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走后,我也想,会不会史君毅为了劝我造反故意捏造了孝王要杀我的消息。不过这个念头在我脑中没多久就被彻底忘记了,每次想起孝王最后的笑声,我就想起当年李哲存在天牢里的笑声,一样的阴狠。
何况,有一天晚上,我的伙食突然好起来了。久违的鱼肉都出现在我的餐盘里,饭也不是碎了的陈米,而是香喷喷的大米饭。这个叫做送魂饭,让人做个饱死鬼免得投了饿鬼胎。
我看着饭,久久不能举箸。
火光里,一道佝偻的身影慢慢从墙角走出来。穿着布衣,正是当日审我的大理寺卿高敏。我苦笑着对他一拱手,行了晚辈礼,他也苦笑着回礼。
狱卒打开牢门,高敏在我对面坐下,也不言语。没多久,狱卒从来了一张矮几,上面有更好的饭菜和酒。
高敏是来给我送行的。
“明大人,当年你少年得志时,我们倒是没有机会把盏共饮,明日之后阴阳两世,老朽先尽一杯。”高敏仰头喝了酒。
我看着这个老头,想起当日大堂之上他居然装得要睡着,以及最后那段告老还乡的话,原来并非是随口说说的……
“多谢高大人相送。”我也干了杯中酒水,又问:“晚生真能有幸成为我大越第一个被斩首的文官?”即便天牢设了死牢,也不过是让那些犯官自己老死,从未有人被拉出去斩首的,我恐怕还真是我朝第一个被斩首的文官。
“明大人,有些事,说不清理不明。再有,客气点,我称你一声明大人,你喊我一口高大人。其实呢?你早就被罢官贬为庶人了,我呢,也不过是个致仕的田舍翁。”高敏挟了口菜,细细嚼着。
我替他斟了酒,也帮自己满上,心中感慨不已。史君毅说会有人来劫狱,却迟迟没有消息,会否是因为消息走漏所以才突然要斩我?再看看高敏,显然孝王要杀我之心早就不是秘密了。他那日只是耍我玩的……
“高大人一生官宦,知足而退见好就收,的确是朝官的楷模啊。”我叹了一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到了这个田地。
“明大人倒是说的不错,我能见好就收,这是最重要的。这也像打仗一样,陈裕将军若是知道见好就收,也不至于中了倭奴诱敌深入之计。”高敏笑道。
我心中微微震颤,道:“多谢高大人。”
“没什么谢的。老朽也见过几个来请降的倭奴,能打得自己的敌人都佩服,那才真是没话说了。”高敏又吃了口菜,“其实,当初老朽也是和其他朝臣一个意思,你杀戮太甚。不过换个位置想想,不杀又怎么办?俗话说得好,若要公道,打个颠倒嘛。”
我笑了笑,举了举手中的杯盏,道:“多谢高大人的公道话。”
高敏也笑了:“不必客气。送走了你,老朽也要走了,你可有什么心愿没了的?或许老朽还能帮你一帮。”
我抿嘴垂头,终于道:“晚生也没什么心愿没了的,若是高大人见到晚生的妻室,还请代为转告,晚生多谢她们了。其他,没了吧。”
“哈哈,人言道:无求品自高。明大人似乎连生死都看破了,其品还不是一般的高啊。”
“大人见笑了。晚生不过是大限将至,万般人间事也就一刀两断了。”我开始埋头吃饭,饿着肚子睡不着,越想越害怕,还不如好好吃一顿,睡一晚,明日走完最后一段路。
若是有下辈子,我会做什么?
