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内侍从后堂走了上来,我不由有些吃惊,甚至忘记了肩头的疼痛。那内侍对韩子通说了些什么,转身又走了。韩子通皱着眉点了点头,一拍惊堂木,道:“今日先审讯至此,择日再审。来人,将他押回大牢。”
在差役的堂威声中,我又被送了回去。一路上我都在想,这种审讯无非是种闹剧,比街头卖把式的也强不了多少。他们不过就是想告诉天下,我明可名是个真正的罪人,圣上呢?我还是不相信他会做这等飞鸟未尽良弓先藏的蠢事。
回到牢里,几个难友发现我居然没有被用刑,一阵惊疑。
“这韩子通是有名的酷吏,我等若非罪轻,又坦白从宽,早就四肢不全了。”莫言凡道,“你看那些重囚,哪个还有人形的?你的罪过关在这里已经是异数了,居然堂审还不用刑……莫非你还有什么大的靠山?”
我苦笑道:“我哪里有什么靠山,惟一的结拜兄弟也不过是个文官,帮不上忙。”
莫言凡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莫怪我直言,即便帮得上忙,现在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呢。”
又关了三五天,来了个差役,喝道:“哪个叫明可名的?出来!”
众人又将目光投向我。
我愣了愣,问道:“我便是明可名,有何贵干?”
“有人探你,出来。”
“我出不来。”我指了指早就有些萎缩了的双腿。
他也看出我是残疾,又挥手叫了个人来,把我架了出去。
我越走越惊,因为不是出去的路。真的有人探我吗?
“这是去哪里?”我问。
“别那么多话!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他们终于停下了脚步,打开铁门,把我架了进去。
小小的一间囚房里,居然站满了人。
“你们出去吧。”居中坐着的贵妇人一挥手,身着内侍服饰的人鱼贯而出。
她就是当今的天子之母,皇太后。
“罪臣拜见太后。”我躬身拜道。
“明可名,你可知哀家今日来看你,所为何事?”太后手里端着茶,悠悠道。
“想是太后念及隆裕公主。”我这么说,也是提醒太后照顾芸儿。芸儿不比章仪,章仪是大户人家,他弟弟还不过三岁已经封了车都尉。芸儿却已经家败人亡了……
太后一声叹息,道:“哀家知道你痴情……唉,明可名,你落到今日田地,可后悔吗?”
“罪臣不知太后的意思,是说明可名为国效力后悔吗?”
“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耍弄口舌,前几日我便在后堂听审,心里不是滋味啊。”太后抿了口茶,“想当初哀家亲眼看中的女婿,没多久居然要在这黑牢里才能相见……”
“太后若是一道懿旨,明可名自然拖着残疾之身前往大内拜见太后。”
“呵,你是在怪哀家吗?”
“罪臣不敢。”
“明可名,你可有兄弟姐妹?”
“回太后,罪臣是独子。”
“你是独子,又没有子女,自然不明白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太后叹气道。
我心中模模糊糊有了个轮廓,还是等她继续说下去。
“你可知道,皇帝病重?”
我心头一寒,失声道:“圣上年轻体壮,如何便病重了?”
太后微微摇头,道:“你在前方打仗辛苦,他在后面也不轻松。哀家常常训他不知检点,其实不为别的,他处理国事一日只睡两三个时辰,还不能戒女色,便是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啊。”
我心头慢慢下沉,道:“莫非是孝王监国?”
太后点了点头。孝王是圣上的哥哥,排行老二,圣上继位之后自请守陵,封了孝王。太后膝下有两子,长子孝王,次子才是当今圣上。不过孝王此人志大才疏,想来也是为此当年太后才有意立圣上。
“太后也说了,手心手背皆是肉,为何不怜惜圣上呢?”我抢先道。其实刚才太后的手心手背之语,是说为了孝王只好牺牲我。
“哀家……如何不怜惜皇帝了?等他大好了,自然还是他的天下。”
“太后请恕罪臣莽撞,臣再不济,还是大越的封疆大吏,孝王强招臣回京,罗织罪名构陷于臣,太后放任不管,岂非伤了圣上的心?”
