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一夜风沙,绿洲之外,似是沙尘长了半人高。
已是日出,太阳从沙漠另一头明晃晃得升起,驱逐了一夜的黑风,迎来晨曦第一缕光明。
宋家管事轻轻叹了叹,低声朝宋辉道,“少东家,人应是回不来了”
很少有人能在昨夜这等风沙下活下去,更尤其还是早前未曾涉足过这片大漠的人,亦未带向导去。
先不说能不能在漫天风沙中寻到半人高的孩子,便是寻到,许是连人带孩子都一道掩埋了。
再是侥幸没被掩埋,在大漠中寻到方向折返,近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宋家管事不是无耐心之人,只是眼下虽初晴,但塞外惯来阴晴无常,这段沙漠边缘若是不尽早越过去,怕是还会生风沙,宋家商队还有几十余人,他需考量。
宋辉噤声。
苏锦就在一侧,方才管事说的,她亦能听得到。
眼下虽在绿洲中,亦不能久留。
“再等等。”宋辉沉声。
宋家管事没有出声。
等宋家管事离开,宋辉沉声开口,“他是柏炎吧”
苏锦一直望着远处的一轮圆日出神,似是听到宋辉口中的名字,眸间才微微有了波澜。
宋辉心中了然,“除了他,没人会不顾及性命,顶着昨日的黑风沙尘去大漠里寻柏苏和范逸的踪迹。我早该想到的,当日马厩出事,他奋不顾身救你,撞成那幅模样都一声未吭,一个人在路上躺了月余柏苏和柏锦,柏念都莫名同他亲近,因为他们是父子,父女,天生带着亲厚而即便他在模样上做了手脚,即便你们分开五年,你也还是一样能认出他他也顺着你,不戳穿,不近不远”
宋辉微微顿了顿,轻声道,“到今日,我才明白你早前说的,你同不同他一处,你心里都只有他而他亦值得苏锦,你有没有想过,你心底其实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而只有柏炎,才是那个肯一直追着你的人”
苏锦微怔。
宋辉已起身,朝宋家管事道,“让商队准备,稍后出发,留下向导同夫人一处,再派人加急去前方最近的城镇寻些骆驼和有经验的人来,去大漠搜人”
宋家管事拱手应声。
宋辉看她,“苏锦,我信柏炎一定会回来”
苏锦抬眸看他。
宋辉沉声道,“他一定会为了你,活着回来”
宋家商队缓缓前行。
宋辉在马车上一言不发,宋家管事问道,“少东家,那冯三究竟是什么人,我看跟随他入大漠的人身手都不差冯家倒像是他做主,不是冯老板。昨夜的黑风沙也敢往大漠里闯”
宋辉轻声道,“不必管了,许是对他说来,黑风沙根本不算什么,他是个连命都不顾的人,鬼门关都不会收他,他坐拥这大半个天下,心中只有一人,也会毫不犹豫为她奋不顾身,至少我做不到,我羡慕他,但我更钦佩他,今日之事,宋家的任何人都不要再提起”
宋家管事应声。
绿洲之中,从昨夜等到今晨,从今晨等到晌午。
几个孩子守在苏锦身侧,都没怎么说话。
乌娜苏翘首盼着,也等着骆驼一寻来,便冲去大漠里寻人。
白巧见她从昨夜起就未曾饮水,拿了水囊到她跟前,她轻声道,不渴。
怎么会不渴
即便在大漠边缘,晌午时都可烈日灼心。
苏锦嘴唇煞白。
“娘亲,冯三叔叔和阿照,阿逸会回来的,是吗”柏念最小,最不会考虑当说不当说。
柏锦瞪他,“小六”
苏锦揽紧他们姐弟二人,“会的,他从未食言过”
北关背水一战,大雪封山他都过来了,他不会就这般消失在她跟前忽得,乌娜苏瞪圆了眼,“冯三是冯三,夫人”
苏锦眸间一僵,下意识起身,果真远远见得烈日灼烧下的大漠深处,似是依稀几道人影,她认得他,亦认得他背上背着的小小身影。
“柏炎”她眸间氤氲。
白巧上前,从她怀中抱起柏念,她红着鼻尖,朝大漠深处跑去,“柏炎”
她似是从未声嘶力竭过。
她惯来温婉,亦惯来温和,但眼下,却如倔强的麋鹿般,奔向烈日照耀下,盈盈袅袅的远方身影那道身影,在许多年前曾同她相互依靠,许多年后同她相互依偎,他们有争吵,有忍让,有矛盾,有谦让,有迫不得已的分别,亦有向各一方时的坚守,但似是在眼前的炎炎烈日下,都显得微不足道“柏炎”她朝他奔跑而去。
他额头被汗水浸湿,从晨间到现在,滴水未进,水囊里的水都留给了两个孩子,他一直背着柏苏,烈日下,其实眸间已有些恍惚。
但听到她的声音,他忽然怔住。
本就干涸的唇间微微颤了颤,眸间不知从何处还能涌起的氤氲,喉间亦哽咽。
“是夫人”洛伟如劫后余生。
那他们便是走对了,到了沙漠边缘。
