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晓全然呆住。
先前的趾高气昂和暴躁脾气,似是在方才那一声温婉轻柔和跃入眼帘的明艳动人中折了一般,半晌没有出声。
他上下打量了对面的女子一眼,确认,此人早前并未见过。
恰好柏子涧转身,朝苏锦拱手躬身道,语气恭敬,“夫人,是南阳王世子。”
还真是……柏炎的……夫人?
罗晓眼中诧异不减。
柏子涧方才的恭敬态度,同对待柏炎如出一辙,以小见大,柏子涧口中唤那声“夫人”的意思,并不是“外室”“妾侍”亦或是旁的,就是当当正正的平阳侯“夫人”……
罗晓心头凛然。
此时,柏炎的夫人出现在洛城,可是有旁的意思……
罗晓眼下的心思已经远超出了先前的预想,似是连早前气势汹汹纠结的柏炎将人藏到了何处,柏炎这厮是否在马车中这些,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因为,在此时,柏炎娶了谁,便等同于朝中这暗波涌动里,平阳侯府同哪家走到了一处。
这本身,比柏炎会出现在洛城更让人忌惮。
罗晓虽是南阳王世子,但常年在京中与南阳封地间走动,京中的世家贵女他即便不见得能认全,但若是这幅长相容貌,他很难没留心过……
所以越是如此,越觉其中有蹊跷。
罗晓只觉此番怕是窥得了个中秘密,且是,能让半个京中都随之一震的秘密。
苏锦眸间淡淡,朝罗晓微微颔首致意。
罗晓早前临到喉间的震怒,也似在对面这眉眼轻轻一低间去了多半,也只得……低眉顺目,循礼朝她拱手致意,决口不再提旁的事情。
苏锦瞥了瞥柏子涧,声音平淡,“先出城吧,路上不好走,不要耽误了。”
柏子涧恭敬拱手,“是。”
目光再瞥向罗晓,亦是娴雅淡然,声音中亲疏拿捏有度:“等见到柏炎,我会转告世子在寻他。”
四两拨千斤。
罗晓怔忪应好。
尚未及反应,就见她放下帘栊,帘栊放下前,她淡淡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好似看不出旁的情绪,又剪影出一道温婉妩媚的轮廓。
“世子大人,失陪。”柏子涧也跃身上了马车,在罗晓震惊的目光中,驾车出了洛城城门口去。
半晌,等马车都出了城门口,扬尘而去,罗晓才缓缓回过神来。
这个平阳侯夫人……看似娴静温婉,实则从容沉静,轻颦浅笑里便已将人妥帖拿捏。
而且,还生得很美。
罗晓敛目,忽得想起柏炎平日里待人的倨傲态度,又莫名浮现出方才同他夫人淡然垂眸的一幕,心中不由叹道,这女人怕是连柏炎的嚣张都能炼成绕指柔……
柏炎早前藏哪儿的?
******
马车出了洛城,这一路都行得极慢。
途中多泥泞缓坡,也有浅土掩盖了泥坑,若是陷进去,马车下横梁极容易折在半路。
当初从平城去远洲,最难走的便也是这段。
苏锦没少遭过罪。
柏子涧明显是在军中待过,军中之人对识路和规避的经验丰富,柏子涧驾的马车比当初她们从平城到远洲时要平稳得多。
马车内又备了厚厚的毯子和引枕、靠背,这一路虽有小颠簸,平安无恙。
……
等到阳城时落脚时,便再有一日脚程,明日黄昏前后就可抵达平城。
许是近乡情怯,也许是柳家之事突然,柏炎之事更突然,苏锦躺在床榻上,心中想到明日就能在家中见到祖母、娘亲和运良,心中半是激动,又半是忐忑。
柳家之事,她能想到祖母会问的话。
辗转反侧,更觉睡意全无。
和衣起身,床头点着夜灯,她随意取了外袍披上,到外阁间中小坐。
四月里,夜风微凉,披了外袍便觉无碍。
苏锦动作很轻。
眼下在阳城驿馆下榻,白巧就睡在暖阁里。
白巧这两日晕车晕得严重,接连两日服了柏子涧给的晕车药,途中才算好些。
但白日里不怎么舒服,晚上就歇得早。
苏锦不想吵醒她。
今日黄昏前后下了场雨,苑中不少地方都是湿滑的,苏锦没有出外阁间。