高敏看着我吃饱了,摇头道:“明大人的豁达却是老朽此生难及项背的。”
“哪里,只是挣扎无益,随波逐流罢了。”
“明大人,若是你选,是死于暗室还是死于众目睽睽之下呢?”高敏突然问我。
我一愣,放下碗筷,思索片刻,道:“晚生虽然行事阴狠了些,大伤阴鹭,却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也算死得其所了。”
“当今圣上令孝王监国,孝王却扰乱朝纲,目无国法,老朽也有些看不过眼。”高敏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放在矮几上,“所以,斩首示众本比赐死重上一等,你若不堪死前受人凌辱,这瓶是精练过的砒霜,也算能得个全尸。”
我看着瓷瓶良久,道:“多谢高大人。”
“你的案子是老朽平生做过的惟一亏对良心的一桩,今天也是老朽惟一所行违法的一事,唉,人才难得,可惜了。”高敏叹着气,离开了牢房。
我拿起瓷瓶把玩许久,还是放了回去,倒身睡了。戚肩等我很久了,我在北疆也算做了不少仁政,算不算积德?阎罗幽冥之地,到底是什么模样?
“明可名,上路了。”
狱卒晃动铁锁,把我叫醒。我搓了搓手,在脸上擦了擦,让他们给我套上。两个狱卒费力地架着我往外走去。大牢外面停着一辆囚车,他们让我在里面跪好,给我绑上绳索,前三后二五个结,算是五花大绑。
一个小吏拿着名牌,我扫了一眼,上面写着:“钦斩逆贼明可名乙名。”“明可名”三字上还圈了老大的红圈。他把名牌插在我身后,喃喃道:“人死如灯灭,再无苦与悲。但愿投朱阁,莫落草莽间。上穷碧落天,下临哀生门……”
这是牢头替我送行,从我出了大牢起,我已经是个大半个死人了。举头望向东方,一轮红彤彤的新阳正冉冉升起,今天的天气应该不错。
沿途也站了些百姓,他们未必认识“逆贼”两字,却用一些烂了的青菜招呼我。我一时感慨,想起当年看人斩首回到牢里,问师父为什么百姓与那死犯没有仇恨却还要扔烂叶子。师父说:“因为百姓穷苦。”
我当时不解,追问道:“这和百姓穷苦有什么关系?”
“因为百姓穷苦,所以不舍得扔好菜。”
师父的诙谐总是这般,笨人如我者,常常要过一会才会笑得前仰后俯。
今天徒儿要走完最后一段路了,师父知道吗?
但愿师父永远不要知道吧……
刑场上已经围满了看客,我居然有些怯场。他们若是要看人杀头,为何不参军呢?我叹了口气,无力地让差役架着我上了断头台。
看不清监斩的是谁,即便看得清我也懒得看,垂头跪坐着。不一会,身穿红衣的刽子手提着鬼头刀上来了,时辰要到了。
又跪了一会,我有些冷,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居然躲进了云层,天色也暗了下来。一时间,有种盼着上苍落泪的冲动,以此留给后人一个悬念:明可名是被冤枉的。
可惜,太阳很快又出来了,撒下一片温暖。
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慢慢移转,我有些不耐烦了。等死比死更难耐……
“大人!何时开刀?时辰已经过了吧。”我喊道。
那监斩官似乎吃了一惊,也朗声叫道:“你是何人?”
我心中一笑,居然还有这么糊涂的监斩官,居然连要斩的是谁都不知道,朗声道:“名牌上写着呢,明可名,正身无误。”
那官下了座,朝断头台走来,道:“哦,明大人啊,下官还道是谁呢,失敬失敬。”
我哑然失笑,道:“早该猜到是你了,我大越恐怕再没有比你更糊涂的官了,若是今日斩错了人如何是好?”
“难得糊涂,糊涂难得啊。”他笑道,“勃州一别,明大人别来无恙吧。”
若是别人,我定然会以为是在嘲讽我,不过他的目光清澈,显然没有他意。
断头台上问死囚何人已经荒唐至极,再问死囚别来无恙,岂非滑天下之大稽?我苦笑道:“马上便要有大恙了。”
他笑了笑,上了断头台,一脚踢开等会给我搁头的木墩,在我对面坐下,道:“若是别人我也不会问,明子阳是非常之人,自然不能落了俗套让你小瞧。”
“你不是自称百里之才吗?怎么入京了?”我问。
“唉,外官三年一审,我不小心当官当久了,居然被调了京官,现在在太常寺支领薪俸度日。哦,我姓贾名政廉,草字邦卿。”
我笑道:“又不是第一天见了,还报什么字号?”
