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老夫人苑中出来,柏炎一直没怎么说话。
柏远也看出柏炎脸色不好看,也没缠着要跟着柏炎和苏锦一道回苑中。
盛府安排了两个临近的苑落。
“三哥,三嫂,我晚些再来寻你们。”柏远言罢,柏炎点了点头。
今日在外祖母处,有些话,柏远怕是听进心里去了的。
岭南的夏日,闷热无比。
入了外阁间中,柏炎便松了衣领,脱下了外袍。
苏锦入了内屋,在屏风后换下对襟褙子,换了身凉爽的薄纱褂子和抹胸裙。一面踱步到外阁间去,一面将头发绾得更高,露出雪白修颈和精致锁骨。
柏炎坐在案几一侧出神,应是在想方才外祖母处的事。
听到脚步声,柏炎回神。
苏锦已踱步至跟前。
柏炎看了看她,伸手牵她侧坐在他膝上,正好与他差了一个额头。
他闭眼,额头贴上她额头,声音平淡里带了疲惫,“阿锦,这就是我外祖母和盛家……”
苏锦心口微烫。
她纤手抚上他鬓间,让他踏实靠在她肩头,没说旁的,只轻“嗯”了一声。
有时,同理并不需要多的言辞,只需要他知道,她知晓了便好。
柏炎垂眸,温声道,“阿锦,有你在真好。”
苏锦长睫微微颤了颤,也斜了斜耳侧,将头靠在他头顶,声音酥懒道,“柏炎,我一会陪着你。”
他嘴角微微勾了勾,她的声音让他如沐春风。
苏锦细声道,“日后严州,若是想来我们便来,若是不想来,我们便少来或不来……”
他不舍睁眼,只想安静靠在她身侧。
忽得,外阁间外有偷偷摸摸脚步声。
柏炎警觉,目光凌冽瞥了瞥,“谁?”
苏锦才反应过来。
许是柏炎这声有些凶,盛妍从外阁间屋外走进来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喉间咽了咽,似是有些打颤。
柏炎眸间缓和了下来。
但盛妍是不敢上前了。
“表婶……”盛妍声音有些发涩,应是被吓到了。
柏炎起身,也松手放开苏锦。
苏锦起身时,他重新紧了紧衣领。
苏锦上前,半蹲下,正好低出盛妍半个头,她温婉笑了笑,“怎么了?”
盛妍才抬眸,背着的手从身后伸出,掏出一枚石榴来,小声道,“表婶,早前说的,我自己苑中种的石榴,给你。”
苏锦眉间讶了讶,些许,笑容浮上眉梢,“谢谢。”
入府的时候,盛妍同她说,她栽了一颗石榴树,正是国是成熟的时候,晚些摘给她尝尝。她先前以为盛妍只是小孩子随意说说,没想到盛妍真的摘了来送与她。
苏锦笑容若韶光明媚。
小孩子不会说谎,盛妍愣了愣,“表婶,你生得真美……”
苏锦笑笑,轻轻吻上她额头。
盛妍亦笑笑。
只是见到柏炎的时候,似是还是不自觉颤了颤,往后退了一步,又朝苏锦道,“表婶,我先回去了,你若觉得好,我明日再给你送来。”
苏锦颔首。
盛妍跑开。
柏炎业已起身,同苏锦一样,目光投向先前那道背影,“她性子很好,小时候我还抱过她,她很喜欢我。”
苏锦诧异,“后来呢?”
柏炎眸间淡淡,“不知道。”
苏锦将石榴塞到他手中,轻笑道,“替我剥个石榴吧,我馋了……”
她惯来知晓如何安抚他,柏炎伸手接过,又将石榴扔在一侧的软塌上,双手抚上她背脊,暧昧道,“石榴晚些剥……”
苏锦亦咬唇,“可是我想吃石榴……”
他看了看她,只得恼火道,“依你。”
苏锦笑笑。
只是柏炎刚牵了她的手至软塌处,才伸手捡起那枚石榴,苑外就有声音传来,“夫人在吗?”
柏炎和苏锦都认得,是外祖母身边刘妈妈的声音。
苏锦愣了愣,柏炎亦顿住。
“刘妈妈请进。”苏锦伸手,将绾起的青丝放下了些,更持重和端庄。
刘妈妈低头入内,屈身行礼,“见过侯爷,夫人。”
柏炎眼中讳莫如深,“怎么了?”
刘妈妈道,“太老夫人方才睡醒,想请夫人去苑中说会儿话。”
“外祖母有什么事吗?”柏炎的语气中有戒备。
刘妈妈头更低,“太老夫人应是……想同夫人说说话罢了……”
苏锦轻扯了柏炎衣袖,柏炎看她,她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柏炎遂噤声。
苏锦朝刘妈妈道,“劳烦刘妈妈先回外祖母一声,我换身衣裳就去。”
她这身衣裳自然不能去太老夫人处。
刘妈妈应好,遂转身离了苑中。
到了太老夫人这里,一举一动,柏炎都多留了心思,眼下,虽未出声,却还是在想着事情。
她吻上他侧颊,“我去去外祖母处便回,等我。”
才走出一步,他伸手扯住她。
苏锦讶然回眸。
他淡然沉静,“我同你一起去。”
苏锦眨了眨眼。
……
临到太老夫人苑中,刘妈妈见了柏炎同苏锦一道,也是眼中微微诧异。
柏炎沉声,“怎么,外祖母不想见我?”