“明可名,哀家看重你不假,哀家也知道你有国老之才,只是哀家更不忍心看到他们兄弟阋于墙吗?”
“臣是大越的臣工,非一姓之仆。”我说完这话,有些觉得对不起圣上。不管怎么说我能有今天他对我也有知遇之恩,不过现在为了先保命,先忽略一下这些小节吧。
“明可名,你可是说,若是孝王坐了天下,也会忠心朝廷?”
我听了太后的话暗自吃惊,不知道为什么太后居然有了废立之心。莫非圣上已经触怒了这位太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我明可名不忠于朝廷,岂有立身之地?若是太后觉得臣不配经略辽东广阔之地,南蛮十里知县,臣亦不会嫌小。”若是别人对我说这话,我会觉得那人十分无耻。不过家里还有两个娇妻,若我死了,她们恐怕也要难过些日子。
“明可名,哀家去了,你好自为之。”太后无语半晌,挥袖出去了。
我又被带回了大牢。
不论他们怎么问,我只是摇头。
现在脑子里太乱,理不出头绪。圣上重病,孝王监国,想来他们一母同胞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太后舔犊之心也是无可非议。但是为什么一上来便要拿我开刀?我和皇族没有什么关系,和这位孝王更是不曾见过,上天有必要和我开这种玩笑吗?
我这次已经变节了,若是还不能得饶一命,真可谓没偷到鸡还亏了一把米。不过偷鸡还要一把米的本钱,我现在已经是板上的鱼肉了,哪里还有什么本钱?
再次堂审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了。我彻底是囚徒模样,胡子上也粘着稻草,拨了两拨没拨掉,也就随它沾着去了。
这次,堂上多了一个人,一个身穿九爪蟒袍的贵人。看他坐得比韩子通还高,想来是某位贵胄。不一会,太后的仪驾也到了,瞥了我一眼,在那人身边尊位坐了。
待差役喊了堂威,韩子通一拍惊堂木,喝道:“堂下所跪何人?”
我本想冷声问他“莫非不认识了?”后来想想现在好不容易有丝柳暗花明的机会,还是不要嘴硬,乖乖道:“罪臣明可名。”
“明可名,今日开堂,乃是追究你在高济大不敬之罪!”韩子通瞪着我。
我心中冷笑,道:“大不敬?那些高济王室宝物,乃是我从倭兵手中取得的战利品,有何不可?再者,我中华上朝的命官,可需敬重藩王?”
“哼,本堂所追究的,乃是你不敬我大越天子祖宗的大不敬!”韩子通翻开案上的一卷黄绸,清了清喉咙,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谕:我华夏百姓,祸于兵燹,流离失所,背井离乡,苦不堪言。朕起兵于毫末,得天运而临天下,不敢称德,愧言仁义。然为华夏子民计,颁布此诏,寓意止戈,但求太平。其一要:不得屠城。其二要:不虐降兵。其三要:不筑京观。其四……”
我一听京观二字,头颅中轰鸣不止,居然不知道他是何时读完的。
“明可名!你于高济汉平城下,筑百人京观数百座,残虐如斯,令人发指!致使天怒人怨,上天降下瘟疫,汉平百年古城,毁于一旦。你知罪否!”余之宁拿着惊堂木指我,就像恨不得要扔过来一般。
我苦涩道:“敌军战心太甚,我此举也是迫不得已,只求震撼敌军,保我大越子弟的性命。”
“你算是认了此罪?”余之宁声音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我盯着地板没有说话,当日这条计谋虽然有效,却实在阴狠了些。
“你攻下春川关,可有俘虏?”余之宁下了一城,紧追不舍。
我心中又是一惊,此事十分麻烦,当时我记得有三百俘虏,为此还写了军报报给圣上,但是后来这些俘虏都……“不曾有,倭兵好战之心非我华夏所能理会,万余倭兵全都阵亡。”我硬着头皮道。
“胡说!”余之宁拍下惊堂木:“三百俘虏!军报中写的三百俘虏,在哪?若是全都阵亡,你不是谎传军报?”
