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二年十月,我军攻克昌元,歼敌八千,自损一万五千余。虽然倍亡于敌,却因为地方乃是守城,我军攻城之故。本来攻城向来是我所不齿,尤其硬攻更是无谋之举,但是士气日渐低迷,小胜已经无法扬我军威,只好攻城,用敌我双方的血来挑起新的仇恨和斗志。
军中照样有夜塾,教兵士识字知礼,我也去讲过几堂兵法。只是高济兵士越来越多,教他们华文的任务也就更重。文吏们都忙不过来,只好挑些聪明的兵士去教他们。我更是下令,日后兵尉以上官长必须识字,卫尉以上将佐,必须熟读《孙宜子说》。
收了最后一茬粮,我军于十一月北上熊庆州。听说萧百兵已经让敌军成了惊弓之鸟,出城便是大队人马,再没有百十人行军的道理。
我这次攻略熊庆州没有像上次那般分兵而入,长古川信奉以快打慢,我偏偏要让他知道,柔能克刚,慢可制快的道理。于是,我从外围开始,一城城打下去,却不留兵看守,只是毁了城防。
他开始还在我走后再派兵攻占,却被我几次回马枪,只好龟缩州内,不敢犯界。
“大夫,这个亲兵你可别再换了,找个细手细脚的也不容易。”刘钦又给我找来一个亲兵,顶替戚肩的位置。这几个月来,没有一个亲兵在我身边呆足半月。不是他们不合我心意,而是我不敢再尝试形影不离的人弃我而去的那种酸楚。
“你叫什么?多大了?”我冷冷问道。
“小的章义,今年二十。”他的声音听来稚嫩,果然是细手细脚,兵甲套在他身上就像是套在架子上一般。
我叹了口气,对刘钦道:“将军,君子可欺之以方?”我虽然没和女子接触过,甚至只与寥寥几个说过话,却从小在市井中长大,看相不必师父教便已经有了小成,刘钦居然拿女儿家来唬我!
刘钦的脸色变了变,嘴里还嘟哝着什么。
“刘将军,哪里找来的送回哪里去,军中私藏妇人,乃是历代兵家大忌,太祖皇帝的《行军七要诏》中不也明令有藏妇人者斩吗?”我一口气吐完。
刘钦倒身拜下,道:“大夫明鉴,此女非同一般妇人。为尽其父遗志,男装从军,一直在郑将军麾下做马前卒,积功累至什长,上月负伤才被人知道是女儿身。”
“郑将军麾下?”
“是,不过此女之父与末将有八拜之交,末将不敢令故人之女受损,只好……”
“但是军中怎能藏带女子?即是故人之后,偷偷令其随探马回朝不是上策?”我皱眉道。
“大夫!”那姑娘跪了下来,“大夫,小女子身在将门,家祖立训:有战必征。弟弟尚幼不能出征,小女子便假冒男子厕身行伍,小女子不求平安一生,但求不辱祖宗英灵,不令父亲黄泉之下不安。”说着,居然有些哭腔。
“大夫,其父便是前肃秋营统领章可凡,于葛重周一役中殉国。”刘钦沉声道,“末将也想让此女返回大越,只是路途艰险,凶噩重重,实在无奈之下,想到大夫也要有个细心人照料,才派了来。”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章可凡的名字我怎么会忘记?他和齐铮两人是我所知最近殉国的将军,不管怎么说,也是当日我派兵冒进才让他们撞到了葛重周的刀口上。现在回想当日四刀旋也好,征西也罢,的确如姬远玄所言:毫无章法。
“你父亲……唉,你留下吧,不过军中多有不便,依我看,你还是留在后军,李大夫不是有个妹妹吗?你也和他们一起吧,不算从军,只是随军。”我折中道。
“大夫!倭奴未退,誓不卸甲。”章义道。
我一时没了主意,正巧孙士谦进来,连忙岔开去,让刘章二人先退下。
“仲进果然是及时雨,总是能解我围。”我笑道,“此番仲进有何事要报?”
