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济的二、三月是雨季,不便行军。
我是破军星君转世的故事也传得更响,不少陈裕部散兵正是以此方才找了回来,让我编入各营。从他们嘴里,我也大概知道了陈裕败亡的经过。正是这个长古川隆二,诈败七阵,弃了六个大营,骗得陈裕疲兵突进,四万余人一举被歼,逃脱者不过千数。更可悲之处,有人传闻,陈裕兵败之时,仰天长啸:“本将征得最南,当得首功。”我当时隐隐有些怒气,强自按奈下来。
大越的兵士已经完全能早间操练,午后耕田。
一切都已经上了正轨,只等春耕之后大军挥进围攻熊庆州。
三月十八,那天我记得很清楚,雨从前夜就一直下个不停,一直到中午才渐渐开始放晴。一个时辰里,三个浑身泥点的人给我带来的消息不啻为晴天霹雳。
第一个到的是金鑫的使者:高济义兵中计,不听军令,急进龙川口,为倭奴伏击,大军溃散不能再战。第二个消息是李浑送来的,高济王居然夺了他的驻地,强令我王师退守平图一带,临津江防线交付高济北五郡八万勤王兵。第三个消息才是重中之重,倭奴居然于月前又增兵十万!
我先让人召回我军派去义兵的官长,又修书给李浑,命其只需记得“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便可。又那高济王,实乃藩王,怎能调动我大越王师?不过临津江勉强算是有险可凭,让高济人打打仗也不失为好事。
只是倭奴又增兵了……莫非我歼灭倭奴凯旋回朝之日注定了是遥遥无期?不过倭国一定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以弹丸岛国出此大军,实在有亡国灭种之祸。想我大越人丁万万之数,也不过养得数十万之兵,它居然能出兵五十万!
长古川隆二打了高济义兵,大军出了熊庆州。史君毅部入城早我两日,见我来了,可说是欲哭无泪。
“倭奴走时,一粒粮食也没有留下,就连春耕的种子都让他们炒熟了带走。现在的熊庆州可说是饿鬼道,就差易子相食了。”史君毅道。
“真是如此?”我吃了一惊,“一路上倒没有怎么见到难民啊。”
“城里的壮男都被倭奴拉走了,说是谁家若是逃难,就杀了她家的男丁。现在城里几乎全是老弱妇孺。”
“有多少人?”
“末将这几日清算下来,起码在二十万口上下。”史君毅脸色更差。
二十万,我的全部军粮都不够他们吃。但若是不救济他们,他们可不会管我们是不是王师,他们眼里只有粮食。长古川隆二给我留下了二十多万的“敌军”,让这支大军活活咬死我,我却不能反击。
“从熊庆州其他县城雕粮过来,再此之前先放军粮。”我道。
“大夫,若是倭奴回马一枪,我军危矣!”孙士谦忍不住插嘴道。
“熊庆州若是失守,我军便只有在南高济游荡,可是倭奴增兵十万,若是我们被抓住决战,你道有几分胜算?”我厉声反问。
我在军中的权威是无可置疑的,军令上通下达是行军的根本,史君毅不折不扣地放粮了。我生于太平盛世,从未见过流民,不过大户人家施舍粥饭还是见过的。本以为两相差距不大,坐在城头看了一眼便知道自己错了。
高济人得了粮食,无一不是用自己的衣服包了,揣在怀里,似乎人人都会去抢他的一般。不过也的确有些不争气的小贼从老弱妇孺手里抢粮食,石载见了气愤,说要派兵下去帮着看一下。我摇了摇如意,道:“我们仁至义尽便好,他们怎么分是他们的事。日后守城,留着那些连自己粮食都看不住的人也没用。”
沐英杰崔镇泰部奉命驻守忡城,盛存恩部进驻阖城,北面的两路算是封死了,难就难在龙川口。当日我不准高济义兵入熊庆州便是因为龙川口,如假包换的“通地”,敌我双方都是来往便捷。更没有什么坚城可守,一路上只有大大小小的镇子,供养百来人已经吃力,遑论十万大军!