我强强压下惊惧,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沉声道:“当日的确俘虏了三百俘虏,只是那些人其实是被倭兵征集的高济人,我囚禁其数日,知道他们也是迫不得已,遂收入辎重营。”
“你胆敢当堂撒谎!”余之宁跳了起来。
“敢问余大人,你是如何肯定那三百俘虏便是倭兵?若是倭兵,那他们又去了哪里?”我盯着余之宁反问道。
“哼!高济人怎会为倭奴人效力?显然是你杀了降兵!”韩子通冷声喝道。
“大人此言差矣。高济人为何不能为倭奴效力?岂不闻有奶便是娘?至于杀降兵,如此暴虐的事,我是想都想不到的。韩大人,您说呢?”我挑衅地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不过想到他掌着自己的生杀大权,笑得有些勉强。
“你、你大胆!来人,大刑伺候!”韩子通叫道。
我正有些惊惶时,太后轻轻咳嗽两声,道:“动不动就用刑也不好。”
韩子通侧身微微一躬身算是谢罪,又道:“那你烧熊庆州之事,还抵赖得了吗?”
“当日我军守不住熊庆州,若是留给倭奴更是日后大患。若是大人领兵,如此重地不烧掉又当如何?”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却又有种不吐不快的冲动。
“那富山呢!莫非城内高济百姓就不是人命吗!”余之宁嚷道。
我沉默不语。当日矫诏一事还不知道朝堂是如何处置的,现在翻出来祸福难测,我不想冒险。
余之宁似乎很起劲,嚷个不停,无非就是骂我残暴,有必要用那么多古辞吗?碍于身份我是不能反驳他,不过太后显然坐不住了,轻咳两声,打断这位御史中丞的慷慨呈辞。
“哀家看,这些事算不上罪过。兵阵之事,本就不能以仁义论。余卿似乎也不够老成啊。”
余之宁点头喏喏。
“明可名,你可还有什么说的?”
“启禀太后,罪臣没什么说的。不过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两位大人。”我扫了一眼余之宁和韩子通。
太后点了点头。
“韩大人,听说都察院乃是纠查官员违制。我即便高济用兵有不妥的地方,也轮不到都察院来管吧。再者,御使台乃是参劾百官违法行为,我领兵在外,莫非也要事事通报御使台?太祖令:领兵大将出京三百里,君令有所不受。我远在三千里之外,莫非还要受御史之令?”
韩子通一愣,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望向那个蟒袍贵胄。
那人咳嗽一声,道:“你违了太祖定制,莫非还不算违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高济虽然化外之地,莫非就不受我圣天子威仪了?你说御史能不能管你?”
辩士。我心中暗道,一躬身,道:“即便如此,我高济所为亦不当为入罪之由。罪臣领兵之时,心中唯有大越江山,以及太祖军训:领兵大将离京三百里,君令有所不受!再者,圣上密旨,赐我便宜行事。看似有违仁道,其实本于忠义,若是如此都要受罚,岂不寒了天下将士的心?”
那人一撇嘴,道:“那谁来审你你服?”
