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如斯美景中,杜小曼也不由得放开心绪,沉浸在带着花香的风中,小船拐过一道弯,前方一道屋榭半在水中,半在岸上,灯火辉煌。小船靠到了屋榭向外延伸的浮桥下,晴雪与另外一个婢女左右搀住杜小曼,道:“夫人若怕的话,请闭上眼。”杜小曼的身体猛地腾空,再一瞬间,她双脚落地,已在浮桥之上。谢夫人、孤于箬儿与其他婢女都轻盈优雅地飘上了浮桥。水榭中细竹铺地,幽凉清雅,数根粗壮的蜡烛在琉璃灯罩燃着,厅中搁着一张大桌,一圈儿铺着草编花垫的木椅子,谢况弈和另一个男子在桌边坐,在谢夫人、杜小曼和孤于箬儿到了门前时就站起了身。杜小曼身边的孤于箬儿福了福身,喊了一声谢伯父。果然那男子就是谢况弈的爹,杜小曼赶紧也行礼,谢夫人立刻一把搀住她,笑吟吟道:“杜姑娘不必客气。”杜小曼直起身,谢况弈正冲着她们笑。他的身量和谢庄主差不多,但谢庄主的体格更魁梧一些,面庞棱角分明,五官深刻,蓄着短髭,笑容豪爽,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威仪。谢况弈长得更像谢夫人,只是脸型有些像他,杜小曼不禁想,如果谢况弈和他爹生在同一时代,一样年纪,未必能压得过其父,谢庄主的面孔虽然不如儿子漂亮,但英朗之气更浓。婢女们拉开座椅,谢夫人向上首位上让杜小曼,杜小曼连忙推辞,还是坐在孤于箬儿旁边。落座后,捧着盘碟的婢女们自一架屏风后鱼贯走出,谢夫人又笑道:“杜姑娘见识广博,我们江湖人家,粗陋家宴,不要笑话。”杜小曼赶紧说:“夫人客气了,其实好多我都没见过,眼花缭乱了。”她说的是实话。杜小曼身为一个吃货+前酒店老板,自认对菜色还是挺了解的,但目前上桌的这七八盘凉菜,杜小曼竟只认得其中一碟貌似是肘花,另一碟可能是冻,至于蹄冻皮冻鱼冻还是别的冻,就不清楚了,还有一碟里的一味食材是豆腐,那豆腐一半透明胶冻状的液体浸泡,一半被五彩的不知道是什么果仁的仁碎环拱,上面有洒了翠绿和淡黄的丝儿,杜小曼不确定地猜,是果丝呢,还是蔬菜丝?桌上的器皿都非常精美,不比杜小曼在慕王府看到的差。谢夫人又向杜小曼道:“我就让厨房随便做了,不知道你有无忌口,这些菜是否合你口味。”杜小曼说:“我什么都吃,不忌口。”谢况弈扬了扬眉:“是,她什么都吃,娘你记得桌上有肉就行。”杜小曼汗,不要说的这么直接好么?谢夫人笑着挑眉:“胡闹,哪有这么和客人说话的!规矩都到哪里去了?”谢况弈嘿嘿笑着,谢庄主擎起酒碗。谢夫人嫣然道:“桌上可没人和你们爷俩碰杯啊,自己喝吧。”婢女捧着瓷壶斟向杜小曼和孤于箬儿面前的琉璃盏中,甘香四溢,这回杜小曼认得了,是米酒。谢夫人道:“是我酿的,尝尝看,手艺不好,见笑了。”谢况弈插话道:“这米酒是我娘最得意的手艺之一,外公家祖传的方子,别处再做不出这种味道,我娘见人就想拿出来亮亮,可这酒只有女人爱喝,还要冰了最好喝,一加热就变味儿了,最好是夏天喝。偏偏庄里天热的时候女客少,我娘寂寥许久,今天总算逮到你们两个了。”