我在城守府住了没多久,越来越多的难民从龙川口一带涌入了熊庆州。盘问之下,无一不是因为:“倭奴烧杀抢掠,实在过不下去了,听说大越王师在此,赶来投靠。”
郑欢急得拍手,问候了长古川一家老小祖宗十八代:“那厮不是不扰民吗?恼羞成怒了不成?”我摇摇头,道:“为将者怎能如此急躁?再者,扰民不扰民乃是从军利出发,若是于军有宜,为何不能扰民?倭奴此计的确有兵家气势啊。”
“大夫,莫非他就是要难民消耗我军资粮?”石载道。
“要我来说,此计乃是连环计。一者让难民消耗我军粮,二者挑拨高济人与我军的亲密。因为照目前来看,即便我把军粮全发了,也不够这些饥民吃多久的。”我悠悠道。
“大夫,那我们如何是好?”成敏问。
“等孙士谦来了再说。”我低声道。
大帐里悄无声息,又过了一会,孙士谦才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一卷布告。
“大夫,您要卑职找的安民告示找到了。您看,是高济文写的。”孙士谦递上布告。
我抖开一看,果然是高济文,落款是长古川隆二的名号和将军号。
“如此便好,模仿这上面的格式,把这封信贴到城门上去,别让人看见。”我交给孙士谦一封手书。
一日不到的时间,倭奴即将屠城,越师恐怕弃守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三日后,熊庆州的难民开始走了。五日后,除了参加我军的高济人,差不多平民都走了。十日之后,熊庆州就如同一座空城,只驻扎着我军大部。高济人实在少有与家园同生死的魄力,一纸书文就足以吓得他们背井离乡了。
“现在唯一担心的便是那支十万倭兵,单以长古川的兵力,要攻城还不够。”我轻轻对帐下的将军们道。
“大夫,只等僵持于临津江的倭奴溃退了,我军一十五万援军就能挥军南下,到时只有倭奴望风而逃的份。”郑欢进来心情好了许多,不过熊庆州的姑娘们都走了,也让他颇有微辞。
我并不看好高济人的战力,临津江一战还是很让我头疼。不过有李浑坐镇,即便倭兵攻过了临津江也讨不到什么便宜。现在最怕的就是北上的倭兵见一时难以攻下平图,转而南下,和新来的倭兵先把我端掉,那我只好望风而逃。
兵法虽然没说,师父也没教过,但我绝对不会在没有万全把握的情况下和三倍于我的兵力作战。打仗其实和流氓斗殴很像,什么招都能用,只要你想得到够卑鄙;什么人都能打,只要你打得过下得了手。依我多年观察帮会打架的经验,概括下来便是“恃强凌弱,以大欺小,聚众击寡”这九字。
若是我写兵书,一定会把这九字放在醒目的位置。
元平二年四月末,倭奴长古川率兵十五万余,屯兵本原、安绍、冢旗、开城,连点成面,把我军团团围住。好在熊庆州自给自足,即便没有援军我也能坚守几年。看小图,倭奴皆是攻势。看大图,倭奴却是被我和李浑部夹在当中。更不利的乃是汉平不能驻兵,使其南北不能沟通,唯有忠州暂可立足。
庙算已足,惟待妙算破敌。
“报大帅,倭奴三万众从龙川口进兵,初五晚间在神女峰下扎营立寨,与我成敏部相距十里。”探马报我。
我放下手中的毛笔,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倭奴想要夺回熊庆州?还是想一举歼灭我?