“呃,大人此言差矣。”我躬身道,“并非谁来审我,而是审我什么。韩大人余大人苦心编织,无非就是为了入我死罪。如此,也不必谁来审,一刀砍了反而干净。免得落下污名,遗臭万年。”我冷冷道。
“你……”余之宁刚又要骂,硬生生咬住了。
“太后和本王累了,择日发大理寺审你北疆之事,高敏。”
“老臣在。”
“下次由你主审,韩子通和余之宁观审吧。”
“臣领命。”
那人一挥手,内侍扯着公鸭嗓子喊道:“皇太后起驾回宫。孝王起驾回宫。”
他便是监国皇兄孝王千岁了。
韩子通三人下座送走了太后和孝王,再次落座的时候主座已经被高敏坐了。
“来人,明可名转押大理寺监舍。”高敏一投令牌,又转身对韩余二人道:“有劳二位大人他日后移步大理寺了。”
韩、余二人显然不平,草草回礼,甩袖而去。
两个差役待外面备好了囚车,架我上车,一路朝大理寺颠簸而去。
大理寺统管天下刑狱,不过凡是涉及死刑以及流刑就要上报刑部。大理寺卿是从三品,刑部尚书是正三品,这便是区别。我终于松了口气,死不了了,甚至连流放都不会有。
太后一定去劝过孝王了。
我心里这么想着,觉得事情有了转机。高济的事都不算了,北疆我更是清清白白。大概需要费些口舌,别无大碍。我当即就像托人传信出去,给芸儿和章仪,日后或许真的能和她们一起闻长空鹤唳了。
大理寺的监舍里空空荡荡的,估计连我在内不过十来人。我独自一间,早晚有狱卒送饭,还看着我吃完了收碗。从天牢到府兵署,再到都察院,最后到大理寺,我呆过的牢房里还是大理寺最佳。
这天吃过晚饭,一个狱卒托我看相,正说到他父亲早亡,母亲脾胃不佳时,有人来了。
就是那天都察院大堂上见过的孝王。
“明可名。”
“罪官残疾之身,不便行礼,还请见谅。”我靠着墙,微微欠了欠身。
“听说你是虚国老的徒弟,是真是假啊?”
“我说真的,千岁信吗?”
“不信。”孝王摇了摇头,“国老的弟子,不该会沦落到这里。不过孤王不论你是真是假,若是你能投入孤的幕府,想要留下一条命还是没问题的。而且封妻荫子,孤王也不会吝啬。”
“大王已经位极人臣,还要私建幕府吗?”
“一母同胞,孤王总要照顾亲弟弟的天下。若是皇帝有什么不妥,孤王总得考虑后事。”
“大王考虑的后事,便是登基九五吗?”
“你问的太多了,明可名,你只要说是从,还是不从。”
“从,有从良从贼之分。大王若是以大越社稷为重,行监国听政之事,明可名为何不从?若是大王有染指九鼎之心,明可名不敢……从。”
“哈哈,听母后说,你自称大越臣工,不认一姓之仆,也是真的吗?”孝王仰身笑道。
我惭愧万分,却道:“圣上对我的知遇之恩姑且不论,大越帝统岂是能改的?历朝皆是父终子继,若是大王行弟终兄继之事,后人如何论处?”
孝王盯着我看了许久,道:“你领兵打仗还算有些本事,你该知道,若是你不能为孤王所用,孤王必定不会容你活在这世上。”
我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暂时从权,却又觉得做人该有些骨气。我虽然不是君子,却也不该是贪生怕死的小人……
“大王既然看得起明可名,明可名自然愿意为大王效犬马之劳。”权当他是匈厥古人吧,我拜倒道。
孝王仰天笑了许久,喘息道:“你转的也太快了些吧!皇弟看上你这种小人当栋梁,真是没眼啊!哈哈哈……”
笑声离我越来越远,我只好苦笑安慰自己,事急从权,我不想英年早逝,也不想和师父一样被人关在黑狱里三十年。我还想见见我的妻子……不过此时的我,不正如当日漂泊海上的一叶扁舟?只有随着波浪起伏,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我忍无可忍,退无可退……
“传~前辽东经略相公,明可名。”
“传……”
一声声差役的呼传,我被人架上了大理寺的大堂。小时候就听说过大理寺,不过那时以为大理寺之所以得名乃是因为它的大堂用的全是大理石。一直过了很久才知道,大理乃是申彰公理的意思。
但愿它的确能申彰公理。
“堂下所跪何人?”
虽然是废话,但是人人都要问。我发现高敏是个好好先生,说话慢条斯理也就算了,连惊堂木都不拍。
出于好感,我老实道:“罪官前辽东经略相公,明可名。”
“明可名,你可知罪了?”
