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新年就到了。
这个新年是我过得最热闹的一次了。十六岁前,家里贫困,看着人家的孩子穿新衣,放炮仗,我或是趴在窗口呆呆看,或是早早上榻,听娘给我讲故事。十六岁后,我和虎哥虎嫂一家吃顿团圆饭,然后便进牢里陪师父,尽力不遇着什么人。出征西域那年,大帅倒是给了我喜钱,也算难得的收获。不料明年此日,大帅已经与我阴阳永隔。
多少年了,这是我第一次有了新年的喜悦?但是我已经不再少年……一念及此,我摸了摸鬓角。
“夫君,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呢?陪我们姐妹出去放爆竹吧。”章仪上来拖我。我笑道:“总要慢些,天寒地冻的,再加件衣服吧。”
芸儿穿了许多,却没有掩住她娇美的身材,手里捧着一件貂皮大衣,道:“仪妹也真是的,这么大人了还贪玩,夫君去么?”我笑道:“芸儿连衣服都给为夫的准备好了,怎能不去?一起去看看吧。”
芸儿显然很高兴,帮我穿了大衣,仔细地帮我围了脚。章仪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还没待芸儿站开便推动了轮椅,差点把芸儿撞入我怀里。
芸儿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章仪乖得多了。现在见到年节的街面上如此喜庆热闹,居然有些害怕,直往我身上躲。章仪却是显然常常偷出去玩耍,一句“不如京师热闹”便露了馅,被我和芸儿抓住把柄大大说笑了一番,气得发誓不再说话了。
不过没走两步,章仪又被各色爆竹烟花逗得兴起,缠着我要人帮她找来。
“元平六年了,十六年的今天,但愿也是如此情形。”回到府邸,我看着两女脸上红彤彤的,心中暗暗祷告上苍。
上苍也铁定不让我过个安稳年,大年初一,文武属官来给我拜年,茶筵尚未散去,圣上的特急邸报倒是来了。邸报中,宣告了匈厥古从今往后不是我大越属国,而是兄弟之邦。匈厥古的直郅单于从此是“兄汗”,我大越皇帝反倒成了“弟皇帝”。
此外,日后每年大越要给匈厥古进攻岁币十万两黄金,稻谷五万斛,丝绸十万匹,茶叶三千石,盐、铁各万斤。圣上甚至还把自己的姐姐送去和亲,成了单于的夫人,他们叫佛伦。
此外还有发国书通告列国之语……
我放下邸报。环视在座官员,沉声道:“匈厥古退兵了。”
众人从我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喜悦,知道其中另有深意。待传阅了邸报,武将无一不握拳竖眉,义愤填膺。
“耻辱啊,大越之耻,大越天子之耻啊。”我叹道。
“大夫,知耻后勇,我大越必有洗耻之日。”孙士谦道,“今日圣上身受欺辱,必定倾举国之力来支援北疆,力图雪耻,大夫的抱负可望早日完成。”
“早也早不到哪里去,总不能让孩子骑着马驹去打仗。”我苦笑道,“还是那句话,三年自保,五年不贡。只要给我十年……我就挥军打到天阴山!”
“大夫威武!末将等虽万死不辞!”
年初二,我写了新年贺表送回京师,又草拟了告辽东百姓令,命人抄写,张贴各县。如此便耗去一日,待放下笔才觉得有些安静得反常,一问差役,原来两位夫人一早就出去了。虽然知道她们不会有事,却忍不住担心起来。尤其是芸儿,必定被章仪那妮子怂恿的,居然不告而出。
日落时分,两人回来了,还蹑手蹑脚想逃回房间,却被我叫住。
“你们上哪去了?让我担心一天。”我没好气道。
“夫君,奴家错了。”芸儿低头垂眉,弄得我倒没了脾气。
章仪上前搂住我的脖子,晃动道:“别生气嘛,我们今日可是做了一件大公德呢。”
我望向芸儿,问道:“什么公德,忙一整天?”
章仪双手板过我的头,对着她,道:“你还记得李家妹妹么?”
“哪个李家妹妹?”我微微皱眉,一时想不起什么妹妹来。
“就是李大夫的妹子嘛,忘记了么?”