“命阮睦部前往支援成敏,若是敌军势大,不妨退守熊庆州,不必硬拼。”我颁下令箭。
元平五月初八,阮睦出发不过三日,传来败讯。有大股倭奴从山间杀了出来,措手不及的龙门营被杀得大败,伤亡几近一半。校尉统领阮睦负伤而退,倭奴的伏兵一直追到了熊庆州大门口。
我快马令成敏回师,弃守龙川口,而且明言相告,归途有伏兵,万万谨慎。
元平五月十六,成敏部为身后倭兵追袭,死伤不重,粮草却烧得干净。
我领教了,为什么长古川隆二有“踏草风狼”这个绰号。
其疾如风,名不虚传。
正当我以为倭奴要开始攻城之时,倭奴居然退兵了。长古川的胃口不小,他也不在乎一城一地,他要的是歼灭我有生兵力。想一口气吞掉我?我让人推我上了城强,远处的山上有一股股的炊烟,敌军吗?
还是弃城吧,我军没有后援,被围之后九死一生,趁着他还顾虑自己的伤亡,早些离开。不过被人团团围住,总要找个切口,全军的探马都跑了起来。
“大夫,真要弃守吗?”孙士谦问我。
我点了点头:“我原本担心敌军十万主力寻我决战,现在长古川把我们团团围住,决战之势自然消弭了。但是没有后援不能守城,所以我们还是要走。”
“走哪边呢?”
“开城,倭奴守军三万,大军猛攻开城,策动城里的高济人为内应,应该没什么问题。金鑫那里可有消息了?”
孙士谦摇了摇头,低声道:“高济义兵散得厉害,探不出什么。不过若是金大人没事,一定会来找大夫的。”
“嗯,对了,熊庆州地势太好,若是敌军十万守在,我军定难动分毫。而且倭奴还有援军可来,这里白白让给他们实在是我心头大恨。”我对郑欢道。
郑欢会意。
三日后,“倭奴”攻城,熊庆州陷于火海之中。
再五日,我大越王师弃守,大军攻下开城,全歼城内守军,弃城而走。倭兵一万援兵赶到开城之时,只道我们已经走了,不料还未开火造反,我军三营再次杀入城中,一举歼敌万余人,这才往春川关开去。
“史将军,各营伤亡如何?”路上有些乱,两波冲击,各营的编制都打散了。
“大夫,除了崔镇泰营尚未报上来,其他各营伤亡不大,一般死伤在二千上下,总共伤亡八千余人。”史君毅道。
八千人的伤亡并不算惨重,我点了点头。
“先生,开城的守军最多,为何我军要强攻开城呢?”戚肩问我。
“呵呵,若是战力低下,总要多派些人壮胆。一个小小的开城,连县城都比它结实,长古川放了三万人,不是胆怯是什么?”
走了两日,倭奴还我颜色,尾随而来,一举击破崔镇泰和盛存恩两营,伤亡过万。史君毅亲自赶到阵前,废了老大的力才收拢了残兵。我将两营归于一处,依旧让盛存恩任统领。
“大夫,探马回报,我军身后的倭奴该有五万余众,总落后我们两日路程。”
我低头寻思片刻,下令道:“找地方扎营,全军戒备,以防敌军偷营。”
我军扎营,敌军倒也没有骚扰,只是与我保持两日脚程。我军行进,他们也跟着行进,只是不攻。等我明白其中深意也晚了一步,忠州派出五千兵,夺了我的春川关。
我原本不想要的,只是熊庆州没站住脚实在是我的失策。现在老家也回不去了,只好西进抢乌岭山口,由那出南高济,攻忠州。
“大夫,我们回头一战吧。”石载提议道。
回头一战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不过我军五万余对敌方五万余,即便胜了也讨不到好处,何况倭奴在这还有分散的援军,万一甩不开,后果堪虞。
不过,既然敌人能突袭,我为何不能?