“非也非也。”贾政廉摇着头,“上次见你,你还是刚从沙场回来,且满腹心事,我也没看出你的真身,所以今日才算是第一次见。”
我奇道:“什么真身?”
“南华真人曾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贾政廉摇头晃脑道,“古来慷慨就义多如牛毛,从容赴死谁人见了,今日政廉有幸,能遇见明夫子。来人!取酒来。”
贾政廉举起海碗,道:“子阳兄,请满饮此杯。”说着,一口气干净。我双手被缚在身后,道:“可名手脚不便,邦卿兄替我干了吧。”
“好。”贾政廉倒也不客气,又是一碗下肚,脸上烧起一团红云。
这酒本是给死犯临斩前喝的烈酒,酒量差些的,说不定一碗下肚便醉倒过去,自己何时死的都不知道。所以本是历朝历代的一项仁政,可是今天贾政廉居然连喝两大碗,又伸手满了一碗。
“呃,这碗还是有劳邦卿兄喂我喝了。”我有些担心等会没酒,砍起头来太痛。
不料贾政廉想是听成“为我喝了”,爽朗地道了一声“好”,一仰头,又喝了个干净。
三碗下肚,贾政廉连坐都坐不稳了,嘴里说道:“孝王想是昨夜喝得多了,不能亲来……等会子阳兄走的时候,在下就不送了……”说着,居然倒在了断头台上,抱着木墩呼呼睡了起来。
我和刽子手对望许久,我道:“那酒还有吗?”
那刽子手眼神突变,似乎受到极大打击一般,愣了好一会儿才拎起小酒坛,晃了晃,道:“还有些……”
“我不胜酒力,该也够了,老兄帮忙,把这些喂我喝了吧。”
刽子手喏喏,满了一碗,喂我喝下。
丹田里一阵火烧,头开始发晕,我对那刽子手道:“这下我放心了,待会时辰到了,老兄尽管动手,不必叫我了。”
我往前一躺,压在贾政廉身上。不过头虽痛得很,却怎么也睡不着,不知道贾政廉是否有什么窍门,居然那么快就打起了酒鼾。我闭着眼睛,听到外圈的百姓一片哄声,想想好笑,监斩的和被斩的都醉倒在断头台上,恐怕也的确是古今一笑。
终于有官人上来拉走了贾政廉,把木墩垫在我头下,这下总算合乎常理了些。不过外圈的百姓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有人开始嚷着要斩我。
突然人群里泛起一声惊呼,我忍不住强睁醉眼,本已为是鬼头刀落下,不料落下的是头大鸟,藏青色的羽毛,还有一把剑……
不过鸟怎么能佩剑呢?
我再努力看时,那鸟倒有了人形,一边快剑往刽子手刺去,一边伸出爪子一把抓住我的绳结,带着我往外飞去。
“呵呵,鸟人。”我实在忍不住笑道。不过那鸟人大概听懂了,一个打颤差点从天上掉下来。
人群中一片呼喊,我居然真的飞起来了。不过这鸟人想是太重,飞不到天上,与其说飞不若说是在跳,就是跳得高一些,远一些罢了。蹦跳了几下,鸟人已经到了一条小巷,把我扔进一辆马车。
马车里铺着厚厚一层被褥,还是熏过香的。有人帮我松了绳索,还要除了我的衣衫,我伸手一抓,居然是女子的纤纤玉手。我拉近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她的脸,原来是芸儿,也便随她去了。
我闭上眼睛,枕在她的大腿上,软软的,很舒服,酒气上涌,我就要入睡的时候,听到章仪喊了一声:“走……”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张锦榻上,是我睡过的最软最舒服的床榻了。头还有些痛,其实是剧痛……我手臂落在额头上,轻轻呻吟起来。
“公子醒了。”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对人说道,不一会便有人端了汤水喂我喝下。
那是解酒汤,微微有些甘甜,很好喝。我又在榻上睡了一会,精神慢慢好了,开始回忆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想来想去,我只想起和贾政廉喝酒,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最大的问题是,我醉倒的时候该是在断头台上,莫非我已经被正法了?莫非幽冥其实就是女子的闺房?