“哦哦,李健李叔安的妹妹,想起来了。”我恍然大悟,又疑道,“李大夫也来北疆了么?”
“瞧你,人家也算救过你的命,薄情寡意!”章仪生手在我额头一点,倒是一旁的芸儿帮我打了她的手,惹得章仪又嘟起了樱桃小嘴。
“李大夫当日随军来了,见辽东苦寒之地,医道衰落,也便没回中原,留在燕州悬壶济世,已成名医了。”芸儿微笑道,“他妹妹今年十八,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这次李健带了妹妹来云州,说是给孙大人拜年,其实也想给妹妹找个好归宿。”
我看两人笑得诡异,大骇道:“不会是……”
两女笑弯了腰。章仪又在我额头点了点,道:“美得你!天下就没好男子了么?孙大人想说给萧统领,但萧统领诸多推搪。强扭的瓜不甜,我们记得夫君说过路先生的徒儿,便带着李小妹去打了一副耳环。”
我也笑道:“这是喜事,孟览也是忠厚之人,又生得魁梧,怎样?李家妹妹怎么说?”
“姑娘家能说什么,自然是长兄为父,听凭哥哥安排咯。”章仪笑道。
“哦,姑娘家能说什么?姑娘家能说什么?”我轻轻重复了两遍,芸儿一脸飞起一片红霞,章仪也听出了弦外之音,捶打我的肩膀。
不过,萧百兵也该成家了。
大年初四,我和史君毅石载一行三人找到了萧百兵的住所。
我开门见山,道:“百兵,手下也有万余之众了吧。弓马还算勤奋么?”萧百兵一躬身,道:“末将不敢松懈,只是年关才放了三日的假。”我点点头,又问道:“兵士还听从号令么?”萧百兵一怔,道:“大夫缘何有此一问?”
我和史君毅对望一眼,史君毅笑道:“大夫的意思是,你上梁不正,下梁是不是歪了。”
萧百兵是个聪明人,当即联想到前几日我的两位夫人和孙士谦的说媒。当下躬身道:“百兵知道大夫深意,只是百兵立誓,惟待马放南山之后才娶妻成家。愿大夫成全。”
“兵法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百兵所谓的马放南山,不会有的。”我摇了摇头,“但是我要大军在这里扎根却是眼前的事,你也要成全我,是不是这个理?”
“大夫,这一时三刻……你让我哪里去找这女子成亲?”萧百兵有些着急。
“前几日内子帮你说的李家小妹不是很好的人选么?现在自然只有你自己想办法了。”我笑道。
萧百兵呆坐着没说话。
一时冷场,石载忍不住道:“我听说萧将军在出征高济之前,在京师有个心仪的女子,不若接来北疆,虽是苦寒之地,却也不会委屈了她。”
我笑道:“百兵不老实啊,心有所属直说便是了,我们还会做棒打鸳鸯的事么?”史君毅也笑道:“大夫说的是啊,隆裕公主丰庆郡主金枝玉叶都随大夫前来北疆,你相中的是哪家姑娘?”
“这……人家未必肯。”萧百兵扭捏道。
“你也是一军之将,即便侯门女儿也不能轻视,莫非也是天皇贵胄?”
“不,她只是市井女子,只是……郎有情,妾未必有意啊。”萧百兵叹了口气。
“我是过来人,有一言相告。”我道,“男女情爱之事,诚如军战,两军相遇勇者胜,一鼓作气,彩礼先送去再说!”我敲打着如意。
“你张口闭口大夫长大夫短的,为何就不学学大夫家中双娇?姑且不论其他,此等勇气便是名将之为!”石载或许没有损我的意思,但是我自家心虚,抿嘴笑笑没有答话。
“大夫莫若放百兵回家看看,顺便把此事定下来,若是不能带着弟妹回来,那你也不必回来了。我帐下的蔡涛眼热你的游击营许久了。”史君毅半真半假笑着说道。
“百兵,你明日动身,快马回去,还能在家过上元宵呢。至于你是否元宵之前成婚,大夫也不计较了,只要到时别一个人回来便好。”石载接过史君毅的话头,说得萧百兵居然脸红耳赤。
萧百兵自然拗不过军令,不情愿道:“大夫,那若是人家不肯……”
“那就把她抢来,我给你做主。”我大袖一甩。
“那不成了强人抢压寨夫人么?”
