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的一声巨响,小厅中的桌子掀翻,偏厅中都吓得颤了颤。
就连一侧尚还哭闹着的老太太柳王氏都吓得一哆嗦,柳致远赶紧扶住老太太柳王氏,目光瞥向屏风后。而柳老太爷只觉背脊骨一凉,他方才果真没看走眼,小厅中那京中来的人就是个不好惹的主。
可……可他不是苏家的亲戚吗?
一侧,苏锦亦怔住。
她方才正要开口,却是被小厅中那翻桌子的声音打断。但紧随其后的那句清冽里带了几分冷淡的“要离赶紧离,本侯等着娶”,却远比先前那声轰然倒塌的桌子声要来得更震耳欲聋得多。
偏厅中骤然安静下来。
先前桌子被掀翻的声音都似是被忽然抛到九霄云外,竟无人想着去计较,都将思量放在最后的那句话里。
先不说柳老太爷,老太太柳王氏,柳致远,就连小厅中的柏子涧都瞳孔猛然一缩,长大了嘴,侯侯侯……了半晌,硬是没从嗓子里“侯”出一声来。
柏子涧跟随柏炎的时间长,却也似是头一遭见到有人窝火又平静得掀桌子。
但更让人惊讶的,是侯爷后半句的,他他他……他娶……
柏子涧猛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怎么就娶上了!
他们今日不是来柳家看苏锦的吗?
柏子涧在惊愕中,第一时间握紧拳头,狠狠砸向自己脑门。一面砸,一面悄声念叨着,快醒快醒。
但似是除了额头清晰的痛,便是转眸时,看到柏炎却如刀般的凌目瞥来。
柏子涧吓得赶紧收手。
他似是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人一般,哑然中,却见眼前的柏炎低着眉头,慢悠悠拍了拍了手上,又拂了拂衣袖上的浮灰,而后抬眸,眼神幽幽看向眼前的六扇屏风。
柏子涧不由咽了口口水,大凡有人在京中要搞事情之前,便是如此的……
柏子涧噤声。
屏风外,苏锦眸间微微波澜。
隔着屏风,她看不清屏风后的身影,却在屏风的间隙里,依稀瞥见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目光所及,正好是一处绣了花纹的袖口,袖口一侧的腰间挂了一枚羊脂玉佩。
先前是说苏家的亲戚?
她实在猜不到会是谁。
她看不清他的脸,亦记不得苏家还有这样一个人。
爹爹两年前去世,远房的叔伯都散了,家中只有母亲在照料祖母。
她也不曾听母亲提过宴家有这样的亲戚。
她好奇打量,屏风缝隙处,那人正好低头拍了拍手,又拂了拂衣袖,似是拂去先前掀桌子时衣襟上沾染的浮灰。
在这缝隙仅有的狭窄视线里,苏锦见他皮肤算不得白皙,却轮廓分明,高挺的鼻梁,唇色有些暗,却因看不到眼睛,亦够了不清他的神色。只能透过屏风,模糊看见他的身影,动作。
思绪间,屏风的人忽然抬眸,苏锦正好在缝隙里见他喉。结微。耸,于喉间咽下一口气息。
她亦在屏风的缝隙里,瞥见那双深邃悠远的眸子。
苏锦微怔。
这双眸子,与先前那道袖口,那枚腰间的羊脂玉,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那轮廓分明的五官,甚至微。耸的喉结,隐隐融汇在一起,和着早前厅中那道清冽而冷淡的声音一道,于她心中勾勒出一个模糊大致的模样。
直至屏风后的脚步声想起,这道身影转到屏风前。苏锦方才在脑海中勾勒的那幅模样,才与眼前的一袭华服锦袍重合在一起——精致的五官犹若镌刻,少了些温文尔雅,淸矍俊逸,更多了几分飒爽坚毅与眉间的倨傲。
苏锦眸间微滞。
她应当,没有见过他……
待得柏炎身后的柏子涧跟来,腰间佩着刀,右手习惯性按在刀柄上,标准的站姿,锐利的目光,整个人透着几分威严。
苏锦心中错愕。
同爹爹生前一样,是军中的人?
柳老太爷却是又惊又讶,难以置信得举着手,颤颤悠悠指着眼前的人,支支吾吾道:“你你你……你不是苏家的亲戚吗?”
这人无论衣着气质,言谈举止,还是他与老伴笑脸相迎时,对方嘴角只略微勾了勾,指尖轻叩了几次桌沿便能不怒自威,叫人心生畏惧,柳老太爷是很有些怕他的。但先前老太太也分明是说,他自京中来看苏锦,是苏家的亲戚啊。
可是,既是亲戚,怎么会说出刚才那翻话……
怎么娶……
柳老太爷亦不曾听说过宴夫人娘亲有这样的人。
柳老太爷问完,又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柏炎看了看柳老太爷,目光在老太太柳王氏身侧的柳致远身上停留,喉结耸了耸,语气舒然,却是听出了几分挑衅的意味:“谁说我是苏家的亲戚……”
“你……你不是阿锦的亲戚……”轮到老太太诧异。
老太太本想再追问,却被柳老太爷兀得拽住了衣袖。老太太是不察,但柳老太爷却已明显感觉背脊处一股渗人的寒意袭来。
苏家虽无亲戚,却一直有几分隐晦的关系在朝中。
只是这隐晦的关系,苏家一直没有同他提起。
苏锦的父亲虽在军中的官职不大,但做任何事情,在朝中都似是受人眷顾一般,既不会平步青云得太过惹人瞩目,却亦扎扎实实走得平稳。
就连柳致远在三年一次的春闱高中……
柳老太爷被人重重戳中了脊梁骨。
他自己这个儿子应当还不知道今日闯下了什么祸事来!