若是能够还阳,一定要告诉两位妻子,地狱并不可怕。
听说头七是还阳夜,我睡了不知多久,可别误了时辰。
“有人吗?”我不知道直接问有没有鬼是否会失礼,还是以阳间的习惯问人。
“你好了吧,真是的,一碗酒就醉成了这样。”一个少女坐在我身边,递给我一方帕巾,让我湿了湿脸。
“你是人!”我看到太阳在地上印出她的投影,惊呼道。
那少女瞪了我一眼,嗔怪道:“三师兄说你不会说话,果然是真的!”
“哦,哦,呵呵,想是我还在梦里。”我又闭上了眼睛,不想睁开,生怕睁开眼睛的时候又回到了刑场。
“喂喂!”那少女居然用力拉了拉我的耳朵,叫道:“不许睡了!姐姐马上就要来了,你若是惹得姐姐不高兴,有你苦头吃!”
“咳咳,谁在背后说我坏话!”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听得有些耳熟,想是故人。
“姐姐,我是警告他别冒犯你嘛,哪里是说你坏话?嘻嘻,我先走了。”女子离开了塌边,噔噔跑出房间。
我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女子背对我坐着,从背影看极是窈窕动人。
“猜出我是谁,否则我就把你从这扔出去。”那女子道。
我哈哈大笑道:“还要猜什么,怡莉丝。”
果然,她娇躯一震,缓缓转过来,问道:“你还记得?”
“你的曼妙身材,怎么那么容易忘记。”我笑道。
怡莉丝居然脸红了,我看了更是忍不住狂笑一通,居然笑得吐出一口血。
怡莉丝连忙顶在我背后,让我靠她身上,帮我擦去嘴角的血迹,道:“搞成这样了还笑……”声音里有些哭腔。
“九死一生,又拣回一条命来,能不笑吗?”我喘息着,微笑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怡莉丝一抽身,让我重重倒在榻上,没好气道:“这是我家,我当然在这!”
“哦,”我应了一声,“挺别致的,不过你在西域不用这香啊。”
“你还记得?”怡莉丝有些吃惊。
我很得意。我惟一的特长就是记性好,当然,偶尔忘记手下将士的名字纯属意外……
“嗯,当然,你是第一个说爱我的女子嘛。”我调笑道,看到她脸上又红了一片,心中好笑。
“往事不堪回首,你变了许多。”怡莉丝幽幽道。
我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头发,道:“没有一夜白头已经够庆幸的了,那年从府兵署的黑狱出来……”
我把经历过的一切都告诉了怡莉丝,直到下人送来了晚膳我才发现我讲了足足半天。
怡莉丝一直没有说话,听我讲着我的故事,时而含笑,时而蹙眉,时而抿嘴,时而泪落……我发现她听到我成亲的时候,显然心神动荡,自己也随着一颤,莫非她真对我有所情愫?
“呃,怡莉丝……”我轻轻叫了一声。
怡莉丝吹了吹汤勺里的饭菜,喂到我嘴里之后才回问道:“什么?”
“那个……你当年说,喜欢我,是真的吗?”我不知道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更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真的问出了口。
怡莉丝的动作停了停,很狡猾地反问:“你说呢?”
我不知道。怡莉丝是我出师之后第一个接触的女子,而且年纪相差不多,更加受她照顾许久。我当年回京之前,鬼使神差地再去怡莉丝曾经作为据点的酒馆……现在很难再一一剖析自己的想法。
“你有孩子了吗?”怡莉丝见我许久没有说话,问我。
她这一问,登时让我想起了芸儿和章仪,头一大,觉得自己对她们有些不忠。整顿心情,道:“还没,公务繁忙,顾不上。”
怡莉丝“哦”了一声,一直等喂我吃完饭也没再开口,房间里压抑地让人窒息。
“明……可名,”怡莉丝突然叫我,“你还在恨我出卖你吗?”