“未尝不可。”史君毅道。
萧百兵无言半晌,终于道:“末将尽力而为。”
大功告成,萧百兵让人端上酒菜,我也刚刚上榻坐定,正要行酒令戏耍一阵,突然有人急报,京师来人,要我即刻返回公署。我看传令者的神气有异,又问了几句,那人道:“大夫,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是那些兵役是带着囚车来的……”
我吃了一惊,带着囚车来宣召,莫非我又做错什么事了?正百思不得其解,孙士谦慌慌张张来了,报道:“大夫还有闲情喝酒么?公主和郡主都急坏了。”
“仲进,坐,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我强作镇定地喝了杯中的酒。
“大夫,这批人一路上都没有惊动地方官府,突然地里冒出来一般。”孙士谦显然也急了,吞了口酒,“说是兵部派的人,持的是大理寺、御使台、都察院的制令,要彻查大夫斩杀甄国栋一事。”
“仲进,我也是封疆大吏,三部的制令就能调我回去么?何况我手里有御赐尚方宝剑,有先斩后奏之权。这些人到底靠了哪棵大树?”我皱眉问道。
“大夫,这些人靠的是国法,照前朝制度,大理寺有权召调全国各地大小官员,至于我朝,虽不曾有过先例,但是太祖皇帝倒也立过这个规矩。”
“太祖皇帝还说过,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呢。”
“君令可以不受,国法却不能违。大夫想不予理睬恐怕是不成的了。”孙士谦低头沉吟起来。
“报!大夫,兵部巡检司的人往这里来了,还有都察院的一个郎官。”门外有人报道。
“大夫,如何是好?”萧百兵问道。
我不是不敢回京说清楚,只是他们带了囚车,这一路上我能顺利回京么?
“来人!给我从军中调五百人来!我倒不信……”萧百兵跃起,喊道。
“慢!你游击营怎能随意入城?来人,给我调辽东指挥使司的卫队过来。”史君毅拦住萧百兵,调了自己的亲卫。
“仲进,莫若我们先稳住这些人,再上奏朝廷,看看圣上的意思,如何?”我问道。
“大夫所言不差,只是如何稳住他们?莫非软禁?”
我低头沉思片刻,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们便一口咬住我在下面的乡县,先把他们打入大牢,杀杀他们的威风。然后我再闻讯赶回来,是去是留先拖一段日子再说。”
“也只能如此了,乖乖跟他们走恐怕凶多吉少,起码要让圣上传大夫回去。”孙士谦抚须轻叹。
史君毅高声道:“来人,将那些冒充京师来使的人都打入大牢,好生看管。”
看着传令兵跑出的背影,我心头一寒,喃喃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回到官署的时候,门口还听着一辆囚车。周围似乎有很多人围观,见我的官驾来了才慢慢散开。
“夫君!”我一进门,芸儿已经泣不成声,扑在我怀里。
“夫君,怎么办?”章仪一身戎装,手里还提着剑。
“你这是……”我一时语塞。
“刚才那些人居然要入公署搜人,仪妹便身着甲胄提剑挡在门口,不让他们进来。”芸儿抬头道。
“三部的制令,按国法我是该回去的,但是他们一路悄无声息,我怕此行不怎么见得光。”我扶起芸儿,“所以我已经把他们关起来了,先上奏圣上,问问到底怎么一回事。圣上亲赐的尚方宝剑,莫非斩不得一个甄国栋?”