谢夫人又笑着假意威胁地挑眉:“你今天就盯着拆娘的台了对吧?”谢庄主拍拍谢况弈的肩膀,父子俩对望一眼,同时一笑,碰碰手中的酒碗。杜小曼尝了一口米酒,是冰过的,凉凉的,甜甜的,清透甘醇,她以前喝过的米酒从没有这个滋味。她不禁又吞了一大口,诚心赞叹道:“太好喝了!”孤于箬儿抿了一口,小声说:“蕙姨的米酒越来越好喝了。”谢夫人温声问:“我上回教过你这个方子,你回去后自己没弄?”孤于箬儿低头:“我试了,但是怎么都做不出蕙姨你酿的味道。有一坛没弄好,还酸了。”谢夫人微笑道:“那你这回就多住些时日,我正好又要酿一批,到时候你给我帮帮手,学着学着就会了。”孤于箬儿点点头,又道:“蕙姨,我听弈哥哥说过,小曼姐自己开酒楼的时候,自己会做果汁,还有豆浆乳饮。”热菜已经陆续上了,杜小曼却依然挂念着那盘离自己有点远的豆腐,正要趁着谢况弈父子喝酒、谢夫人拉着孤于箬儿说悄悄话的好时机伸出勺子,突然听到这一句,只好把手暂时缩了回来,嘿嘿笑了笑:“我那个果汁啊,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就是把水果打碎了榨汁。奶茶之类的,是我酒楼里的一位黄师傅做得好,但他咸奶茶煮得最好。”含恨把勺子一转,就近舀了一只透明皮儿,里面盛满各色馅料的烧卖状小盅。谢夫人道:“哦,我不大做奶类的东西,怕味儿。那些胡人的吃食,连什么佐料都不搁的白羊肉我都能吃得,不知为什么,就是吃不得带奶味儿的。但杜姑娘的那个果汁倒能试试。”谢况弈道:“她店里那个奶茶我喝过,不膻。估计箬儿都会喜欢喝,哦,箬儿可能喜欢甜的。”说着,卷起袖子,长臂一伸,抬手挪开杜小曼眼前的一碟糖渍杏仁丸子,把那碟豆腐换了过去。婢女们连忙道:“少爷,婢子们来。”谢况弈看看杜小曼:“别假客气啊,跟平时一样,想吃什么拿就行。”又指点婢女,“这道,这道,也换换。”婢女们依言端开杜小曼眼前的两道甜菜,换了两道咸的肉菜。谢夫人微笑看着,还挽袖抬手,亲自替杜小曼挪了挪盛菜的小碟,杜小曼受宠若惊,连忙站起身道:“我自己来,自己来。”谢夫人示意她坐下,笑吟吟道:“杜姑娘不用客气,你和箬儿差不多年纪,我说不定比令堂还年长,看见你们这些年轻孩子,忍不住就想照应。”谢况弈补充道:“对啊,你别和我娘客套。”杜小曼又笑笑,她到底远不远比不上谢夫人的江湖经验,笑起来脸上的肌肉有点僵硬。那厢谢况弈又道:“娘,你也是的,说做好吃的,我和爹晌午喝酒都没敢多吃,留着肚子等晚上,怎么这么多甜菜。下顿多烧点肉。”谢夫人神色无奈:“娘以为女孩子都喜欢吃甜的,像箬儿不就是?”谢况弈笑道:“也是。”一瞄杜小曼,“像你这么爱吃肉的,少见。”杜小曼又僵硬地笑笑。谢夫人拿筷子做个威吓的手势:“再这么对客人说话我可真敲你了!”谢况弈便又住了口,扬着嘴角向杜小曼丢了个“好好吃”的眼神,又去和他爹拼酒了。杜小曼望着眼前的菜,突然觉得胃口不是很足。但刚才一番大动干戈,她只得又把勺子伸向了那碟豆腐。谢夫人看着她舀,微笑道:“其实这道菜是甜的,不知道杜姑娘爱不爱吃。”亲自舀了一勺放到箬儿碗中,“你也尝尝,我觉得这个你应该喜欢。”