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谁都不敢去屋中打扰柏炎。
许小将军死守黄龙关杀出的一条血路,朝阳郡老夫人为了护许家拔剑自刎,哪一件都足以让柏炎理智崩溃……
早前在军中也中过埋伏,或身陷囹圄,或全军覆没,即便与死亡失之交臂,柏子涧和青木都未曾见柏炎哭过。
但今日,应是许昭和老夫人的接连重创下,失了理智……
***
渭城的漫漫长夜,一丝星光都没有。
柏子涧守在青木房中,看军医给青木的伤口缝合,上药,缠上绷带。
但自始至终,青木一声未哼,好似军医折腾的是旁人一般。
漆黑清冷的夜,连蝉鸣声都没有,苑中寂静的似是连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到。
柏子涧环着双臂,倚在墙角一侧,也不出声得站了大半宿。
军医细致,青木身上的伤痕也多。
趁着空隙,柏子涧循着窗外望出去,只见早前侯爷那屋中的灯火未曾熄灭过……
青木伤得极重,军医收拾好他的伤口都快至寅时。
军医才起药箱告退。
柏子涧相送。
阖上门,军医轻声叹道,“伤得这么重,竟然一声都未坑过,老夫军中多少年了,也是见的头一个。”言罢顿了顿,一面叹气一面摇头,“这一路,自己一人是如何回来……”
柏子涧想起早前见青木牵着马,在官邸门口同他说的那句受伤了需要大夫。
今日已是青木极致。
柏子涧道了声谢,折回屋中时,只见床榻上的青木已经趴着阖眸。
均匀的呼吸声响起,眉头却是一直都皱紧的。
在北关镇守的十余日,青木应是一夜都未安心合眼过。
柏子涧上前,熄了屋中的夜灯。
自外,悄悄将屋门阖上。
青木却微微睁眼。
……
三月初春,这场倒春寒,似是将人心都凉透了。
柏子涧折回柏炎屋外,却没有入内,只是瘫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似是眼下,才稍得心中一丝安宁。
许小将军今日赴死,回眸那个笑意,怕是许久都将在侯爷心中挥散不去。
北关若失,朝阳郡会有十几万流民。
在权利面前,失一郡,死多少人,许是都不重要。
未曾见过前方将士的浴血奋战,便觉为除一人,军中跟着陪葬也都不重要。
何其寒心!
想起今日被鲜血染红的黄龙关冰原,满目疮痍,似是早前再悲壮苍凉的战役都不如今日的扭曲人心,柏子涧掌心死死攥紧……
这一夜,对侯爷来说,应是最难熬过。
***
屋内,柏炎一直坐在桌前,不曾动弹。
目光盯在桌上的清灯,久久没有移目。
他想起初见母亲的时候,只知道她是父亲的续玄,是朝阳郡许家的长女,身份显赫,亦是来府中取代他过世娘亲位置的。
见到父亲同她一处举案齐眉,他会心里不舒服。
父亲待她严苛,母亲却温和。
他摔倒的时候,父亲会苛责,母亲会扶起他,替他拭去身上的尘土和灰尘,亦会替他擦眼角的眼泪,轻声问一句,你都不哭的吗?