“回大人,不知。”
“有人告你里通外国,贱辱国威,可是有的?”高敏悠悠道。
我一躬身,道:“大人容禀,贱辱国威是实,里通外国却不曾。匈厥古铁骑日夜侵犯,我大越边民无法耕种,可说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是我大越精兵,竟然不敌匈厥古,那也是事实。迫不得已,我只好忍辱偷生,取得一时缓息之饥。”
“嗯。”高敏应了一声,眼皮耷拉下来,似乎要睡着了。
余之宁忍不住了,一拍几案,道:“岂有此理!为了一座边城,便能堕我大越威风不成!”
我知道为什么高敏做出这等怪样,可惜余之宁不知道,笑道:“余大人可是还要参奏当今圣上贱辱国威?”
“大胆!”余之宁刚叫完,立刻闭嘴。估计他也想起年前匈厥古大军入侵的事,就连圣上都丧权辱国,还能怪我吗?
“那枉杀甄国栋一事呢?”高敏像是没有听到余之宁说话,淡淡问我。
“甄国栋贪赃枉法,我以天子尚方宝剑斩之,有先斩后奏之权。”我硬气道。
“嗯。那关于你贪墨一事呢?”
“下官不敢说是明镜高悬,两袖清风却是不假,兵部巡检邱涛大人负责查抄在下家产,大人为何不问问?”
韩子通冷声道:“朝中有能人给你报信,你自然藏得快。”
“大人此言可有根据?”我冷眼反问。
“韦大人送了一封茶叶,还不够吗?”
“鄙人愚钝,不知韩大人的意思。”
“哼!你当他人都是傻子?茶者,查也。信封乃是抄封之意。又说你妻身怀六甲云云,显是借喻祸胎以成!”
我高声笑道:“那日后韩大人再添麒子,他人道贺还不能送茶了,否则韩大人不是日日夜夜担惊受怕?高大人,在下的确愚钝,若是有韩大人的机巧,也不必跪在这里了。”
韩子通被我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不得发作。
“哦。”高敏又应了一声,刚才居然是真的在打瞌睡了。
“咳咳,高大人。”韩子通干咳两声。
高敏像是被惊醒一般,啧啧嘴道:“哦,人老了,晚上睡不着,白天又犯困,该告老还乡了。老夫在江南还有一片稻田,听说今年收成还不错。日后等回去了,抱着孙子……哦,两位大人见谅,人老了,糊涂了,呵呵。明可名,你还有什么说的?”
我也吃了一惊,木然道:“不知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
“两位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没有就散了吧。退堂!”高敏居然一拍惊堂木,起身往后堂走去。
这也是我见过最有趣轻松的堂审了。不过我也知道,高敏一定是得了孝王的指示,既然是自己人了,也不必再玩下去了,装个样子,两家都好下台。或许不久我就能出去了。
牢里的日子暗无天日,我本来想给自己起一卦,借来了铜板却又作罢。当年师父教我占卜之术,我嘴硬说那些事情虚无飘渺,靠不住。师父当时不置可否,还是传了我。我虽不信,却也算准过一些,否则当年卖卦千桥镇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抢着给我骗。
但是现在我居然要给自己算,难道我已经绝望了不成?但是山穷水尽不也过去了?我心头泛起一丝不祥,六枚铜钱久久没有掷下去。
“夫君!”
