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三年是龙年,开年我便消灭了长古川隆二部主力,其后更是势如破竹,挥军横扫南高济。熊庆州,已经不再被我放在眼里了,因为我卡住了乌岭山口和春川关。当然,我军走的那条山道也彻底毁了,为防万一,关后的城池里都屯了重兵。
史君毅是说让我坐镇熊庆州,待南部的高济全部肃清,让高济人自治,然后挥军北上,与李浑前后夹击倭奴的三十万大军。到时,敌我将有六十万余大军厮杀平野,是役必定能与历代名战一起为人称道。
但是我没有同意,并非不信任麾下的将军们,只是我有我的私心。我还想打到最南边,看看倭奴登陆的地方,看看大海。
京师有水,却没有海。我一直向往能见见大海,听说洪涝旱灾不会使它增减一分一毫,听说开船顺风的话要开九十九年才能开到天边,听说海里还有和城池一般大的巨鱼……总之,我要见见大海。
三月间,我军在昌元休整了一段日子,南高济的倭兵已经都退到了富山。富山是高济的一大港口,也是临江道的首府。若不是北面的三十万倭兵,我还真有即将凯旋的错觉。
两个月后,我十五万大军兵临富山城下,可惜没有水师,否则真是将其团团围住了。史君毅、石载两人各领一路,因为大部分是高济人,比我迟了两日才到。三路大军会师之时,史君毅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道:“大夫,现在在高济,真是打出您的旗号便威震四方。倭奴都道自己的军神被您破了,再无战意,一见军旗上绣着‘明’字便逃了。”
我抿嘴一笑,不知道长古川隆二为何会在倭国有如此建树,居然被评为军神。依我看来,其领兵打仗比成敏沐英杰等人强上一筹,比郑欢石载倒也略微过些,若是要与史君毅对阵,胜负恐怕还是五五之数。不过若说出来便有自夸之嫌,我也就只是心里想想。
“大夫,您在汉平的一把火可真烧出了名堂。”石载也笑道,“高济人都说您是火神,现在就连军中也有人争您到底是破军星君还是火德星君呢!”
我说了声“荒唐”,心里想:若是他们知道汉平城大瘟疫我是元凶,那我就成瘟神了……
“说来也是,大夫从火烧珐楼城之后,大战皆用火。比若汉平之战,野狼滩之战,熊庆州后来也烧了。至于平日算出大风来临随手纵火更是家常便饭,莫非大夫真是火德星君?”郑欢一旁插嘴道。孙士谦听了笑道:“那只是火攻方便罢了,若是大夫连这富山城都能烧,我们便真的立大夫作火德星君。”
我撇了撇嘴,笑道:“仲进也跟着起哄,不过富山也未必烧不起来,只是有些残忍,水火无情,到底还是全城为上。”
“大夫,烧吧,国老本心先生是武德星君,您若是成了火德星君,未必不能成就国老之业呢。”成敏调笑道。沐英杰接口道:“这富山到处都是水,怎么可能烧得起来?我等怎能难为大夫呢,哈哈。”
我知道他们就是吃饱饭了玩弄口舌,做不得真,道:“我军士气高涨,不必再攻城振奋军心,送劝降书,我军不留俘虏也太狠了些……”
“有违天和!”众人异口同声道。
我愣在当场,孙士谦笑道:“大夫总是如此,说到最后便是有违天和,全军都知道了。昨日我见两个兵士争一只羊腿吵起来了,其中一人抢不过人家,脱口而出一句:‘令堂家的,抢我羊腿有违天和!’,呵呵。”
“我作证!不过人家说的是‘你娘的’,到了孙夫子嘴里就成了‘令堂’了。”郑欢打诨道。这场众人无一不是笑得前俯后仰,我也难得这么开怀,刚笑了没两声,突然胸口一抽,就像被鞭打一般,喉咙一甜,居然好端端吐出一口血来。接着便透不过气,眼睛一黑,昏了过去。
等我悠悠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李健在我榻边。
“有劳了。”我勉强笑了笑,整个胸部就像被人重重打过一般,痛得厉害。
“明大夫,草民失礼了。”李健急忙站起来。
我抬了抬手,笑道:“不必拘束,李大夫。”
李健也笑了,道:“大夫操劳军事,当日的伤一直没有好透,自然不可大悲大怒,欣喜也需适度才好。”我连连称是,又问道:“李大夫军中生活还过得惯吧。”
李健作揖道:“谢大夫关心,军中一切都还习惯,刘统领和孙先生也很照顾草民兄妹俩。”我胸口刚好一阵抽搐,皱眉半晌才松开,道:“那便好,我还担心令妹在军中不便。”李健笑笑,也没答话,一时间屋内气氛尴尬,两人冷场在那里。
我偏头看看外面的天也暗了,道:“李大夫还是请回吧,我这里已经大好,不必陪着了。”李健点了点头,微笑道:“在下已经开了方子,等会药煎好了还请明大夫趁热喝了。大夫也是医家,不必草民多言了吧。”我微微撑起身子,礼送他出去。
果然没过一会,药便端了上来,我闭着眼睛,靠香气强弱分辨各种药材的配量。这是当年师父要我苦练的功夫,我仗着师父出不去,着实偷了不少懒。现在想来不免心中惭愧,不知师父的隐居生活过得如何。
只是,这香气,有些怪……
我睁开眼睛,眼前是张清秀的瓜子脸,两眼星光闪烁,居然是个美女!
