燕帝庶子,偏又是个不得宠的,出质敌国的使命自自然落到了他的头上。
时年十岁的慕容倾长途跋涉去到了夏国,六年后,他功成身返,身边除去几件行李,紧紧跟着一名豆蔻年华的少女。
慎娘犹记得头一回见到柳吟吟,那会她怯生生地躲在三皇子背后,眉眼虽还稚嫩,生的倒也别致,尚未长成的女娃娃,身子单薄得都撑不起衣裳。
两年过去,二八年华的柳吟吟已长得颇有样子了,肌肤娇嫩,柳眉弯弯,圆润的小脸嵌着清水般的双目,神态娇憨,一笑起来全露天真。
少女心思单纯,全不知人心叵测,流言蜚语最是杀人的刀,柳吟吟独居一院又请专人伺候,俨然半个主子,宅邸内上上下下的人哪能没个说闲话的?
慎娘原是宫中乳母,颇有些资历,年长后在三皇子慕容倾府中谋了份清闲差事,又因为家人的缘故受过柳吟吟恩惠,这才决定要投桃报李。
柳吟吟敛眉羞赧,慎娘见了,拍拍她的手背,提点道:“姑娘,世上的事不进则退,皇子那边若没个动静,你也听之任之,不是白白错过了彼此,依我看姑娘不妨……”
她贴近柳吟吟的耳朵,如此这般耳提面令。
说完了,慎娘转身落座,笑得有几分为老不尊,“姑娘可都记住了?”
柳吟吟像是豁出去般点点头。
姜到底是老得辣,慎娘吃过的盐都比她吃过的饭多,柳吟吟虽然听得懵懵懂懂的,但有一句话她觉得甚有道理。
慎娘说:“男女之间无非一层窗户纸,就看谁先捅破了。”
柳吟吟不但牢牢记住了这句话,还切切实实地着手身体力行。
天边华月无声,将圆未圆,户外燥热刚褪,凉风习习送入一室清凉,慕容倾回房洗漱完毕,正准备除衣下榻。
他在夏国做人质期间习惯了自力更生,亦不惯别人近身侍候,更不喜整夜有人守在屋里。
慕容倾挥一挥手,屏退了婢女。
婢女们晓得他的脾气,识相的告退去了。
闲人皆去,慕容倾目光忽地一沉,掠向卧榻。
敏锐的他感觉到了异样,屋里除了他,似乎还有人。
“出来!”
他一步步逼近,床榻前用力掀起琼罗帐子。
锦绣如意鹅绒衾胖鼓鼓的,似一条蚕儿慢慢蠕动,里面蓦地钻出一个小脑袋,她破茧成蝶,欢乐地张开双臂迎向此生的归属,“云哥哥。”
锦衾下的柳吟吟穿着薄如蝉翼的纱制寝衣,烛火下朦朦胧胧的令人心驰神遥。
慕容倾乍见了,半眯起眼,睨住了她。
他的眸光仿佛染了海棠春色,与往日的清湛如雪,目无邪光截然不同。
须臾,慕容倾稳定了心神,诧异地问:“你怎会在此?”
“等你呀。”柳吟吟绽出一个青涩纯真的笑容。
她口里吐出的话却教慕容倾怔了一怔,高雅如莲的面庞蕴藉动人的羞涩。
柳吟吟扑闪着大眼,坦白道:“听府里人说,只要勾引了你就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慕容倾星眸微狭,沉下声道:“一派胡言!谁同你乱讲的?”
柳吟吟撩开帐子,埋首于他胸前,呢喃道:“不管是谁说的,来这儿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与其他人无关。”
她抬首,痴痴望着他的脸,深吸一口气:“云哥哥,我已经懂得何谓愿荐枕席了,让我做你的妻子好不好?”
慎娘说过动口不如动手,柳吟吟毫不含糊地伸过手去,然而许是手笨,又许是太过紧张,竟半天也没解开衣带。
慕容倾红了脸。
前几日小姑娘拿了本宋玉的《高唐赋》兴冲冲来找他,孜孜求学,“这上面巫山之女跟楚王说愿荐枕席,愿荐枕席是什么意思?”