“夫君,我姐妹一定要追随夫君,定不能叫夫君给奸人害了。”章仪气势汹汹道。
“哪有那么多奸人,只不过几个无聊的文官闲得没事,拿领兵将领开开玩笑。”我叹了口气,安慰她们姐妹。
章仪卸了甲胄,三人默默无语,一直到了晚饭时分家里还是一片暮气。我吃了一半,实在咽不下去了。再看看她们姐妹,碗里的饭菜几乎没有动过。不过是一纸文书,居然弄得如此压抑。
“大人,门口有人求见,说是京城来的。”
“又是京师?不见不见!”章仪已经拍案而起,大声吼道。
“小人是韦大人家的下人,求见明大人!”门外那人等得急了,大声喊道。
“太白兄的家人,让他进来吧。”我拉了拉章仪,示意她少安毋躁。
那人大概星夜奔驰,已经十分疲累了。
“大人,韦大人命我将此物亲手交到大人手里,还说圣上的恩旨也要来了。”那人递上一个包裹。
我打开包裹一看,里面只有一个信封,开了火漆,里面居然是些陈年的茶叶。章仪凑过来闻了闻,不满道:“什么茶叶啊,一点都不香。”
“贺弟妹身怀六甲之喜。愚兄白字。”我读着信封背后的题字,的确是韦白的手笔,几十年的功力在里面,旁人要伪造也不是那么容易。
不过,哪里来的“身怀六甲之喜”?
“韦大人没说别的么?”我问那人。
“韦大人没说什么,只说要早些将贺礼交到大人手上。韦大人还说,和明大人兄弟一场,即便越制也要比宫里的恩旨快上一步。”那人喘息着笑道。
“来人,带他下去休息。”我叫了一声,又对那人道,“明日去帐房支五两赏钱吧。”
那人谢过,跟着差役走了。
“夫君,这是什么意思?”芸儿也问我。
我不知道如何与两位夫人直说,呆了半晌,道:“恐怕是京师有些讹传,说你们两位身怀六甲……不必管他们,今夜我还有公事,你们早些歇息吧。”
二女没有说话,默默又坐了一会,退出饭厅休息去了。
我让悄悄叫来孙士谦,给他看了韦白差人送来的物事。孙士谦半晌无语,道:“大夫已经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
“大夫怎么说?”
我摇了摇头。
“大夫莫非想弃官自保?”
“五尺残躯何足道?只是不忍心内子……”我鼻头微微发酸。
孙士谦也叹了口气,道:“唉,也是我大越之祸,当此国难之时,还是有小人要坏我大越栋梁。”
“我明日早间走,仲进日后就独掌民政吧。辽东百姓苦得太久,十年休养生息总是要的。十年之后,兵强马壮,自然有将军们跃马沙场。明可名在此谢过了。”
“大夫言重了……万事开头难,大夫已然开了头,属下等自然也好走了。下官以及北疆百姓,定然不会忘记大夫的恩情。”孙士谦话音里也带了哭腔。
“相识一场,本想留些想头,却身无长物。”我苦笑道,“明日待我走后,仲进可去我的书房找《平倭战记》一书,左思右想拿不出手,既然要走了,带着也是累赘,里面有些用兵心得,也请众位将军去指点吧。”
“下官……记得了……大人一路顺风……大人,安身之后能否想法见告?我等也好安心。”孙士谦道。
我点了点头,听着窗外呼啸的冷风,物我两忘。
孙士谦走后,我自己转动轮椅回到卧房,灯还亮着。章仪和芸儿正在收拾东西,见我来了也没说话,把最后两个包袱打了结放在箱子里。
“多余的东西不要带了,我们是逃难。”我看着两个老大的箱子,道。
“这些不是要带走的,芸儿姐姐说我们走也要把东西理干净了放这儿,免得人家说夫君为官敛财。”章仪低声道,“我们只带走一些嫁妆,不至于路上少了盘缠。姐姐还留了一份嫁妆给巾帼园和蒙学。”
我不知道对这两个聪明善解人意的娇妻说什么好,只好木木道了声:“谢谢。”
芸儿终于忍不住了,扑倒在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章仪趴在我的肩膀上哭着,丝毫不输给芸儿。我轻轻拍着两位夫人的头,柔声道:“无官一身轻,我们去江南,买几亩地,租给人家收租子。你们再给我添几个小子丫头,我教他们读书写字,不也挺好么?别哭了……”
“夫君……委屈啊……”芸儿哭着道。
我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却又有新的泪珠滚了下来,章仪那边也已经哭湿了我大片的肩膀。
“我们能走是件好事,都别哭了,好好休息一会,城门一开我们就走,别让人送了。”我柔声安抚道。
当夜,我们躺在榻上,我一边搂着一位夫人,没有人入睡。
“夫君。”长久的寂静之后,芸儿轻轻唤我。
“什么?”