杜小曼尝了一口,果然是甜的,但这个甜味不像是糖的甜,应该是从某种瓜果中提炼出来的,豆腐入口的质感比豆腐脑还嫩,有种云在舌尖融化的感觉。孤于箬儿果然很喜欢,尝了一勺之后,又自己舀了一些,谢夫人道:“这道菜叫流云萦月,原是我家乡的一道菜。我改了些配料。”又看向杜小曼,“杜姑娘算是北方人,你惯吃的豆花咸的多吧。”杜小曼思索了一下,嗯,她本人是偏北方的人,唐晋媗是京城人,跟白麓山庄的方位比起来,也更北一点?她就点点头:“我喝豆腐脑一般都是喝咸的。不过夫人这道菜很好吃,我也很喜欢。”谢夫人含笑点了点头。杜小曼再也不敢觊觎远处的菜了,守着自己面前的几道,不动声色地吃。她先进攻刚才舀的那个小盅,咬了一口,美味居然超过她的想象。外面的那个皮儿,看似是面皮,其实吃起来口感更像是鱼皮,胶胶韧韧的,里面的菜碎有肉和杜小曼尝不出具体名称的干果和菜干,异常鲜美。吃来吃去,这道菜居然是她最喜欢的,可惜必须保持在低调的范围内,杜小曼只又再吃了两个。这顿饭的后半段都很顺利,杜小曼埋头吃,偶尔箬儿说话时跟上两句,谢况弈和谢庄主自成一个阵营,吃吃喝喝。谢夫人中途又离席一次,说是亲自去监督厨子做汤。谢夫人亲自督阵的汤,果然非常精彩。三道汤,杜小曼每道都喝足了一碗,感觉肚子像气球一样涨了起来。散席后,孤于箬儿又拉着杜小曼,向谢夫人道:“蕙姨,我想和小曼姐聊天,晚上让小曼姐和我一起住行么?”谢夫人道:“好箬儿,都快二更了,你让蕙姨哪里给你现再挪一张床?天这么热,你那屋子,搁两张床都闷,莫要说两人挤一张了。明天罢。”孤于箬儿低下头:“抱歉蕙姨,我没想周全。”浮桥下泊着两艘船,一艘直接送杜小曼去客院。孤于箬儿在婢女的包围中,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杜小曼的袖子,一脸郁闷。谢况弈踱了过来:“晚上好好睡,要什么就和服侍的人说,不用瞎客气。”谢夫人也走到杜小曼身边:“说得不错。”纤手搭上杜小曼的胳膊,“我送你去客院吧。”杜小曼赶紧道:“夫人,我自己过去就行,有这么多人呢。您忙着招呼我们,肯定累了,回去休息吧。”谢夫人笑吟吟道:“杜姑娘真是体贴聪慧。”杜小曼被婢女们带着上了小船,船顺着河道,拐过了一个弯儿,前方一个木栅般的关卡自动咔咔升起,船通过后,又咔咔落下,再行了一时,靠岸。婢女们引杜小曼闪入一条小径,曲折走了半晌,进入客院地界,到了小院门前,晴春推开院门,道:“夫人请。”杜小曼进了小院,突然觉得有点异常。虽然四周昏暗,虽然她只呆了半天,虽然四周东西一样,但直觉肯定地告诉她,这个院子,不是她下午呆的那一个。厢房亮着灯,晴春笑吟吟地催促她:“夫人,请啊。”杜小曼没有说话,缓缓上了台阶,缓缓迈进婢女们推开的门。门在她背后合拢,窗下的桌旁,一个人在摇曳的烛光中站起身,神色沉静——“唐郡主。”杜小曼深吸一口气,镇定地说:“右相大人,晚上好。”[!--empirenews.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