“这,愿荐枕席便是,是指愿意二人卧在一处,一块安枕。”当时他神色微窘,拣了个自以为委婉的说法,想不到今日她竟真要身体力行。
慕容倾忽然止住她手上的动作,捧起少女丰润的脸蛋,勾了勾唇角,“以身相许?”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缓柔。
柳吟吟小脸飞红,目光仍旧是坚定不移,小手自然而然地绕在了他的颈后。
黄花梨案上盆栽内的翠菊芬芳吐蕊,艳若流霞,连月亮都羞涩地躲入云里。
一夜之后,柳吟吟正式搬进了慕容倾的住处,二人双宿双栖,俨然一对小夫妻。
情意甚笃之时,总以为天长地久不过轻而易举的事,光阴就如溪水静静淌过了一季。
来年开春的三月,柳吟吟病恹恹的,身子总也不见好。
白玉香斗内凝神的安息香烟气轻袅。
忽然做梦惊醒的柳吟吟耷拉着脑袋,萎萎地问:“云哥哥,我身上的病还好的起来吗?”
慕容倾抚着床幔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颤,坐上了床沿,张开双臂拥住了她,在她的耳畔低语:“自然,近来你的精神不是好多了吗?”
柳吟吟放下了焦虑,确实!自从开始服用那极其难喝的药,她的病确实有了起色。
慕容倾起身,捧起她粉嫩的脸颊,叮嘱道:“我有要事须得外出一趟,你记得一定别忘记喝药。”
柳吟吟点点头,他的话总叫她无法拒绝。
慕容倾在她额头烙下轻轻一吻:“我会尽快回来。”
等他转身走了出去,额上尤有余温残留,柳吟吟抚上那处,静静地回味,一切似乎一如以往的温馨,但她私心里分辨得出他与以往的不同,近两月来他愈来愈忙碌,每每议事到深夜,便就近宿在书房里,他们有一个月不曾亲密过,许多次,他空闲下来,她以为能彼此说会话,他又如今日这般形色匆匆而去。
或许是她多心了吧。
可即使如爹爹不也被迫又娶了二娘,他真的能够例外吗?
柳吟吟实则不姓柳,她是被牙婆拐进柳家的,她的爹爹是大燕国赫赫威名的萧将军,八年前的那桩事让她这千金贵女跌落深渊。
此后她自我封闭,直到遇见了他,她的心才慢慢复苏,她想告诉慕容倾实情,可是话到嘴边,总也开不了口。
“药熬好了。”侍女采苓端着药碗碎步走来,打断了烦乱的思绪。
柳吟吟看着那碗药蹙起了眉头,她怕苦,很怕,而且这药的气味很是怪异,不仅苦,还带点别的难闻味道。
采苓附在柳吟吟的耳畔小声道:“马车已经备妥了。”
柳吟吟恍然想起,最近常待在房中不免苦闷,侍女采苓善解人意,提议她趁着他出去的空隙,去广林寺观赏那后山著名的广林落梨。
慕容倾总会以各种借口阻止她出门见人,偶尔她也想任性一回。
“稍等一会。”柳吟吟把药碗搁下,对镜打理了一下容颜,便由采苓搀着朝角门走去。
车夫已候了许久,上车后,马车载着主仆二人徐徐驶往广林寺。
所谓广林落梨乃指的寺外那重重的梨树林,每至三月,玉树堆雪纷纷扬落,自成一景。
洁白的花团堆簇,微风吹卷,千朵万朵飘扬如雪,清香拂动,宛如置身传说中的天人仙界。
她令采苓等候,自己一人漫步在琼花堆中,渐渐走向深处。
前方有人影成双,似还是男女一对,遥遥望之,柳吟吟心生羡慕,若他也在身边,该有多好。
有朝一日,她的病痊愈了,定要同他说一说。
如是想来,柳吟吟心情大好,不知不觉离得那一双男女更近了些,当看清男子的背影,她的眸光瞬间凝结。
男子身姿卓然,与漫天落梨似是浑然一体。
会是他吗?