“为章统领之女,章仪。”孙士谦也笑道。我脸色顿时凝住了,惊道:“仲进也知道了?”孙士谦点了点头。我连忙又道:“军中定不可有女子从军,此事若给几个多事的御史知道,奏我的本子都能盖房了!仲进还请给个主意。”
“依卑职看,大夫身边的确需要有个人照料,那些兵士粗手粗脚的……”
“仲进!”
“大夫,您年纪也不小了,她乃是将门之后,其祖章乃成从龙有功,是太祖钦点的‘第一勇将’,家势显赫,不算得辱没了吧。”
“仲进胡言乱语!我一个残疾之人,怎能去害人家姑娘?何况御史……”
“大夫,其实您筑京观,虐降俘,早有御史作成了本子,听说皇上用这些本子给小皇子垫铺,高得小皇子都爬不上去。”
我也笑了,那小皇子也才一岁左右,有个一两尺高自然爬不上去。
“所以,卑职以为,不必理会……”
“人家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你说……”
“这有何妨?大夫名震藩夷,又是破军星君下凡,能服侍大夫乃是她的福分。再者,大夫为了一个姑娘便如此头痛,如何去解决千百个?”
“仲进今日定是偷喝了酒,满嘴胡言乱语。我要解决千百个姑娘干吗?”我笑骂道。
“大夫,卑职收到前军成敏部来报,俘虏倭女五百余人……”
“倭奴连女子都派来打仗!”我失声叫道,莫非小小倭国真要来个玉石俱焚?实在是愚不可及,我大越根基,岂是他弹丸小国所能撼动的?
“非也,成将军问过,她们乃是随军营妓,除此之外,还有数百高济女子,被强虏了做营妓,以供倭奴宣泄兽欲。”孙士谦沉声道。
我的拳头不由攥紧,觉得有些痛了才松开,道:“不可侮辱她们,倭奴乃是蛮夷,唉,数千年前便有不强逼民女为妓之俗律,后世兵家一再禁令女子随营,倭奴到底还是如同畜类。”
“大夫,如何是好?”
我稍加思索,计上心来,道:“仲进不妨与我打个商量,你替我解决了章仪一事,我帮你解决了那数百名女子。”
“大夫,军帐之内,凡事皆为大夫之事,如何说是帮我解决了那数百名女子?”孙士谦苦笑。
“哦,如此说来,事事皆需由我来决策?”我装作恍然大悟一般,孙士谦知道有诈,却也只能点头。“那我便命孙士谦权领平倭军女子营统领,统辖营中女子之事。”
“大夫,现在可不是胡闹之际啊。”
“唉,那数百倭奴女子,我有办法,章统领的千金我可是束手无策。”我叹道,“闲事莫提,我军先从龙川口入熊庆州,萧百兵该等得急了。”
孙士谦点了点头,道:“还有一事,北方战紧,交通不便,昨夜一次收了八道圣旨。”
我点头收了,一一打开,都是些关心我伤势的话。后面几道似乎是韦白的笔迹,大概他已经加了“知制诰”。“没什么新意,仲进帮我草两封感恩折子,没其他事。”我道。
“大夫,怎么能是没其他事呢?”孙士谦急道,“大夫莫非没看到圣上说的:‘边境不平,唯盼早归’之语?”
我愣了一下,又一一打开去找,果然找到了,问他:“这又如何?我们不正在平吗?”