夫人便是在沙漠边缘处的绿洲里。
“阿锦”柏炎心底的复杂如夜空星辰与白昼烈日融合交替,他早前也曾在生死边缘游走过,亦有一颗够坚韧而顽强的心,支撑着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步步走到现在。
便是早前在黄龙关,九死一生,都不如眼前这一刻,她出现在他面前,朝他跑来,在他心底的冲击。
无论他有一颗多坚硬的心,但在她面前,都可毫无保留卸下防备。
“阿锦”
他看着她冲到他跟前,拥住他,泣不成声。
他亦险些踉跄。
“柏炎”她仿佛将压抑在心底的,声嘶力竭哭了出来,心底某处,似是被钝器重重划过。
他从未见她如当下这般哭得哽咽不成声。
他与她经历过诸多生死别离,却未真正有一处,在劫后余生时,就这般相互守在对方身边。
他嘴唇干涸到发紫,却朝她宽慰道,“没事了,小阿锦,我没事阿照也没事。”
她抬眸看向他和他背上的柏苏。
“阿照睡着了,别担心,是昨夜睡太晚,阿逸在洛伟那里。”他知晓她担心。
洛伟会意颔首,“夫人。”
“多谢了,洛伟。”苏锦眸间颤颤。
洛伟朝苏锦道,“两个孩子都要三爷抱,三爷是一路背着一个,抱着一个走到现在,方才是阿逸睡着了,属下才抱过来的”
柏炎似是不想他多说,吩咐声,“走吧。”
洛伟抱着范逸和身后的两个侍卫走在前面。
苏锦看向柏炎,双眼红肿,柏炎俯身,干涸唇角吻上她额头,“眼睛哭肿了,怎么都这么好看,哥哥真是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了去”
他是要神魂颠倒了,苏锦见他似是都站不稳,想从他背后接过柏苏。
睡得迷迷糊糊的柏苏却不肯,仍死死搂紧他的脖颈,睡梦中轻声道,“爹爹”
苏锦微楞。
柏炎笑道,“阿锦,儿子舍不得我,你让我同他多呆一会儿”
苏锦眸间氤氲,却又抿唇忍俊,再是忍不住哭出了声,“柏炎,你自己很能耐吗”
他噤声,缓缓吻上她眼角,“阿锦,你的男人给你和孩子遮风挡雨,不算能耐吗”
她看他,他诧异的目光里,她狠狠吻上他嘴角。
他本就干涸的嘴角兀得撕裂一痛,却也顾不得痛,反咬了她一口,她亦狠狠亲他,他只觉眸间有些眩晕,逆着头顶烈日,就这般径直朝前栽倒去柏炎苏锦吓坏
迷迷糊糊中,柏炎只觉早前贴在脸上的人皮面具似是被人揭下,脸上道道清凉。
塞外风沙大,他应是脸上厚厚一层沙尘,有人用浸湿的手帕一遍一遍擦拭着他的额头,眼角,鼻梁和脸颊。
浑浑噩噩中,她指尖轻触上他的脸颊,似是在仔细抚摸他脸,好似认真看他。
他遍遍唤她的名字,阿锦
许久之后,他似是未醒。
耳畔的水声,他没有睁眼也猜得到是她。
应是她洗好手帕,准备再次俯身给他擦脸,他也不睁眼,便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轻声道,“小阿锦,能耐了方才是怎么咬哥哥的,给哥哥再咬一次看看”
只是,嗯这手腕的触感似是有些不对
柏炎皱了皱眉头。
而洛伟整个人都尴尬透了,“三三爷”
柏炎猛地睁眼,恼火看他,“怎么是你”
早前分明不是他,他难不成在自己做春梦
洛伟窘迫道,“三爷,方才小殿下醒了,哭着要找夫人,夫人去看小殿下去了,让属下来马车这里接着给三爷擦脸”
柏炎听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红的是先前闹得那么一出,窘迫至极,白的是好在早前跟前的人还是苏锦,要不想到他对着一个大男人,这么一遍遍得爱慕喊了半天的阿锦,他就恼火不打一处来“你给我出去”他短时间内都不想再见洛伟。
洛
伟是巴不得。
撩起帘栊,他才见天色已近黄昏,忽得想起早前说到下一个城镇要一日,那他们从晌午到现在,则是只有半日,应是要在途中露营了。
眼下还在沙漠边缘,他撑手起身,心中有些担心
忽得,马车的帘栊被撩起撩起,苏锦上了马车,目光正好与他四目相视。
他微楞,正想开口同她说些什么合适,方才那句乱七八糟的话他是闭着眼说的,也是方才的氛围,但眼下若要真当她的面,他喉间咽了咽她却上前,径直将他摁倒,咬上他嘴唇,“咬一口够吗,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偷偷摸摸一更,二更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