六月初三,月在轸宿,主大风。
“史君毅听令,”我拔出令箭,“挑选全军精壮之士五百人,弃甲持兵,携带火具,骚扰敌军。”
“末将听令。”史君毅得了令箭而出。
这段日子,后有追兵,只逃不战,营中士气日渐低迷。今日一战,虽不能扭转乾坤,却也能激发些士气。
我让全军拔营出发,让倭奴跟上来些,也好叫史君毅少走点路。
三日后,史君毅平安归来,报斩敌首级千余,烧营盘三座。我让人录了军功,正要犒劳,史君毅道:“大夫,我带了些俘虏回来,大夫可以问问。”我知道他办事向来妥当,让人将俘虏带上来。
“怎么都是孩子?”我有些疑惑。那些俘虏只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一个个满脸稚气。
犬三来了,我的疑惑很快有了答案。
“大夫,具他们说,倭国已经少有男丁了。这批十万援兵,都是农家子弟,最大的不过十六七岁,最小的只有十二岁。”犬三告诉我。
我心突跳一下,问道:“驻守开城的可也是这批援军?”犬三问了一句,朝我点了点头。我失声叹道:“唉,早知如此便不该下决杀令!”
史君毅大概以为我又犯了妇人之仁,劝我道:“大夫不必懊恼,其实这些小倭奴,杀起人来也不见得手软。”
我叹的哪里是他们,早知敌军十万都是纸老虎,何必跑那么远的路?熊庆州真是白烧了。
“此番长古川带的,可都是这些娃娃兵?”
“大部分都是。”史君毅道。
“郑欢,”我叫了一声,“全军挑选三千精锐,组成三十个班,今夜让便这些兵尉来见我。”
“大夫,这些俘虏……”
“他们知道了我军机密,全部杀掉,挖深坑埋了,不能让敌军知道有人被俘。”我的如意挥出一个斩首的信号,这些孩子注定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先生,他们知道我们什么机密?”戚肩的语调中居然有丝责问。
我没有说他没大没小,也不愿让他以为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魔,低声解释道:“我不能让长古川知道我知道他手里的都是娃娃兵。”
两个时辰之后,郑欢带着三十个兵尉站在我的大营里。
我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萧百兵,朝他笑了笑。他也看到我在对他笑,微微低头行礼。
“诸位,本官今日找诸位来,那是有天大的重担交付诸位。”
“卑职等刀山火海,在所不辞。”三十人喊声震得帐篷也抖了抖。
“从今开始,各班带足干粮兵器,离开大军,潜伏官道两侧,活动于山林野外,不得入城。所有补给,都由各班自行解决,百无禁忌。诸位明白了吗?”
“卑职等明白。”
“诸位只需待倭奴大军过去,夜夜扰敌,杀无赦。”
“卑职等领命!”
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能活着回来,让人送上酒,道:“一击便退,待我军得了乌岭山口便可回营复命。”
各兵尉领了酒,一饮而尽。
一阵瓷器碎裂声,三十一个酒盏在地上砸得粉碎。这是从战国之世便传下的传统,已经成了军旅的乐曲,听得人热血彭湃。
“明某等诸位凯旋之时再为诸位庆功。”我拱了拱手。
待兵尉们退了出去,我整理了些文案,和衣倒在床上。
各兵尉带人离开的时间不一,走得最早的是萧百兵部,走得最晚的也在卯时前离开了。我当时睡得死了,没有听到,没有见到,却也想得到一个个大越男儿顶着月色走向未知的明日。
当日,我军行军三十里扎营休息。我却在半夜被人叫醒,不是我们自己人,而是倭奴。
从天而降的倭奴如一群野兽,四处放火,到处杀人。
我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措手不及。
“戚肩!放下我,去前军叫成敏回来!”我喊道,却被喊杀哀嚎声淹没。
回头再看时,大帐已经烧了起来。还好,如意和宗谱法本向来不离身,否则我真成了本门千古罪人。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倭奴,一张张脸已经扭曲,身上的盔甲看起来无比厚重,以至于使脑袋看起来小得可笑。
“大夫,我们走!”石载跳下马,把我从戚肩背上接了过去,背着我再跳上马。“抱紧我。”石载喊了句。
我不能否认自己的惊惶,却还算能定得住,抱住了石载的腰。马儿开始起步,刚走两步,我感觉到一蓬鲜血重重打在我的脸颊,腥臭粘腻,差点让我把晚饭都吐出来。
“明大夫再哪!”我远远听到有人喊,郑欢的声音。
石载回以长啸,啸声中又大刀砍死两个倭奴。他盔甲上的血从上往下滴落,沾了我满手,滑得几乎抓不住。
不一会,郑欢带着人赶到我身边,大声问道:“大夫没事吧!”