我惊得挪开几尺,喝问:“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福了福身,柔声道:“小女子章仪,见过大夫。”
我从未见过章仪女装,她这么一说我才看出一些眉目。男装的章义英姿飒爽,女装的章仪居然如此美貌,我一时不知怎么回她,心跳得厉害。
“听闻大夫万千铁甲之中尚冲在阵前,莫非还怕区区小女子?”她凑了上来,少女的体香串入我的鼻孔。
我又退了退,咽了口唾沫,道:“章小姐还请自重。”
“奴家只是为大夫伺汤药,有何不庄重的还请大夫指教。”说着,又进了两步。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木木张开嘴,让她喂我。看她笑意盎然,我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难怪人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我算不得英雄,有美人在前,心防荡然无存。
媚眼如丝,章仪柔声道:“大夫为何额头上都是汗?莫非热么?奴家帮您擦擦吧。”熏过香的锦帕抹过额头,沁入心脾……
“报!十万火急,明可名接旨。报!十万火急,明可名接旨!……”
我心中一震,连忙推开她,也不顾汤药洒到了身上,高声道:“来人!明可名领旨!”十万火急,只有圣上用兵至急之时才会下十万火急诏,莫非国中有变?再变也不至于要用我高济之兵。
推门而入的兵士掺扶着一人,外面是农家打扮,破损的地方露出里面的兵甲,嘴角留着血,两眼已经翻白。“接过来,扶他下去休息,哦,找李大夫!”我随手拍了下章仪,示意她去领旨。
打开金帛圣旨时,我的手也开始发抖,不知到底写些什么。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十万火急!匈厥古奸逆不道,起兵相犯,将星又陨,边关不稳。特诏令中散大夫平倭大将军明可名,统兵北上,劫其后路,解京师之困,救社稷之危。钦此。”
将星又陨?陨的是谁?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居然已经用到了“解京师之困,救社稷之危”!大帅当年道,北关失控,匈厥古半月可饮马大河,今日匈厥古的铁骑到了哪里?武啸星镇守北疆近十年,屡屡被人弹劾“攻战不力”,但是北疆之势,能守土不失已经艰难,若说攻战,恐怕只是朝中文官的想当然尔。
莫非,武啸星将军殉国了?
一念及此,圣旨跌落在地,我连忙拣了起来,道:“急召帐下统领,军议,哦,不,不是军议,让文吏也来。”我慌忙穿上衣服,章仪很乖巧地帮我挽发戴冠。
“大夫,卑职以为,此诏大有问题。”孙士谦看了圣旨,皱眉道,“这十万火急诏自前朝所立,延用的乃是吴帝急召苏克方的典。国朝太祖皇帝也将此列入廷制,只是,从来十万火急诏必定是天子亲笔,可这,似乎不是皇帝陛下的亲笔手书啊。”
我并非不知道,只是这既然有十万火急之形,我便不能当他是假的。“诸位将军如何看法?”我问道。
“末将等从大夫令下。”众将异口同声道。
“仲进,若是此乃矫诏,我率兵回师,犯的是什么罪?”我心中有了个轮廓,却不敢相信。孙士谦道:“自然是拥兵自重,谋反……”我笑道:“若是诏书属实,我不回去呢?”“还是灭门的死罪……”孙士谦越说越轻。
“有人要杀我。”我淡淡道,“若是诏书属实,我率军灭了北边的倭奴然后回保京师,依旧是死罪。”
“哦?”
“见十万火急诏,救驾来迟,理当斩立决。”我重重摔下了诏书。
“大夫,太祖诏令,领兵大将离京三百里,君令有所不受。大夫不妨以诏书不合制为由,上书朝廷,催问此诏真伪。”孙士谦进言道。
我的心越来越明,道:“我出兵两年余,朝廷中要重伤我的小人该说的也都说完了。最近捷报频传,朝廷里有人按奈不住了。孙仲进,你是政事上的行家里手,给个法子吧。”
“大夫说笑了,军阵是明着里流血,政事乃是暗着里流血。大夫既然看清了敌手的攻路,自然已经有了破敌之策。”
我干笑两声,叹了口气,道:“仲进啊,我手里没‘兵’,如何在政事上与敌周旋?有道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唉,两害相权取其轻,此番被人欺辱是免不了。”
“大夫也不必如此,说不定催问文书一到京师便云消雾散了。”
“矫诏调兵,哼,你道是杀头的小事?族灭啊!谁敢造次?若是他没有十成把握,敢吗?再者,即便是矫诏,我不回去,也定然引起圣上的不悦和间隙,唉。”我紧紧抓住如意。
我看了一眼史君毅,道:“我要尽快赶回京师,军中事宜全由史君毅将军统领。倭奴北方尚无动静,我等只需坚守,待南高济彻底平定了,严寒再临之时,兵发忠州,那便是倭奴的末日。不过若是我能免了大祸,迟则三月可回,到时再见了。唉,我也想亲眼见到长门献俘啊。”
众人静默半晌,史君毅道:“大夫,末将有一不情之请,还要劳烦大夫。”我一怔,道:“史将军有何事要我做的?”史君毅道:“末将出征日久,恐家里大人担忧,还请大夫带封家书。”我立刻想到了史君毅是皇亲,皇太后的侄子,心中一松,连连答应下来。
随后,孙士谦又问:“只是……大夫打算如何回去?”