一句话,那柄雪亮地匕首架在我脖子上的刹那又浮现在我心头。
“你那不是出卖,当时是各为其主。”我强笑道,“不过后来成了朋友,一点小事不必记这么久吧。”
“小事吗?”怡莉丝问我。
我慢慢回忆起当年从碰到怡莉丝的那天起所发生的所有事,她想引君入瓮,我将计就计扮猪吃虎……李浑大意丢了阳关,我外强中干放虎归山……李浑入狱,她来找我……其实,那柄匕首大概不是小事……
“你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你是李浑的眼线,所以一点意外都没有,放心吧,你没吓着我。”我笑道,心里居然又有些对不起章仪芸儿的感觉。紧接着又想起章仪脖子上的那道伤,心头更是一紧。
“哦,你休息吧,等会有故人来看你,可能要晚些,能叫醒你吗?”
“怎么不能?呵呵。”我笑道,“我好像睡了很久,大概一夜难眠呢,是哪个故人?”
“等他来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怡莉丝突然面带憔悴道:“你不是说过,非军情不要吵你吗?”
“呵呵,我说过吗?”我挤出一丝傻笑问她,同时蜷进了被子里。当年,她还问我:“如果我骗了你会如何?”我不记得我回答了,其实我到现在都无法回答。内心深处,我一直到她用匕首指着我的那刻,都不相信她会骗我,那种甜甜的笑容居然会是伪装的……
七年了吧,她大概已经很久没有那么笑过了。我也很久没有想起她,她在我的生活中早就成了记忆,可我为什么能那么准确地喊出她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昏昏沉沉又要睡去的时候,我听到门口有人说话。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先生睡了吗?”
“看起来是睡着了。”怡莉丝道。
“师叔,你哭过了?”那男子不知是对谁说。
“我哪有?不过是刚才在厨房被烟熏了眼睛。”怡莉丝急道。
我微微有些诧异,怡莉丝居然有了个师侄。
“师叔,做晚辈的本不该多说什么,其实,先生这人刀子嘴豆腐心,绝对不会在乎过去那么久的事……”
“闭嘴,你懂什么?”怡莉丝喝断那男子的话。
我听了有些想笑,那男子是在说我吗?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是刀子嘴?
“师父,您来了啊。”那男子突然叫道,我却连脚步声都没听到。
“嗯,他睡了吗?”
“叫醒他吧,师兄你不是还要急着赶去泰州吗?”怡莉丝道。
我细细回想那个男子的声音,的确有些印象,却不记得了。心中苦笑,下午还自夸记性好的。
门被推开了,我也睁开了眼睛,一则礼貌,二则我也想见见到底是什么故人。
七年不见,他还是老样子。
七年不见,他已经长大了。
“华可拜见先生。”年轻男子款款拜倒。
我撑着身体慢慢坐起,问道:“你师父没欺负你吧?”
唐斩在我面前坐下,道:“我怎会欺负自己的徒儿,你倒是越活越倒退了。当年见你还是少年老成,现在却是为老不尊。”
“为老不尊?为老不尊吗?呵呵。”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我,笑道。
“他酒劲还没过去吗?”唐斩问怡莉丝。
怡莉丝在旁边坐下,道:“酒量差也就算了,还抢着喝那么多酒。”
我觉得有些丢脸,岔开话题道:“我说怡莉丝怎么能救出我,原来还有唐大侠帮忙啊,明可名这里多谢了。”
“也不光我,这次为了救你,怡莉丝找了十几个江湖好手。那个你说是‘鸟人’的,便是翠冷轻烟门当代传人海东青,他的轻功在江湖上也是数一数二的。找他可废了怡莉丝妹妹不少功夫。”唐斩说话声音里总是一股冷气。
“鸟人”是骂人的粗口,我怎么可能骂来救我的人?