我强忍着,回道:“我没事!快去前军。”其实,刚才有人砍中了我的大腿,现在痛得厉害。
“史将军已经集结了人马,就能反攻了!”郑欢吼着告诉我,顺手又砍死一个冲过来的倭奴。
我感觉腿上的血越流越多,人也越来越冷,石载丝毫又砍死了一个倭奴,血滑得终于让我脱了手。我的意识有些模糊,等我再想抱住石载时,抱了个空,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等我醒来时,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一时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一定是在做梦,军中怎会有女人?我又闭上了眼睛,却清楚地听到那个姑娘喊道:“哥,他醒了!”旋即有人推门而入,两根温暖的手指搭在我的脉上。
“呵,已无大碍了。”
我强忍着头痛,睁开眼睛,却发现身上绑满了绷带,背上也痛得厉害,大腿却没有什么感觉。
“敌军呢?”我不知道谁在我身边,不过肯定不会只有一个大夫。
“大夫,您先休养着,现在副将史君毅统领大军。”
我闭上眼睛放了些心,总算想起那个声音是孙士谦的,喃喃道:“我军位置……”
“史将军指挥大军南下,攻克了安州,暂时休整。”
我点了点头,又问:“我军伤亡几多?”孙士谦沉声道:“此番倭奴偷袭,都是精兵,若非是正威营骁勇善战,恐怕伤亡更胜。此战我军伤亡两千余人。”我嘶哑着声音又问攻下安州死伤多寡。“倭奴安州未置重兵,只伤亡不足千人便攻下来了。”
我重重闭上眼睛,问道:“我昏了几日?”
“大夫已经昏睡了近十日,即便醒来也是昏昏沉沉不能言语,今日看来是真的好了。”孙士谦道。
“我的伤……”
“李大夫说,重伤还是失血过多,另外有一刀砍在背上,恐怕伤了肺经。”
我点了点头,似乎喃喃问了句敌军态势,又沉沉睡了过去。
真正清醒过来已经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说孙士谦在我病重之时寸步不离,让我感动异常。几位将领也将军帐开在了安州城守府的外进,时时探访。那个姑娘原来是李健的妹妹,随着哥哥学医。只是我醒来之后,没见他们兄妹两个,听说是入山采药,非旬日能归。
修养时,我总觉得几位将军有什么瞒着我。听说我昏睡的时候他们一日进来五六次,我醒了他们反而不怎么来了。即便早晚的军报也只是“本日无大事”之类的含糊之辞。更让我觉得不妥的,便是戚肩一次都没来看我。史君毅的解释是,他也负伤了。
七月流火,安州的天气总算是暖和些,我可以只穿单衫不觉得冷了。一个多月的休养,我总算能处理军事了,看到几个校尉忐忑地站在下面,我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
第一桩噩耗,便是戚肩战死了。
我心里早有准备,真的从他们嘴里说出来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我不能否认我对戚肩有些偏心,也还记得当日大发雷霆责骂他,更想起当年阳关之外他跟我说起的盲目母亲和几个英年早逝的兄长。当日他陪着我的祭奠我娘,今日他又葬身何方?