“大夫,卑职记得以往圣旨没有一道不是说让我们早归的,此番却多了四字,显然不是指高济这边。恐怕圣上有意让大夫领兵征匈厥古或是南方的土人,大夫当早做打算。”
“嘿!将军死沙场,壮士暮年归。一朝身披甲,半生为君忙。我们只需尽人君之命便可,不必枉自费神。”我引了金绣程的诗句,对孙士谦道。
孙士谦出去的时候,我又再三关照,那些女子一定要好生看住了,别让人欺负。孙士谦点点头,大概还想说章仪的事,我已经低下头假装看书,避开了去。
元平二年十二月十三,我军再次入熊庆州地界,长古川隆二故计重施,弃守熊庆州。如此正和我意,命前面的成敏放他条生路,大军跟在他后面,看谁的粮草耐吃。他会派兵突袭,我也有人夜夜侵扰。
临近年关之时,他致信于我,道是倭奴也有新年,两军休整停战为盼。我当即命来使拿了我的手书,答应他除夕至初五不战。前脚赶走了信使,后脚我便召开军议,并通知萧百兵,除夕前将敌军拖在云州和昌元之间,不得使其入城。
元平二年的除夕,是我过得最顺心的一个除夕。
当天早上我到了萧百兵部,由他带人送我到阵前看被围的倭奴。如此之近,连他们岗哨的脸我都能看清楚。
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我命人草了书函,命其缴械投降,否则初五之后必定全军覆灭。不过一个时辰,信使回来了,说长古川隆二待之以礼,但是回答说初六定然能突围而出。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夕阳西下之时,我问萧百兵:“此处可有什么名堂?”萧百兵笑了笑,道:“此地不过一般荒山野岭,算不上什么名胜,还请大夫给起个名,也好后世流传今日之功。”我一向喜欢萧百兵的嘴甜,虽然也有人说萧百兵对下买心,对上不敬,其心可诛,不过我总认为是行出于众众必谤之,不加介意。
我对萧百兵说,这里,从今日开始便叫“万骨坡”。
家国大义,容不得我的恻隐之心。
除夕夜,我令全军静默,悼念死去的同袍,也令那些被俘的倭女唱起了家乡的民歌。倭奴的乐曲更似汉时古乐,柔而缓,悲而愁。今日我特意挑选出来的曲目,更是曲曲动人离愁。我军将士虽然听不懂她们唱着什么,却也深感悲愁。
我有些担心,这是一把双刃剑。
时光匆匆,我守信没有在初五前攻击,长古川也没有妄动,他也承诺会在初六突围而去。除夕夜我让倭奴唱了母亲思念儿女的歌谣,大年初一唱的是妻子思念丈夫的曲子,初二是兄弟相唤,初三是儿女追念父母……今天是初四,我让她们唱倭国最为普遍的童谣,比之前几,已经欢快不少了。
初五的晚上,我本来想让那些倭女齐声喊:“回家吧”,不料天还没黑,卫士说敌将求见。
我淡淡应了一句,让人带他进来。
他身上没有穿甲,只是一身布衣,发式古怪,头顶处秃了一块。倭奴少有长得像样的,大多都是龅牙,不过他却还好,起码我没有被他的样子吓到。
“外臣长古川隆二,拜见上国大将军。”他躬身道。
一旁有兵士上去要卸了他的刀剑,被他一把推开,道:“我自然不会对大将军无礼!武士刀不离身,刀在人在,刀去人亡!”
我用眼白看到史君毅石载按刀站我两侧,也不怕他,道:“无妨,让他留着。你来见我,有何事要谈?”
“我军败了,我想请大将军放我们走。”他双膝跪下,磕头道。
我由来厌恶倭奴,对他这种做法更是不齿,道:“早便让你们投降,现在,晚了啊!”
“大将军,上国兵法大家孙宜子说:不战而屈人兵,上之上善者也。今日小将见识了大将军的兵法,自知非将军敌手,还请将军慈悲为怀。”
“你不是还写信教我吗?”我甩手将那封“无坚不破,唯快不破”的信扔在他脚下。我深以为耻,是以时时拿出来警惕自己。
“小将不敢,只是小将领兵十五年,从未遇到一个兵法家,深以为恨。见识大将军用兵之后,只想交流用兵心得罢了。”
“哼哼,快便是你的用兵心得?”我冷笑道,“我军不求破敌,只是缠住你,十日行不过百里,你还能快吗?”
“小将甘拜下风。”
“兵法之道,在乎道,不是单单一个‘快’字所能概括其精髓的。”我转而想起那次夜袭,我几乎丧命他手,也说不下去了,问他:“你领的兵都是些什么兵?”