世上没有人比她同慕容倾更亲近,也没有几人的身姿比得上他。
云哥哥不是有事外出去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处?柳吟吟找到一棵粗壮些的梨树躲了,这一片树林本就不乏游客,那二人也没有发觉她的存在。
待看清他们的侧脸,柳吟吟心中猜测落到了实处,他的身影她永远不会认错,他身边那位则是当朝太子太傅之女卢静姝。
二人并肩走着,男才女貌,极为般配的一对,般配得扎眼,落在柳吟吟眼里,全都成了苦涩,此刻她才懂得世上最苦的不是药。
等那二人又重新走远,她才失魂落魄地从树后走出,胸口闷闷的,脚步从未这样沉重,她深吸一口气。
风拂过,玉片轻飏,原来盛华之后便是衰败,零落成泥又有何人怜惜?
令人流连忘返的美景,对她再没有一丝吸引力,她只想快些逃离。
柳吟吟不知自己怎么出的梨树林,与采苓会和后,她只告诉采苓,自己乏了想要回去。
回程的马车越来越颠簸,来时的路上没有这样的颠簸,柳吟吟心乱如麻,压根没有留意,直到转动的车轴嘎然止住。
“已经到了吗?”她扬声问那车夫。
没有人回应,外头静得出奇,采苓眼神闪烁,对她道:“小姐,咱们出去瞧瞧。”
得到应允,主仆二人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外头的情景着实令柳吟吟诧异,没有车夫,只有她主仆两个孤身处在一座断崖上。
柳吟吟还来不及弄清怎么一回事,背后倏忽响起一道油腻腻的声音:“小姑娘,你在这荒郊野岭做什么呀?”
柳吟吟回身,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名痴肥的中年汉子,汉子满脸的横肉,肚腹圆似锅盖,走一步颠两颠。
她本能地后退几步,小心翼翼道:“这位大叔,你可知下山的路怎么走?我要赶回家去。”
“回家做什么?让爷送你回老家去。”中年汉子肆意大笑起来。
老家?她真正的家不是在……不对!不可能有人知道,面前的男人不像是怀着好意,饶是柳吟吟如何迟钝,也有几分警觉。
她吓得连连后退,转瞬已被逼到断崖边:“你做什么?我是燕国三殿下的人,他,他要是知道了,绝不会放过你!”
“三殿下?”肥汉嗤地冷笑一声:“他就要迎娶卢家的千金为正室,正好先去了你这个碍事的。”
眼前已是将死之人,他也无妨照实讲给她听。
柳吟吟一下跌坐在地,宛如受惊的小鹿,绝望地盯着前方。
这副情状落入那肥汉子的眼中,他吞了吞口水。
若非上头下了严令,太子爷要替义妹太子太傅的嫡女卢静姝扫除障碍,下手务必干净利落,他倒不介意先享用一下这个小妞。
采苓适时站到了肥汉子一边,添油加醋道:“三殿下早就厌烦了你,碍于情面,不好叫人嚼舌头说他待人凉薄,才会忍你至今。”
“你却不识相,自以为得了几回雨露就想上天了,也不瞧瞧你的出生。”采苓哂笑着。
凭什么大家都一样出生寒微,柳吟吟能够咸鱼翻身得到他的眷顾,而自己只能做伺候人的活计?早已扭曲的心让她在这一刻只想发泄。
柳吟吟即使木讷也晓得她的云哥哥一惯很招女人喜欢,当初随意的邂逅,便勾动了卢家女的一颗芳心。
然而他对卢静姝总是淡淡的,看到卢静姝屡屡碰壁,柳吟吟还曾经傻乎乎地问:“静姝小姐怎么每回见过云哥哥都灰着脸呢?”
如今想来被蒙在骨里的她自个才是彻头彻尾的笑话。
柳吟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自是想不出以慕容倾之尊贵三妻四妾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何须多此一举。
她一根筋地想着云哥哥嫌弃她了,不要她了,无助与惊恐交织啃噬着她的心,脆弱的神经再也经不起折腾,眼泪肆意流出,转眼已哭成个泪人。
肥汉狞笑着走近,仿佛黑夜里蛰伏的野/兽盯住了可口的猎物。
柳吟吟闭上眼睛,绝望地从悬崖边上一纵而下,临了她想,爱一个人掏心掏肺地唱独角戏太累,如有来世,宁愿独善其身,与他对面不相识。
那一年,燕国三皇子的私邸内少去了一名孤女,而英国公府后门前停下了两顶软轿,门房赵伯欢欢喜喜迎了在外离居数年的大夫人与萧大小姐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