“若是没有我和仪妹,你一个人也会走么?”
我没有办法回答,我会走么?我一个残废之人,本就不再眷恋世俗的一切。我宁可跟着师父去探求渺不可寻的天道,抑或在某个乡村蒙学里给梳着冲天辫的孩子们启蒙。但是我经历了这么多,怎么还走得掉?异族相虐的场景我在高济也见了,自己的同胞受人凌辱在北疆也不算新鲜事。即便我自己,不也奴颜屈膝地去恳求蛮夷的施舍?
我会走么?
或许不会。
我不是自负的人,我不相信姬远玄说的为民立命就非我不可。但我是兵家,师父栽培了我十年,以及西域高济千万人的鲜血英灵把我推上了兵家的位置,我走不掉……
我低头轻轻吻了芸儿的额头,道:“谢谢你。”
芸儿把头放在我的胸口,似乎在听我的心跳。
章仪似乎觉得不公平,用力抱紧了我的胳膊,我也在她的额头吻了一记,道:“也谢谢你。”
“你谢我们什么?”章仪问我。
我吸了口气,道:“以前,我觉得我已经死了。我觉得人生就是那么一回事,既然老天爷要我不能走路,那我不走也就是了。既然老天爷要我打仗,那我打也就是了。但是自从娶了你们,我好像活过来了……比如今次……”
黑夜中,两人都没有笑出声来,但是我感觉到了她们的笑意,这笑意让我觉得寒冬里似乎刮起了暖风。
没过多久,门外突然嘈杂起来,一股不祥之感涌上我的心头。
“芸儿,仪妹……”我轻轻叫道,“似乎出了什么事,你们先走。”
“夫君,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敢我们走么?”芸儿的脸上印着窗外亮起的火光说不出的凄然。
“两位娘子都是贵人,若是我有什么意外两位还可以打点相救,若是被人一锅端了,恐怕连个送饭的人都没有。”我有些急道。
“夫君,我和姐姐都有封号在身,他们不敢对我们如何,我们不走!”章仪抱住我,断然道。
“唉,当日有人敢矫诏杀我,也不见得畏惧你们两个虚头公主。”我急道。
“大夫!大夫醒者么?”门口是萧百兵的声音。
我见赶不走两位夫人,只好随她们了,朗声应道:“百兵么?何事嘈杂?”
“大夫,有人自称带着圣旨来了,人已经被末将拦在城外,还请大夫示下。”
我心中痉挛片刻,总算回复镇定,对两位夫人道:“推我出去。”
萧百兵一身戎装,还在喘气,见我出来,道:“末将今夜带人巡城,见有队人马星夜赶路,叫开城门。末将自然不会放人半夜入城,只是那人自称是钦差,手持圣旨。故标下特来请示大夫,这城门是开,还是……不开。”
今日下午有人带着囚车来,傍晚韦白差人示警,半夜就有人持圣旨到了云州……我心下了然,定是京师有人先秘密持三部制令赶来云州拿我,若是一切顺利便无须圣旨了,但是他们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将来人打入大牢?
三部未经圣上裁断便秘密拿人,韦白知道了,圣上自然也知道了,是故圣旨是救我的?我心下揣摩着。想想又不对,韦白明明是在示警,而且说圣上的恩旨……我的心沉了下去,看着萧百兵。
“大夫,百兵一人死不足惜,大夫自重!”萧百兵似乎读出了我的心思……我顿时醒了过来,为刚才卑鄙的念头自责不已,道:“百兵说什么话!我明可名岂是让人替死之辈?去请史将军,孙大人,上城头,我们去城门口迎旨。”
萧百兵的嘴唇似乎动了动,道了声遵命。
“夫君,我们现在逃还来得及啊!”章仪叫道。
“仪妹!”芸儿叫住章仪,又轻声道,“夫君若是一走了之,麾下的将军文吏,恐怕难逃一劫。”言罢一声轻叹,更让我楸心般的疼痛。刚才差点就想开口让萧百兵开偏门送我走……但若是如此,这些为国为民厮杀疆场的勇士可能一生都无望再过山海关。
“说不定圣旨是假的。”我苦笑道,“这圣旨不是你们能接的,放心,我不会开门让他们进来的,你们在家等我消息。”
两女还要说些什么,我已经命左右差役推我出去了。
等我到了城头,一干文吏武官已经到了整齐,见我来了,纷纷躬身作揖。我匆匆拱了拱手,道:“诸位辛苦。圣旨呢?”