“海路。陆路遥遥,恐怕等不及。我从富山出海,五日后走。”我道。
“大夫,劝降文书是送下去了,但是大夫怎知倭奴必降?”郑欢问我。
“他若不降,我便真的烧了他们,回京之日不可拖延。”我用如意抚开圣旨,轻轻敲击着。
遣散了众人,我不禁倍感孤单,虽然不敢让章仪再来,却又想她会再回来。命人再添了根灯草,起草了一份奏折,连夜让人送走,顺路打探北疆状况。
不过,既然夸口要火烧富山,自然要些准备。虽然小时候常常玩过,却不知用于军阵到底如何。
五月十五,月正明,在翼宿,风起西南。倭国派出大队海船,来解救被围的倭奴。所以,我今夜一定要攻下富山,否则不能克下全功事小,留下祸患可就事大了。
“大人,这真能在水上烧?”郑欢不信。
“今夜自然一见分晓。”我举起玉如意,高声道,“点火,攻城!”
投石机的拉索连绵响起,一团团火球破空而出,砸落在城里,不一会便起了一片红舌,舔卷着天际。我身上一股燥热,微微松了松领口,对左右道:“天下至暴者莫过于火啊,本来水能克火,只是现在,我借水生火,不知算不算违了天道。”
郑欢笑道:“大夫打仗还真累,让这天道压着,难怪连青楼都不去呢。”
“大夫,兵道以死入生,何必挂怀如此。”孙士谦躬身道。
我摇了摇头,道:“兵道确是以死入生,只是这兵器……唉,想千百年前,以木石为兵器,每战死伤不过百十人。战国之世,以铜铁为兵器,每战死伤动辄千百人。我贪图火攻至利,日后若是火器横行,恐怕死伤不知以千万计?”
不知旁人如何想法,我总觉得自己开了一个坏头。但是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了己方少亡,只好如此。
正说着,城里的火突然暴涨起来。
“火神!火神!火神!”
万千兵士齐声高喊着,我知道城里人一定用水救火了。“刘统领呢?”我环顾左右。“末将在。”刘钦道。“传令下去,这三昧真火的配方万万不可流传出去。”我忍不住又吩咐了一遍。
“大夫,这配方小将已经密藏了,参与此事的工匠也都照大夫所言,给以兵尉的待遇,别帐而居。”
我点了点头,叹道:“兵器太利,为将者便不知战事之难,便少思兵战之险。学生无能,以淫巧取胜,让诸位将军不齿了。”
“大夫言重!”众人齐声道。
一座富山城,烧了足足两日,一片灰烬。等我入城的时候,只有残垣断瓦漫地焦土,四散着无家可归的难民,一个个早已熏得黑如炭墨。
“倭奴临行前居然放火烧城,实在罪大恶极。着派兵士,让无家可归者居于军帐,发派军粮给难民,再派些银两,令其重建家园。”我让陈中远录了,传令下去。
“报大夫,港内倭船大多烧了,外港还有些倭船不敢进来了。”成敏报道,“大夫能让海上起火,真是火德星君啊!”
我没有丝毫得意,明令道:“再传我军令,让文吏起草檄文,指责倭奴退而焚城。不仅要让全高济知道,这事连给圣上的捷报中也只能说是倭奴焚城。哦,成将军,将投石器尽数列于海岸,用三味真火弹打那些海船,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呆多久。”
“大夫,那此番还留吗?俘虏。”成敏问我。
“不留,高济还有三十万倭奴,留个一两万,长门献俘便足够了。”我挥了挥如意。
“但是听说大夫总是担心有违天和,为何还下这么绝的命令呢?现在不是行军之时,留些俘虏也并非累赘啊。”
我心头跳得厉害,自从那日之后,章仪就堂而皇之地穿着甲胄成了我的亲兵,轻轻喝道:“闭嘴!一个亲兵,怎能参与军机?”我不知道章仪是何表情,但也宁可不知道,旁人偷笑也只当作没有看见。
不过人总是贪图享受,自从章仪照顾起居之后,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许多事情尚未开口她已经给我办得妥妥当当。更让我感动的是,她知道我喜欢穿大袖博带的古风衣装,两夜不睡给我做了一件出来。
听说,有一个词叫做“郎情妾意”,左右人等眼睛里都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