先前这人听闻致远在殿中高中都没起半分波澜,是根本就没放在眼中过。柳老太爷想起早前的传闻,那些个带刀的军中权贵,高门邸户的世家子弟,根本连地方官的性命都视如草芥,便是死了几个朝廷命官,朝中都是既不敢,也不会去军中追究的……
而眼前这人,柳老太爷忽然眉间清明,眼底澄澈。
这人便是要了他柳家的性命,再搭上一个探花郎,也至多不过在京中掀起片刻的水花而已。
柳老太爷咽了口唾沫,已全然没在想儿子与儿媳是不是要和离之事。
他想的是,该怎么保住这柳家的性命!
柏炎目光依旧盯在柳致远脸上,再问一声:“不是要和离吗?”
柳致远也直勾勾看他,因没摸清楚他的底细,柳家又在风口浪尖上,一幅有些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柏炎亦直勾勾看回去,嘴角再次勾了勾,挑衅道:“还等什么?”
柳老太太的眼皮本就这么突突突跳了一整日没停下过,眼下,心底更好似有只兔子在上蹿下跳一般,而柏炎这句“还等什么”,明显比早前的任何一句都带了气势与威压。
连他这个老婆子都有些不敢抬眸。
又恰好空中一道闪电劈过,柳老太爷当下吓得脚下一哆嗦,他年事已高,心中又怕又愧,更似被这雷劈中一般,站都要站不起来。
柳老太太更是吓得骇然出声,连忙抚着心口。
就连一直隐忍的柳致远,都不禁在心中颠了颠,险些就站不稳了去,还是伸手去扶一侧的柳老太爷。
柏炎尽收眼底。
柳致远眉头皱紧,破釜沉舟道:“这是我柳家的家事。”
柏炎嘴角勾了勾,继续笑着看向柳致远,声音不紧不慢:“现在不是了。苏锦的爹过世,她还有依靠在,她的靠山便是平阳侯府,我今日来远洲就是给苏锦撑腰的。至于是不是你柳家的家事,于我而言,一点都不重要……”
他语气轻描淡写,但提到“平阳侯府”几个字时,柳老太爷和柳致远都是瞳孔一缩,下意识得倒吸一口凉气。
老太太却听不大明白。
除了茶前饭后,老太太终日的圈子都是牌九,顶多知晓些张家长,李家短的,若说知府县令她心中许是还有谱些,可说到那什么平阳侯府,老太太先是心中一惊,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连平阳侯府都不知晓在何处,又有什么好跟着怕的。
当下,柳老太爷和柳致远都已愣住,老太太却强作气势:“平……平阳侯府又如何!”
柳老太爷惊得直接伸手去捂老太太柳王氏的嘴,“你住嘴。”
老太太恼了,“怎么,平阳侯府就没有王法了吗?”
“娘……”就连柳致远也轻声喝道。
柏子涧只觉听得头都大了几分。
这京中恐怕都挑不出几个这么同侯爷说话的。
要说这柳家家中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人在,柏子涧只觉今日在柳家开得眼界,竟是比在军中十年都要多。这柳家家中的老太太,果真是个彻头彻尾都拎不清的。
柏炎却轻声而礼貌地朝老太太应道:“我柏炎就是王法。”
他声音清淡,却如鸿羽一般,稳稳落在当场每个人的心里,亦掷地有声。
老太太再不知趣也知晓当禁言了,能说这句话,怕是个不怕天不怕地的,老太太忽然后怕起来,不知晓自己起的这头还能否被浇灭,只悔死了先前非呈那口舌之快做什么。
眼见柳家这位老太太欲哭无泪的又想耍赖的表情,柏子涧再次头疼。
苏锦却忽然诧异开口:“柏炎……?”
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柏炎应声转身。
他对上她的目光,眸光里皆是温和平淡。
她的声音里却有些许难以置信,她一直以为,柏炎同爹爹一般年纪大小,却不想柏炎只是一个二十五六年纪出头的男子?
她见过他给爹爹写的信,铁画银钩,多行云流水,抬头皆是“四哥敬上”。
爹爹在家中并非排行第四。
而是柏家早前与苏家的特殊关系,在苏锦祖父这里,曾将两家同辈的子弟放在一处排序。
只有柏家的人会唤爹爹四哥。
也只有柏炎,会唤爹爹一声四哥。
而在之后,苏家和柏家便再未如此走动紧密过,她亦未见过柏炎。
这些零碎的记忆窜到一处,苏锦才知晓眼前的人便是爹爹口中的柏炎,平阳侯柏炎……
——“日后若是遇事,便记得去平阳侯府寻柏炎。”
——“爹最信得过的人便是柏炎,便托付他照顾于你,柏炎也答应过爹,诸事照拂。”
一字一句,都似是爹爹在时的温暖记忆,而这些记忆好似慢慢的,与眼前这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不谋而合:“苏锦,我是柏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