“我不记得我骂过谁是鸟人啊。”我疑惑道。
“当时你醉得不清,到了马车上还仪妹芸儿的乱叫,也不知道你心里有多少姑娘。”唐斩嘲讽道。
我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先看怡莉丝,见她面不改色居然有些心定的感觉,转头问华可道:“你剑客做得如何了?师母待你好吗?”
华可知道我在打趣,道:“师父久久不给我找个师母,也没办法,急不得的,呵呵。不过现在总算会拔剑了,过几年便能学习剑招了。”
我看了一眼唐斩,问道:“七年就是学习拔剑吗?”
“你别小看了拔剑,要练到剑随心出,剑心一体,哪是那么容易的?华可已经算是天资上佳才练了七年。”唐斩一撇嘴。
“嗯,难怪你当年被人杀得大败,还要你徒弟救你。”我报复道。
唐斩眯了眯眼睛,道:“果然为老不尊。”
我拉了拉鬓络,道:“我才刚过而立,老什么?别盯着皮囊,还有神呢。你若是总盯着剑身,何时才能悟透剑心?”我想当然地说剑,不料唐斩居然面容大改,吓得我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过了半晌,唐斩道:“你说得不错,要看剑心,要看剑心……”唐斩又是一阵沉吟,终于道:“泰州有事,我要急着赶去,下次有缘再会了。你可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先说出来,好让我早做准备。”
我居然又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怡莉丝……
怡莉丝是何等聪明,笑道:“明大人定是挂念着家中娇妻。”
我心中隐隐有些不畅,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唐斩道:“我让江湖朋友帮忙打探,有了消息总会告诉怡莉丝的,今日也晚了,你早些休息吧。”
“先生休息吧,我先下去了。”华可又是一拜。
“你长大了。”我对华可道。
华可很欣慰地笑了,回了句:“先生也变了许多呢。”
“是吗?”我笑了笑。
当夜。
月光从窗口照了进来,洒满屋子,一片银辉。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坐了起来,披上衣服,细细回味着生死一线的滋味……
“你也睡不着吗?”怡莉丝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吓了我一跳。
“嗯,和你一样。”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着?”
“睡得着还来找我干吗?”
怡莉丝没有说话,在榻上坐了,伸手把玩着流淌进来的月华。
“你变了许多。”她说。
我久久没有回答,终于叹了口气,道:“还记得阳关之战吗?我看到几千条性命随风而逝,难过了许久呢……记得抓徐梓合的时候,我还为折了百来人自责。可是啊,到了高济,一仗仗打下来,我随手一挥便是千万人头颅落地,却再没有像当年那么难过过。”
“领兵打仗,本就是如此吧。”怡莉丝吸了口气。
我摇了摇头:“这次又从鬼门关回来了,想想自己的确变了许多,心肠越来越硬,血也越来越冷……杀人杀多了,难免要丧了本心啊。”我对师父自号“本心先生”又多了一层感悟,多好的号,被师父先用掉了……
“的确,当年的布明,似乎什么都知道,就像是神人下凡,现在的明可名却笨得要死。”她笑道。
我也笑了,道:“当年是大愚若智,其实比现在还不如。”
“我看也是。”怡莉丝笑了许久。
“明,你的娘子,漂亮吗?”怡莉丝突然问我。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道:“我实在无法形容她们的美貌,而且不仅是美貌,是她们让我活过来的。否则,我说不定还是浑浑噩噩,打仗不像打仗,做官不像做官……”
怡莉丝没有说话。
“你呢?怎么认识唐斩的?”我找了个话题。
怡莉丝笑了一声,道:“你忘记我是干吗的?酒楼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场所,唐大哥是吃花红的,怎能离得开消息?我这里生意好,一是卖酒,二就是卖消息。后来我们几个朋友立了个天机门,专门负责打探消息,顺便铲除些武林败类。唐大哥的武功最高,我们便认了他做大师兄。”
我从来不知道江湖之事,让怡莉丝给我讲一些,怡莉丝却推掉了,反问起我北疆的生活。
闲来无事,我略微理了理思路,北疆的生活如同流水一般从我嘴里淌出来,淌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