他也不应声。
母亲温柔抚上他的头顶,温声道,若是难过便哭出来,日后也是,憋在心中只会越来越难过。
……若是难过便哭出来,憋在心中只会愈加难过……柏炎泪如泉涌。
那时的母亲也不过瑞盈大小,会牵着他的手,亦会抱他,带他在街市中买糖葫芦,捏泥人。
他生母过世得早,母亲来了府中,他仿佛才不是一个只有父亲的孩子,亦会有人嘘寒问暖,替他想今日当传什么颜色的衣服。
后来母亲怀孕,生柏远和瑞盈的时候,两天两夜,父亲未曾阖眼。
他也未曾阖眼,一直坐在苑中。
他希望她平安,他不想再失去一次母亲。
柏远和瑞盈平安出生的时候,父亲不让他抱,母亲却让他抱。
他那时还小,却满目欢喜,“他们好小。”
母亲温和笑笑,“他们会长大。”
他亦道,“也好丑……”
他是担心有了小柏远和小瑞盈,母亲便不是他一人的母亲了。
许氏伸手抚上他额头,“阿炎,你要照顾好弟弟妹妹,他们日后会以你为榜样……”
他看她。
许氏轻声道,“母亲也会以你为傲。”
……
柏炎已泣不成声。
三月初,夜间的宁静犹若湖面的平静,被一丝风的涟漪轻易打破。
柏炎只觉心中如同钝器划过,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父兄过世时,他尚年幼,悲愤在少时来去都快。
而眼下,母亲的死却来得更加剜心蚀骨……
父亲过世后,母亲不再对他宽厚温和。
逼他十一二岁上战场,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看弟弟妹妹在母亲呵护下犹如长在蜜糖罐子里的粉雕玉琢,他们才是母亲的亲生儿女,而他……
他与母亲的矛盾日渐严重。
他开始叛逆,开始不信赖她。
她说的他都怀疑,她让做的,他也点到为止。
母亲也开始用府中的暗卫同他周旋。
一直一来,在平阳侯府的存亡与权力争夺中,他与母亲的关系越渐微妙,相互依存,相互制衡,又此消彼长。
甚至到后来,只要他在府中呆的时间一长,便会爆发口舌和争吵。
家中不成器的柏远,性子娇惯的瑞盈,母亲将早前所有的温柔都尽数给了他们二人。
他嫉妒,亦恨她。
直至苏锦之事,母子二人之间的敌对达到了顶峰。
他宁肯辗转征战三年不回府中,亦可在见到柏远四处闯祸时,挥鞭子便打。
柏远又怕他又敬他。
但他心中待柏远疏远。
柏远才是母亲的儿子,再不成器都是,而他在军中再如何出人头地,这府中的母慈子孝都再去不复返。
越往后,他的翅膀越硬,在京中,在军中,从早前人人口中的平阳侯世子,真正成为人人口中忌惮的平阳侯。
他终是接过了父亲的衣钵,撑起了家中,撑起了整个平阳侯府。
也更多了资本,同母亲对抗。
却忘了,是母亲一步一步逼他走到的今日,一步一步逼他成为父亲这样顶天立地的人,而不是活在她的羽翼保护之下。
平阳侯府有他一人便够了。
所以柏远自幼散漫,母亲也看得惯他散漫。
瑞盈自幼骄纵,她亦有骄纵的资本。
只有他,被母亲用一己之力,推到了今日京中权力的顶峰。
若没有母亲,他只是一个七八岁就失了父亲的人。
父亲对他寄予了厚望,但平阳侯府不是国中的百年世家,没有百年世家丰厚的底蕴做支撑,很快就会没落。父亲走后,母亲的每一步都走得艰辛。
也包括对他。
若非苏锦的祖母一番话,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初母亲是真心替他求娶过苏锦,是四哥不想苏锦嫁他。但母亲仍维护了他的体面,维护了平阳侯府的体面,维护了柏家与苏家的体面,才会有后来要苏锦的生辰八字是为了改辈分之说。
只是他不知,将矛头直指母亲三年。
这三年来,他与母亲之间的关系跌落深渊谷底。
一句话,一分争执,母子两人当场便可起冲突。
