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初晓跟林明旭第一次见面是在孟梁观21岁的生日宴上。
那天孟家来了很多人,多是桀骜又张扬的富家小公子。
他们带来了各种昂贵又少见的礼物,而她的礼物,却只是一个手办。
跟那些精美高档的礼物比起来,她的礼物寒酸得不能入眼,却是她省了两个月的早餐钱才买得起的。
当时她还肝疼地想,明年还是直接说一句生日快乐得了,再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
等她把礼物放下要走,就看见了躺在礼品台最角落里的那只木刻小马。
那匹昂首嘶鸣的木刻小马,虽然刻工精巧,栩栩如生,却因为没有精美的包装,而被挤在角落里,看着寒酸又可怜。
当时她还疑惑,孟梁观竟然会有送这种礼物的朋友?
后来她才知道,送出那匹小马的人叫林明旭。
是林家长子林昌焕当年在北疆做生意时,跟一个当地女人生下的私生子。
因为得不到林家老爷子的认可,他一直跟着他妈妈生活在北疆的一个小县城里。
这个暑期才第一次被林昌焕接过来小住。
那时候的林明旭长得高高瘦瘦,皮肤有点黑,戴一副黑框的眼镜。
因为眼镜不合适,总往下滑,他就总用食指去推。
那天晚上,岁初晓帮秦姨去叫客人入席时,在孟家老宅那个四季恒温的下沉式大泳池边,见到了林明旭。
当时他正在听人聊天。
孟梁观也在,骄傲矜持的贵公子披着一条白色的浴巾坐在躺椅上,神情轻松却倨傲,带着天生上位者的气质。
穿着香奈儿白色连体比基尼、身材傲人的林明穗就挨在他的旁边。
见她进来,孟梁观看着她,冲她一笑,她却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那几天,他们正在冷战。
冷战的原因是隔壁班的学霸给她写了一封情书,被孟梁观发现。
因为那封情书在孟梁观看来写得有些露骨,他就去揍了人家一顿。
本班尖子挨打,班主任当然不干,那位男生的班主任当即就带着他来找了岁初晓的班主任,说岁初晓勾引得他们班尖子不能安心学习。
岁初晓班主任自然也有护犊子的豪情。
这一下好了,两位班主任一掐,全校都知道她的事儿了。
岁初晓觉的很没面子,第一次跟孟梁观闹了脾气,已经有一周没搭理他了。
看见岁初晓,林明穗倒是很热情,温柔地叫着她,“初晓妹妹怎么不来游泳?”
岁初晓嘴上说着“我不会游泳,你们玩吧”,其实,主要还是因为自卑。
她发育晚,15岁的时候身体才刚萌芽,现在18岁好一点了,跟人家林大小姐一比,还是一只丑小鸭。
别人都说她跟林明穗的五官长得像,她倒是想着身材如果能有人家五分像就好了。
岁初晓通知了开席就要走。
那时候,一个莫家的孩子正在讲述他上一周跟他爸爸开飞机狩猎的经过。
一直在旁边安静倾听的林明旭忍不住插嘴,“现在不让打猎的吧?”
听他这样一说,在场的那些贵公子贵小姐看她一眼,就又扭过头去,继续他们的话题。
林明旭越听越糊涂,忍不住又说:“这是违法的呀!”
那位莫家的孩子终于忍不住,挑着眉毛问他,“你们山上有熊瞎子吗?”
林明旭难得被人主动问话,连忙说:“有的,但是很少了,也不让打。不过,我们那里很好玩,我们可以进山采蘑菇,采松子。采松子的时候最有意思,有时候还能遇到小松鼠,小松鼠拖着长长的尾巴,我会追着它们跑……”
岁初晓发现,林明旭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
这个小县城来的、说话都带着浓重口音却又努力想融进这个圈子的少年,正想用自己珍贵而独特的记忆,引起别人的注意。
只可惜,他的珍贵,却不是别人的珍贵。
别人的乐趣在国外的大草原上,由专业的向导开着私人直升机,猎杀着那些奔跑的猎物。
不等他说完,莫家男孩伸手摘去他的眼镜,笑着说:“就你这样的?还追松鼠呢?”
林明旭是四百多度的近视,被摘去眼镜后视线立刻就糊掉。
他伸手要拿回自己的眼镜,那男孩一躲,他脚下一绊,往前一扑,脸就磕在了孟梁观身旁的桌角上。
而孟梁观,只是厌恶地牵了牵自己被他压住的浴巾,眼皮都没撩一下。
莫家男孩还嘻嘻哈哈地笑着,“跟个狗熊似的!乡巴佬,你懂个屁,哈哈哈……”
他一笑,其他那些人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岁初晓实在看不过去,从莫家男孩手里抢过林明旭的眼镜还给了他。
莫家男孩气得直喊:“我玩这个土包子,你多管什么闲事?”