目光瞥在早前白巧从车马中抱出得那堆书来,忽得想起,早前离开洛城时,一本柏炎看过的书折了页,她刚翻到折页处,而后便被南阳王世子打断,似是之后再没翻过。
今日白巧在马车中吐了一场,收捡时,将马车中的东西收了出来。
这几本话本册子似是就堆在这一摞里。
莫名的,苏锦俯身拾起那本。
折页还在,应是柏炎早前也没有看完的。
旁的书册都有翻完过的痕迹,但似是看到这一本,便翻不动了……
她反正没有睡意。
抱起拿起那本《我与郡主不得不说的故事》,慵懒窝在小榻一角,从头开始翻着。
《我与郡主不得不说的故事》,光看书名便有些骇人。
实则故事情节也有些老套。
大致讲得,便是郡王府的小郡主同她身边忠犬侍卫的故事,自幼青梅竹马,心心相惜,却因身份地位不同,不敢也不能走到一起,但朝夕相处里,爱意渐生,频频擦出火花……
因得是某类话本子,辞藻很有些……香。艳浮夸,苏锦看得有些面红耳赤。
看到柏炎早前折上的那页,正是有次外出,郡王府的马车陷到了泥坑里,天下着大雨,侍卫只能背着小郡主走,衣裳都湿透,小郡主发着烧,迷迷糊糊,侍卫很担心,便一直同她说话。
她也偎在他后背上,听着他的心跳声。
一直唤他的名字,浑浑噩噩哭着让他不要走。
大雨当中,侍卫红了眼……
直至雨过天晴,插画上的少年恢复了早前的风度翩翩,少女也英姿飒爽。
滑坡过后的路很不好走,他依旧背着她。
清醒过后,她已不如昨日那般黏他。
“你日后嫁我可好?”侍卫忽然低头问道。
“不好……”小郡主忍着眼泪不让他看见。
侍卫便噤声了。
这一路走了一两个时辰,但柏炎似是翻到这里,便没有再继续翻下去了……
书页有反复翻过的痕迹。
柏炎将这几页看了许久……
苏锦指尖微微颤了颤,眸间也凝住,早前出洛城时,她便翻到这里,心底也豁然之间想起很早之前的一张面具,一道身影,一个好似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人,也或是……
根本就没存在过的人。
苏锦缓缓放下册子,只觉许久之前的记忆,像是从某个遗忘的角落慢慢忆起……
——“你若日后嫁不出去,哥哥娶你啊。”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我是当真的。”
——“我怎么会嫁不出去。”
——“要是,真嫁不出去呢……”
——“乌鸦嘴……”
——“我真是乌鸦嘴怎么办……”
——“……”
苏锦眉头半拢,许久之前的事情,似是有许多都业已记不清了。若是不去想,更或许都已经慢慢忘记了。
她指尖颤了颤。
——“你彼时是万幸,从缓坡上滚了下来刚好逃了生,若真是还有一人同行,许是早被凶兽给吃得连骨头都没了。”
——“阿锦,找到你的时候,你的头磕在石头上,回家后也昏睡了两日,眼下,后脑勺处还留了磕碰痕迹,可是”
幻觉了?”
——“这山林里,你爹爹遣人去寻过了,没有见到旁人的行迹。”
彼时,她摸了还微微有些发痛的伤口,分明记得,是他在生死关头将她推下的缓坡,她一路滚下,也听着野兽咆哮的声音朝着他追逐而去……
只是等她再醒来的时候,这个人,却再未出现过,就如同大夫同娘亲说的,不少人受到了很大惊吓之后,会虚幻出在险境时的同伴,认为是他们在保护自己。
她那时候头疼得不轻,爹爹也说去寻过几回,都没有见到她说的人。
她也慢慢得,相信那是一场梦。
梦里那个带着面具的少年,将她从泥坑里时托起,背着她走了许久的路,同她说了许久的话,还曾……偷偷亲她时,被她逮个正着,最后带着面具,耳朵都红了,强横道,亲就亲了……
她恼意抓起一旁的匕首。
他身后将匕首按回,将她按回溪边,轻声道,“放心吧,我不告诉旁人。”
她似是信了。
下一秒,空旷的山野里,幽幽的溪边,他忽然扯了嗓子喊道:“我刚才偷偷亲了苏锦,我不告诉旁人……”
苏锦恼了,拔了匕首就追着他撵。
只是他跑得比耗子还快,一面跑一面喊,“小阿锦被我亲过了,日后嫁不出去了!”