“就在城下。”孙士谦久经官场,虽然不屑钻营之术,见也见得多了,早就猜到了圣旨的意思。
我靠近女墙,大声喊道:“几位是京师来人么?”
“你是何人?可知阻挠钦差乃是死罪!”
“大人见谅,云州地处北疆,接连匈厥古,下官不敢不慎,并非有意怠慢。”我朗声道。
“既然如此,快些派人出来细细验了通关文书,接旨。”那人没好气道。
“大夫,通关文书已经验了,的确是真的。”孙士谦在一旁悄声道,“刚才我让人假托不辨,另外找人细验方能入城。”
我知道这也是拖时辰的苦法,道:“既然如此,让他们进来吧。”
“大夫……”史君毅突然拉住我,道:“若是郑欢在,他定会劝大夫……”说着,在我肩上用手指写了个字。
我震了震,呆了半晌,道:“让人进城吧。”说完,我望向孙士谦,孙士谦正望着史君毅,神情难以言喻。
那钦差穿着四品朝服,车马劳顿风尘仆仆,见到我从城头下来,勒马道:“你就是明可名?”
我就着火光看他,倒也是兵部的旧识,只是当日并无交情,此时此刻人家自然不会再说认识我的话。
“下官辽东经略相公明可名,敢问天使贵号。”
“本官兵部巡检邱涛,既然你就是明可名,接旨吧。”邱涛翻身下马,他的随从亲卫也纷纷下马把他围在当中。
“还没排香案,莫若回公署……”
“急旨从权,罪官明可名接旨!”他从袖中取出杏黄色的圣旨,朗声道。
两个亲兵护着我缓缓跪下,孙士谦史君毅等人也跪了一地。
“奉天承运,皇帝诰曰:前辽东经略相公明可名,出身卑鄙,朕为妖人所惑,委以重任,悔恨莫甚。其私通敌国,贱辱国威,营私敛财,刻苦百姓,私设兵马,意图不轨,实天怒人怨,朕亦不得阴庇。一朝悔悟,顿觉今是而昨非,今旨到之日,免明可名官爵,贬为庶人,家产查抄,以充国库。另命有司即刻将其押解进京,交付三部会审,以正国法。钦此。”
我跪在地上,手指恨不得插入冻土。史君毅刚才写的那个字又在我心头缠绕,不自觉呼吸更甚。
“圣上还有道密旨,着明可名自见。”邱涛递给我一个火漆封好的锦囊。
我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刮开了火漆,抽出里面明黄金帛,上面写着:“明卿若是有悔过之心,朕可赦免族人,免其连坐之罪。”我眼前一阵晕眩,根本想不起来当日要我成婚的天子的容貌。
不过赦免族人……赦免族人……我只有两个族人。
“罪人明可名,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夫!反了吧!”
我刚要伸手接旨,听到成敏失口喊了出来,硬生生停住手,忍住鼻酸,沉声道:“本官尚未接旨便还是辽东经略,史君毅!”
“标、标下在!”
“宣猛营成敏酒后乱语,坏我军令,杖责三十,记过一次。”
“末将遵命……”史君毅颤声道。
我叹了口气,接过圣旨,木然地让邱涛的军士剥去我的冠服,当街换上了囚服。土布织成的囚服,在冬天的北疆让我如同身陷冰窟,浑身打颤。
“来人,直奔官署,查抄家产,登录在案。”邱涛一挥手,身后的亲兵跃马往官署奔去。
但愿别惊吓了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