刘妈妈赶紧低头,“怎么会,侯爷夫人,请随老奴一道来。”
他拽了她的手跟着刘妈妈入内。
外阁间内,太老夫人正挑着茶盏中的碎茶叶,一面朝身前的丫鬟道,“淮水尹罗不能泡,只能煮,早前说了一次了,还是记不住。”
丫鬟赶紧福身。
太老夫人听见脚步声,遂转头,没有将心思放在丫鬟和茶身上,只是见是柏炎与苏锦同来,又一道问候了声‘外祖母’,太老夫人口中轻嗤,“你怎么也一道来了?怕我这个老婆子欺负到你夫人头上?”
柏炎低眉拱手,没承认也没否认,“不敢。”
太老夫人哂了哂,“你口中虽是如此说,但是人还不是跟来了?”
早前那丫鬟是在太老夫人身侧摇扇子的,苏锦上前,朝她点了点头,“我来吧……”
丫鬟会意将扇子递于了苏锦,正好太老夫人开口说了那句“还不是跟来了”,苏锦一面给太老夫人摇扇子,一面接道,“柏炎是想同外祖母说说话。”
太老夫人和柏炎都相继抬头,纷纷看了肯她,又对视一眼。
却都不怎么说话。
苏锦瞧了瞧桌上的茶盏,问道,“外祖母爱喝淮水尹罗?”
太老夫人挑眉,“你……认得?”
苏锦莞尔,“我祖母爱饮茶,恰好认得这茶的香泽,颜色,应当是淮水尹罗,只是……淮水尹罗当用茶煮,这么泡了有些可惜了。”
她其实先前已听到,只是当做不知。
太老夫人果真注意力从柏炎身上被转移了过来,看了看她,“你方才是说淮水尹罗当配茶煮?”
苏锦笑着颔首。
太老夫人又看她,“你可会?”
苏锦眸间噙了些许笑意,“会一些。”
……
刘妈妈遂同屋中伺候的丫鬟一道,搬了太老夫人早前收的一套煮茶的茶具来。
应是许久未用了,所以收得有些零散,刘妈妈和丫鬟花了些功夫去寻。
整套茶具寻来,太老夫人已入座。
柏炎也入座作陪。
难得祖孙二人能有近处相处的时候,且因为看苏锦煮茶的缘故,太老夫人看得认真,柏炎亦怕她烫手,祖孙两人都认真盯着她,反倒相安无事。
苏锦轻声道“水有三沸,一沸,如鱼目,微有声;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乃三沸。三沸以上则水老,老则不可食。淮水尹罗饮第二沸。”(简摘《茶经》加瞎编)
太老夫人眸间难得笑意,亦一面听着一面颔首。
柏炎看了看身侧的太老夫人,又看了看苏锦,心底叹道,待苏锦都比待他平和。
柏炎走神时,苏锦又添了一碗水,正好二沸。
苏锦用竹夹搅了搅,再舀出茶汤至杯中。
只是未同平常一般,直接端了杯子,双手递于太老夫人手中,而是放在柏炎跟前。
柏炎怔了怔,很快会意。
虽然别扭了些,还是亲手端起小盏,双手奉于太老夫人跟前,“外祖母饮茶。”
太老夫人似是也怔了怔,稍许,伸手接过,应了声“好”。
这似是,今日祖孙二人说过最平和的一句话。
苏锦装作不闻,目光继续看着煮茶这处,没打断他二人。
太老夫人轻抿过一口,眸间似是都含了笑意,“这许多年了,我还是头一回喝道了这盐煮的淮水尹罗,煮得好。”
她竟得了外祖母赞许,柏炎诧异看她。
苏锦似是羞怯笑笑,“外祖母谬赞。”
似是饮到了一只想喝的淮水尹罗,太老夫人心情好了许久,难得在柏炎身侧,还能嘴角噙着笑意。
苏锦再舀了几杯。
柏炎照旧递于太老夫人跟前。
这回,太老夫人是看清楚了,接过的时候,眉头微微皱了皱,轻声问道,“手腕上是怎么回事?”
她分明看到几条深深浅浅的伤口。
柏炎轻描淡写,“早前的伤。”
没怎么在意。
太老夫人愣了愣,忽然道,“让外祖母看看。”
柏炎微微顿了顿,既而伸手,撩起袖口。
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口和痕迹,几处是新的,几处是旧的,太老夫人心底似是钝器划过,好似这些年来头一遭这么认真看他,“这么多伤。”
柏炎放下袖口,惯来也不会在她跟前煽情,“早前的。”
柏炎惯来如此,她也未多体谅过。
眼下,太老夫人心底却似如揣了一座小山一般,隐隐有些难受,“身上呢……”
柏炎愣了愣,“不碍事。”
再如何都是自己的外孙,太老夫人也噤声了。
苏锦适时起身,“方才刘妈妈说还有云州珀珞,我去看看。”
柏炎抬眸看她,知晓她是特意留了时间让他同外祖母单独一处。
外阁间内,忽然成了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