他抬起头,面有懊恼之色,道:“若是我手里的是我上野国精锐,或许就能和大将军研讨阵法了。”
“那你的上野国精锐呢?”
他的声音低了些,道:“便是野狼滩与大夫对阵的那支。”
我想起来了,嘴角一笑,与其他倭兵相比,那支的确算得上是精锐了。
“你倭国到底有多少人丁?为何连孩童都派来打仗?为何有如此之大的野心?”我问他。
“我国连年征战,本来已经人丁稀少,但是我们是岛国,岛国的宿命便是沉没,所以我们要有大陆上的土地。高济人实在不配有如此富饶的土地……”
“恐怕你们还想染指我大越的土地吧。”我白了他一眼,看着帐外。
“不敢!”他的头又磕了下去。
“你能兵败至此还想与我讨论阵法,难保不眼热大越的富饶。”我一顿,又道,“若是我让你选,你剖腹谢罪,我放过那些孩童,或者你让那些孩童谢罪,我放过你,你选哪种?”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大将军也是兵法家,该知道如何取舍。”他抬起头看着我,盯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以大将军这等名将,该知道名将的寂寞。”
我算名将吗?我问自己。转而想到自己才是五品中散大夫,算不得将,心里暗笑,道:“本官与你不同,本官但愿天下没有兵法家,没有兵道,没有战阵!所有的人,命都是爹娘给的。所以,我只会选何时杀你,不会考虑放过你。”
“等你的敌人看到你的旗号便溃逃时,你便知道了名将的寂寞,我便是如此。”他说得落寞。我笑道:“那只是名将的形,却非名将的质。真的名将不会因为没有敌手而寂寞,因为名将不好战。”
长古川点了点头,起身要走。
“晚了,你不该自投罗网。”我摇了摇绿如意。
他站住了,道:“你不会在这里杀我,因为将军只能死于沙场。”
我想起当年不肯让唐斩刺杀李浑,想起金绣程的懊恼责备,心意已决,挥起如意,喝道:“与我拿下!”
十来支长戈刺向长古川,他的腰刀一转已经出鞘,戈头随之落地。史君毅听我下令之时便抽刀攻杀,正好扑向他的面门。倭奴的刀都长,史君毅的刀却是有名的“追命”,相撞之下迸出几星火光。
我听到那倭奴说了句什么,想来是倭语,史君毅哪里睬他,一阵抢攻。
“嘶啦”一声,石载抽刀劈开大帐的幔布,推我出去,道:“来人,保护大夫!”登时有兵士上来把我围在当中。我看不到两人对战,只听到战刀切开空气的声音。
“弓箭手!”我叫道,“调弓箭手来!”
很快,弓箭手将大营团团围住。
此时我才看到长古川已经抢了攻势,刀刀重劈。“史将军!退下。”我喊道。史君毅也想抽身,只是长古川已经看出我的意向,步步近逼,不让史君毅离开。史君毅不走,我便不能放乱箭。
我正急躁间,突然身后射出一箭。
飞快的一箭,箭羽撕裂了空气,和鸣镝一起发出刺耳的死亡之歌。
箭穿过了长古川隆二的左耳,插在他的头颅里,尾杆还在震动。
长古川一定死了,不会有人如此还活着。
但是他没有倒下,持刀站着。
我知道他的内心一定在骂自己看错了人。不过,他的确看错了人,我永远不会成为名将。我追求的是止戈,而非以此为戏。
史君毅收刀,整了整盔甲。我回头对那个弓箭手道:“你可知道你射杀的是谁?”他也才十七八岁,红着脸,摇了摇头。“你叫什么名字?”我又问。
“单裕。”他说。
“你杀了一个号称打出名号敌军便会自退的将军。”我告诉他,“去告诉你的将军,这个人给你记一百颗脑袋。”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我又笑了笑,对石载道:“去问问刘钦,我们的粮食够五万倭兵吃的吗?”
刘钦说不够。
所以,我不能带他们走。
“传令下去,杀无赦!”
初五的夜,是血染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