却全然忘了,她幼时对他的细致照拂,父亲过世后她对他的严苛相待,逼他成为今天的柏炎,都是他的母亲啊……
他偏生年轻气盛,这般晚才悔悟。
柏炎重重阖上双眸,那一盏清灯却似烙印一般,深深印入了他心底,便是闭眼,仍旧在此处,如同一座灯塔,经久不灭。
——寒冬腊月里,母亲同许昭一道离府,那时他在侯府门口拥她,“娘,早些回来,儿子想你……”
自幼时起,他便只唤过她这一声。
“娘……”柏炎缓缓抬眸。
……
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柏子涧不放心,才上前扣门,“侯爷。”
屋内,清冷的声音,应了声,“进来。”
柏子涧脚下微顿,这么就快应声,应是一宿未阖眼。
柏子涧推门入内,却被眼前的情景怔住。
房间内,一连挂着三幅地形图,涵盖了北关同巴尔的各条道路和山川河流,包括冰原与树林,有不少,是巴尔国境中的。
作战图上画了密密麻麻的箭头和标注,还有标注点是在巴尔国中,继而是绕行回到北关。
柏子涧眸间满是诧异。
他以为……他以为侯爷在房中静坐了一晚……却是……
柏子涧眼中掩不住的震撼。
柏炎半是自言自语,半是朝他道,“北关遭巴尔进犯绝非偶然,我想了一晚上,才想明白一件事,巴尔老可汗哈纳茶茶木是不战派,如今是茶茶木的长子哈纳平胡把持了军权。容鉴和哈纳平胡私下达成了协定,若有北关有战事,哈纳平胡便可凭借战事一说,将兵权握在手中,巩固自己的权势,容鉴也可借北关一战,除掉许昭和我,他们二人勾结到了一处,所以才会设下黄龙关的埋伏和骗局……”
柏子涧微楞,“殿上?同哈纳平胡?”
柏炎应道,“行军途中,我让鸿胪寺卿的人查过,因为主战和主和,哈纳茶茶木和哈纳平胡之间的意见分歧很大,哈纳茶茶木在国中威望很高,哈纳平胡若是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族人,他的继承权很可能被茶茶木剥夺,放给亲和一派的小儿子,所以,容鉴和哈纳平胡各取所需,条件就是让出朝阳郡。”
柏子涧倒吸一口凉气。
朝阳郡的位置极好,进可攻,退可守,是天然的屏障,所以朝阳郡驻军在,北关,黄龙关,甚至周围十余郡县的关卡得保。
若让出……
柏炎道,“若让出,容鉴有足够的理由,在国中收回各路兵权,北上讨伐,收回朝阳郡。”
柏子涧恍然大悟。
这步步连环,犹如棋局一般,他们是棋子,也是弃子。
这苍月国中的权力收回,才是殿上手中的一盘大棋局。
柏炎叹道,“容鉴未带兵打过仗,这朝阳郡一旦失手,再想拿回来难于登天,届时巴尔会师南下,直捣黄龙,这国中不知多少将士和百姓丧身,国土以被鲸吞桑食。”
柏子涧脸色微变。
柏炎伸手指了指地形图中,被他标红的一处,沉声道,“容鉴和哈纳平胡越是心急,这场仗越是很快能结束,就在函源这里,大军直捣,取哈纳平胡首级,哈纳茶茶木不会插手。”
柏子涧愣住,这一招,是兵行险著,也是釜底抽薪……
只是,柏子涧叹道,“军中谁去”
“我!”柏炎转眸看他。
柏子涧鲜有反对,“不行,侯爷!太危险,函源是哈纳平胡驻军大营的所在之地……”
柏炎打断,“只能我去,我要借此在巴尔失踪,脱离视线……”
柏子涧僵住,想起方才在地形图上看到的绕道巴尔,而后迂回朝阳郡的路线,心中忽得一惊。
柏炎继续道,“三月倒春寒,大雪封山,我带兵取哈纳平胡首级后在大雪中失踪,生死未卜,你带着禁军和尧城驻军,一遍一遍搜山,就说活要见人,死也要将我的尸首运回朝阳郡安葬。……”
柏子涧忽然会意。
柏炎目光微凛,手中撕碎那张标注了踪迹的地形,沉声道,“我会绕道回京,等五月云山郡驻军入京,我会亲自找容鉴讨回血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