坐在泳池边的莫明珠用脚丫撩着水,笑着说:“三哥哥你不知道?她这叫同病相怜!”
在场这些人都知道孟梁观对岁初晓多有照顾,除了莫明珠,一般没人敢这么讥嘲她。
莫明珠说完,旁边少有应和。
岁初晓也不想搭理,迈步就走。
没想到刚走到泳池边,却被林明穗悄悄一绊,一下子跌进了泳池里。
林明穗还故作惊慌,连忙道歉,“哎呀,初晓妹妹对不起,我没注意。”
她一落水,莫家男孩指着她就笑起来,“哈哈哈,怪不得不肯下水,原来是个飞机场。”
这句话的恶意很重,尤其对于当时的岁初晓来说。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孟梁观坐不住了,他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伸手就要来拉她。
她没有去抓孟梁观的手,而是一个猛子游过去,伸手就把那个嘲笑她的男孩给拉了下来。
莫家男孩会游泳,却绝对没有岁初晓灵活。
溪山的大湖又深又宽,她六岁的时候就被妈妈带着在里面游来回。
岁初晓像条灵巧的小蛇,缠住莫家男孩的腿,按住他的脑袋就往水里灌。
一边灌,一边说:“你厉害个屁?如果没有你爹的钱,你爹给你请的向导和保镖,把你一个人丢进大森林里,你连一天都活不过去。”
莫家男孩被岁初晓灌得直叫唤,“孟梁观,孟梁观,你管管她……”
孟梁观此时却淡定得很,他长腿交叠,手里拿着一杯饮料,坐在那里看热闹。
直到岁初晓的气出得差不多了,他才微微一笑,俯身把手伸给她,“还不上来?”
岁初晓还在生气,看都没看他,拉住林明旭伸过来的手就爬了上来。
爬上来以后才发现更尴尬,衣服湿了,内衣的形状都一览无遗。
她抱着肩膀就要跑,孟梁观嗖地就砸了一条浴巾过来。
偏巧不巧,那条浴巾被林明旭不小心一挡,掉在了地上。
然后,林明旭特别没眼力见地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在了岁初晓的身上。
到那天宴席,孟梁观切蛋糕的时候,礼品台不小心被人撞翻了。
她送的手办被人踩了一脚,包装盒瘪了。
佣人收拾桌子时,就把她的手办连同林明旭送的小马,一起丢进垃圾箱里去了。
其他礼物,则又被重新整齐绚烂地摆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那一刻,她懂了,有些世界之间天生就隔着一层膜,彼此看得见,也听得见,却永远也融不进去。
林明旭就像去贾府打秋风的刘姥姥,他像只猴子一样卖弄着自己的技艺,在别人看来,再有趣,也只不过是一只猴子。
后来,当穿着白色拖地公主裙的林明穗在客厅那架古董钢琴前弹奏起一首特别花哨难弹的钢琴曲时,她正一个人待在花园里看星星。
林明旭端着一块蛋糕找到她。
他在她旁边坐下来,“里面在分蛋糕呢,你怎么不去?”
岁初晓捡起一颗石子丢进旁边的月季花丛里,“不想吃。”
林明旭分她一只叉子,“尝一口吧,特别好吃,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蛋糕。”
少年面庞干净,额角那块伤被月光浸润着,已经不怎么显眼了。
岁初晓拿起叉子,跟他分吃着一块蛋糕。
岁初晓问他,“你们老家那么好,为什么非要来这里呢?”
林明旭一面吃着蛋糕,一面说:“这里更好啊,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多么繁华啊!”
“那你还会回去吗?”
“回的,等我妈妈的病好了就回。”
“你妈妈病了?”
“嗯,病好多年了。”
“什么病?”
“尿毒症。”
岁初晓一惊,扭头看向他。
少年稚嫩的脸上依然挂着浅浅的笑意。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金鱼池那边的月季花丛里面又在簌簌作响。
林明旭问:“那里面有什么啊?”
“兔子。”
“野兔吗?”
“不是,是这里的大少爷养的,很贵,但是也很烦人,经常会把我种的植物啃死。”
说着,她又捡起一颗石子丢了过去。
那晚的生日宴会直到很晚才散,岁初晓从花园回去时,就在那条鹅卵石甬路上碰见了孟梁观。
寿星喝了点酒,脸颊有些红,右边脸颊那一块深红,让岁初晓想起林明穗桃色的口红。
“生日快乐。”
她心里微微酸,随便敷衍了一句就要跟他侧身而过,没想到却被他拎住了手腕。
他指着自己的脸,“我今天生日,你砸了我两次!”
岁初晓一惊,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你的兔子。”
孟梁观翻她一眼,“以后少跟那些来历不明的男生在一起。”
“来历不明?”岁初晓没听明白,“你说林明旭?”