她恨不得当即弄死他。
乐极生悲,古人诚不欺我。
崴到脚的是她,逍遥法外的是他。
最后逍遥法外的他背着一脸恼意的她,幸灾乐祸道,“你若日后嫁不出去,哥哥娶你啊。”
便是早前那一幕。
……
她垂眸,淡了淡眼中氤氲。
若是在山中被凶兽追得尸骨无存,她宁肯相信,他从来就是她脑海中虚幻出来的一个人……
——“小阿锦,若是哥哥背你平安出去,你最想做什么?”
——她恼火道,“修好我的簪子……就是刚才被你踩成两段的那个……不对,三段!”
——他背着她,打哈哈道,“不是以身相许吗?”
——“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吧。”
——“话本子?好看吗?里面有说以身相许吗?”
——她恼火:“对!说的全是以身相许。”
——“那我赔你根簪子,你以身相许吧,这样我们谁都不赔。”
——“想得美!……诶!前面有坑!”
——“嗯?”
轰~
苏锦低了低眉头,眼角先前的氤氲掩去,似是嘴角残留了些许淡淡的笑意。
只是,都说梦里的人是看不清脸的……
许是真的。
当他们临近山林尽头,她要伸手接开他脸上面具的时候,忽然窜出来一只凶兽,他快得掩耳盗铃的速度抓着她死命得跑,额头全是汗水,大气都不敢出。
但他们怎么跑得过一只凶兽!
他抓着她,跑不动,临到缓坡的时候,他忽得停住。
“小阿锦!”他忽然唤她。
她正吓得六神无主。
他忽然狠狠亲上她双唇,“走!”
她未及反应,他推她滚下了滚坡。
她记得跌跌撞撞中,她是看见凶兽朝他扑过去,他逃脱,脸上的面具也随之滑落。
她终是再没看清他脸的时候,滚下了缓坡……
……
苏锦叹了叹,藏在心底许久的事,好似浮光掠影一般,填满了整个思绪中。
——“小阿锦……今晚的月色很亮哪……”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明月照人来……”
——“……你还是别说话了”
——“小阿锦……”
——“又怎么了……”
——“你旁边有虫子……”
她整个人僵住,又以为他玩笑,遂慢慢转眸,只见果真有条毛茸茸的虫子从她一侧爬过,她吓得脸色都变了,直至毛茸茸的虫子全程从她一侧爬走,她才“嗖”得一声起身,再也不要躺下。
——有人噗嗤笑出声来,“这有什么好怕的?”
——她又怕又恼,“姑娘家都怕这个……”
——他毫无征兆捏了一只放在她面前,她吓得脸色彻底白了,他亦毫无征兆亲上她嘴角,“明月照人来……”
只是这个人,应当永远不会再来了……
苏锦翻开书册,继续看下去,但再往后的文字,她似是再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那个少年郎,就似永远留在年少时候的一场梦境里。
她不再去想,也很少想起。
却在离开柳家那个暴风骤雨的夜晚,同那个牵她离开柳府的人,隐约重叠在一起……
——“再如此,我会当真……”
——“我一直当真。”
……
翌日清晨,白巧见她靠在外阁间的小榻上睡着的。
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袍,手中,还握着白日里翻的那本《我与郡主不得不说的故事》。
白巧诧异。
但她唇边还有均匀的呼声响起,许是在梦见什么些美好的事情,白巧不忍打扰,遂回内屋拿了薄薄的披风,轻轻披在她身上。
就要到平城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慢一些也无妨。
阖上外阁间的门,白巧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