一日,我正睡得熟,被人推醒,牢房里已经多了三个人。两女身穿黑色斗篷,帽兜连脸都遮了,另一个男的也带着斗笠。
“你们怎么来了?”我一惊,撑着坐起来,章仪芸儿两边抱住我,不停低泣。
“大夫。”男子叫了一声,除下斗笠,不出我所料,是史君毅。
“你……将军统领辽东军事,怎么能私下回京呢?”我虽然猜到了,看到他时还是有些气恼。
“大夫,不是私下回京,几个统领都是或升或降,难掌兵权了。”史君毅黯然道。
“啊!”我轻呼一声,垂下头,道:“是我连累了诸位将军。”
“大夫千万别这么说,一人荣辱算得了什么?现在北疆还是在大夫手里。虽然将军们难掌兵权,孙相公倒是权领了,怕只怕朝廷的任免令马上就要到了。现在北疆真是将无兵,兵无将,若非匈厥古人没有心思打过来,否则又有得看的了。”
“唉,北疆啊,大越的心头大患。”我叹了口气。
“大夫,此次小将来看你,也是有一言相劝。”史君毅说得诚恳。
我看着史君毅的眼睛,摇了摇头,道:“不行,我残疾之身,加之身体孱弱,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去了,怎能再拖累诸位将军?再者,诸位将军的家眷都在京中,若是反旗一举……”我压低了声音。
“大夫,家眷云云,我等自会安排,只是大夫不肯起事……”史君毅道。
“史将军,你家也是皇亲……你怎么……”我有些急。
“不错,小将也算外戚。只是小将自从见到大夫,便有一见如故之感。其后更钦佩大夫,说是五体投地也不为过。大夫忠义,小将不敢诋毁,只是当日大夫若举反旗,自立北疆,于朝中不会有丝毫损害,大夫自己也不必沦落至此了。”史君毅一叹。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也叹了口气。
“大夫,听说圣上大限将至,孝王荣登九鼎已成定势,大夫再留着不智啊。”
我听出史君毅有劫狱的意思,连忙道:“不必了,我已经投靠了孝王……千万别节外生枝。”
史君毅惊疑一声,道:“孝王恨大夫入骨,如何会招揽大夫?”
我也吃了一惊,问:“孝王为何恨我入骨?”
“我也不知,只是前日虢国公主府上欢宴,孝王还当众说要取大夫头颅做酒具……”
我突然浑身无力,强自按下心神,道:“酒后失言吧……不会的,他已经说了要我投入他的幕府啊。”
“大夫,孝王此人残暴,其王府中常有无辜而死的下人,千万不能信他!小将也不是劝大夫作反,只劝大夫离了险境。我与郑欢已经联络了几个信得过的将军,约定各带亲信部曲,随大夫去那蛮荒之地,自立为王,总好过朝不保夕。”
我看着怀里的芸儿和章仪,一时难以答复……
“大夫早做考量,我先去外面等两位夫人。”史君毅站起身,又戴上斗笠出去了。
我摸着章仪的手,明显觉得她浑身冰冷,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道:“怎么也不多穿些衣服?这么冷。”
章仪没有说话,似乎笑着将头枕在我肩上,眼泪却下来了。芸儿也靠着我,久久没有说话。我正想找些话题说笑,却突然看到火光印在章仪的脖子上,一道嫩红的疤痕……
“你脖子上……”我话还没说完,章仪已经拉拢领子,显是不让我看。
芸儿红着眼睛,幽幽道:“夫君知道我们为何没有去送夫君吗?”
我心中一紧,已经猜到了大概。
芸儿继续道:“仪妹和我听说夫君被人带走了,本已经跑出来了,中途却碰上史将军的人马。史将军手里有道密诏,说是能保我们姐妹周全。仪妹打开看了,什么话都不说便拔剑自刎……万幸诸位将军就在身侧,没让她做成傻事……”说着,眼泪已经连珠落下。
“夫君若非我们姐妹,也不会吃这么大的苦头了……”章仪哭道,“是我们姐妹连累了夫君啊……”
我一把搂过两人,咽声道:“我贱命一条,怎么糟践都死不了,你们两个金枝玉叶,若是有个长短,让我怎么活?”
章仪只叫了一声夫君便伏在我胸口大哭起来,芸儿也不甘示弱,一边抽泣不止。
我吸了口气,强忍着鼻酸,道:“那我们去西域吧。”
两人同时一愣,止住哭:“夫君决定和史将军一道吗?”
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道:“我看孝王也非善类,避而远之方是上策。”
“夫君切莫再因为我们姐妹……”芸儿轻轻道。
“傻娘子,”我搂住两女,嗅着两人的香发,“我们三个早就如同一人了,还分什么彼此?”
史君毅定是买通了狱卒,过了许久才有人催二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