孟梁观屈指敲她一下,“就只有你是个傻子。”
孟梁观说,林明旭来林家认祖归宗,是以“如果林家不认他,他就向媒体爆料搞臭林昌焕”为筹码的。
认祖归宗以后林家的人才知道,他的妈妈病了,需要很多很多钱才能活命。
既然林家认了他,就不能不给他妈妈出医药费。
所以,在清城这些血脉纯正的公子小姐眼中,林明旭看似憨厚淳朴的外表下,其实掩藏着一颗狡诈阴险的心,是不可以与之为伍的。
可是,岁初晓却不那么认为,她说:“那我更佩服他了,起码他为了他的妈妈敢拼一把。”
她说完就跑上了楼。
也就在那晚,她听见了孟伯伯和孟梁观的争吵。
孟梁观带她私奔,然后被她出卖。
时间一晃三年,等岁初晓跟林明旭第二次见面,已经是她大三的时候。
已经很少再去孟家的她,有一天突然接到了孟伯伯的电话。
孟伯伯说梁阿姨病得厉害,想见见她。
梁阿姨就是孟梁观的妈妈。
孟梁观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据说她在第二次怀孕的时候发生意外,孩子没保住,自己也差点连命都没有了。
从那以后她的身体就垮了。
梁阿姨虽然常年体弱多病,却没有一般病人的阴郁之气,她待人接物总是和和气气的,喜欢笑,对岁初晓也很温柔,总喜欢叫她的小名。
岁初晓听孟伯伯说了以后就立刻决定前去探望。
那天是孟伯伯亲自去车站接的她,让她受宠若惊。
孟伯伯在车上跟她说了很多话。
他说起这么多年自己的不容易,说起对孟梁观的期望,还说这三年来,孟梁观已经可以在公司独当一面,却依然不肯考虑他跟林家小姐的联姻。
孟伯伯为此忧心忡忡。
岁初晓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等到了孟家,在梁阿姨的病床前见到林明旭,她才明白孟伯伯接她来的目的。
那一天,梁阿姨房间通向外面露台的门开着,白色纱帘低垂,微风送来喁喁的谈话声,那是孟梁观正跟朋友在那里说话。
她一进孟家别墅就看见他在露台了,他也看见了她,只不过两个人都假装没看见。
所以,当梁阿姨介绍她和林明旭做男女朋友的时候,她没犹豫,直接就答应了。
那一刻,外面的谈话声也只是稍稍一顿,随即依旧云淡风轻。
那天,等她和林明旭一起从孟家出来,她就把孟伯伯的意思向他做了转达。
林明旭听完,眼睛里喜悦的光芒消失。
不过,他表示理解,并愿意帮她一起演好这场戏,直到孟梁观跟林明穗订婚。
就这样,她和林明旭成了明面上的男女朋友,私底下的普通友人。
不久之后,孟林联姻的消息登上了头条,订婚日期就定在了春节后。
也就是在那时候,岁初晓跟刘心丹的骂战爆发,在她被刘的粉丝围攻时,林明旭写了很多帖子声援她,更是积极地帮她寻找她爸爸的那本笔记本。
当他们听说有类似的一本笔记在林明旭的老家出现过后,那年春节,她冒着大雪,跟林明旭去了他的家乡。
只可惜他们晚了一步,那位老匠人已经被儿女接到美国了。
岁初晓很是失望,本想立刻回家,却拗不过林明旭妈妈的热情挽留。
再加上当时大雪封山,出行不便,她就留了下来,住在他家的小客栈里。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入住的当天,孟梁观就和林明穗去了那里旅游,也住在了林明旭家的小客栈里。
孟梁观和林明穗是分开住的,林明穗住在岁初晓的对面房间,孟梁观就住在她的隔壁。
第二天,林明穗和孟梁观吵了架,林明穗赌气跑出去迷了路。
在去找她的路上,林明旭责怪孟梁观没有照顾好他的姐姐,两个人因此起了冲突,争斗之中,孟梁观不小心掉落山崖。
因为伤到了头部,他掉落山崖之前的那一段记忆碎成了片,不成系统。
却清晰记得自己掉下去的时候被人在背后狠狠推的那一下,还有山崖下面的雪和风,以及把他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护住了他身上最后一口气的,那个女孩身上茉莉花的香味儿。
后来孟寻海告诉他,推他的人是林明旭,跳下去救他的人是随后赶来的林明穗。
这个说法,后来也在岁初晓那里得到了证实。
孟林两家世代交好,生意多有来往,小孩子意气用事,打架失手,不能影响到两家关系。
好在林明穗舍身相救,孟梁观也算有惊无险。
在孟林两家长辈的斡旋下,一推一救,算是扯平。
可是,像孟梁观这种睚眦必报的人,危及到他的生命的那一下,怎么可能说扯平就扯平。
就像他梦中的呓语,那种冷和痛是深入骨髓的,怎么可能说忘掉就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