照老人们说的,死时若是没有儿子送终,来世会艰苦异常,甚至难以超生。战死的无数英灵,他们有多少留下了子嗣?即便大帅视我如子,却还是灵堂空置……也不曾听说师父有儿子,不知哪里认了个孙子聊解膝下荒凉。
兵者,不祥之器。
“他,怎么死的?”我问。史君毅知道我当戚肩弟弟一般看待,道:“他死得像个男人,扛着大旗往外跑了老远,身后跟了一群倭奴……他到死也没让大旗倒了。”
我吸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第二桩憾事,犬三也死了。
其实细细想来,我们对他的厌恶感源于他为虎作伥,但是他爹是倭奴,不论他娘怎么想,他总是无辜的。投奔母国之后,他也没做什么对不起我大越的事,墓碑上若是留个“犬”字的确说不过去。
“大夫,犬三临死时恳求大夫赐个‘全’字做姓……他也是替陈主薄挡了一刀,卑职以为……”当日赐姓“犬”是孙士谦的主意,是以他现在说得吞吐。我摇了摇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他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还算立过战功。过去是我太小气了,让他姓回母姓吧,我记得是‘薛’吧。他有子嗣吗?”
几个文吏面面相觑,我知道他们平日一定也没少刁难他。只有陈中远站了出来,道:“卑职听说他在倭国还有个女儿业已出阁。”
我点了点头,道了声鞭长莫及。
遣退了文吏,再问军情,长古川隆二已经回熊庆州了。我派出的三千人的确给了他不小的打击,但是与我本意相差太远。我本来是想将计就计,让长古川一路跟着我们,等到了乌岭山,回马一枪,前有大敌后有伏兵,他便是插了翅膀也逃不出去。
可惜了。
“让他们回来吧。”我叹了口气,“连粮食也要他们自己想办法,真苦了他们了。”
史君毅点头称是,又问我日后该当如何。我看着沙盘,道:“安州以南不远便是昌元,昌元延洛东江南下便是倭奴两次登陆的所在,北上则沿途多有大郡,东西交贯。现在已经七月,再过些日子也该有收成了,我们可以先攻下昌元,整理辎重再做打算。”
“大夫,这信是敌将送来的,因为写着给您的私信,属下等不敢轻启。”石载将信放在我的案头。我应了一声,撕开信封。上面只有两句话:“无坚不破,惟快不破。”我心中一阵翻腾,旋即压了下去,这种激将的把戏要得逞恐怕难了些。
不过既然他对我挑衅,我也不会让他好过,此仇不报非君子!
召回令颁下之后,很多班都回来了,但是迟迟不见萧百兵。萧百兵当日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是属于那种有名将之质的人,若是他殉国了,也算得上是我大越的损失。
又过了数日,我只是操练新兵,和调集粮草,突然有人报我,萧百兵回来了。我有些意外,更意外的是见到萧百兵时他被人反绑着。
“卑职萧百兵,特来请罪。”萧百兵道。
“能回来便好,何罪之有?来人,快快松绑。”
“大夫,”萧百兵叩首道,“卑职有违军令,甘愿受罚,只是求大夫让卑职说完。”我点了点头,等他解释。
“大夫,百兵当日离营之后,前后思量,终于明白大夫此计的妙处。敌明我暗,反复偷袭,虽然不能克敌制胜,却能落了敌人的士气,实乃攻心上策。故百兵招揽高济土人,严奉军令不敢扰民,令高济人为我耳目探马,乃至后勤辎重。现我班几近千人,收服了几股占山为王的土匪,已经能锁住几个大城了。”
我暗暗吃惊,心中豁然开朗,喜道:“我果然没有料错你,果然有大将之才!如此战法甚妙,城是死点,路是活线,若是将城割裂开来,似围非围,围点打援,倭奴头痛的日子来了!”
萧百兵抬头笑道:“卑职就知道大夫一定已有考量,故违令未归。”
“你胆子倒不小。”我笑骂道:“你倒说说,若是倭奴龟缩不出,你有何本事打他?”
“嘿,城里可是没田的。卑职将高济的几个大户杀了,地里的粮食都给那些农户,只要我军来时给些干粮便好,那些农户都感恩戴德,给大夫立长生牌位呢。如此一来,倭奴要粮只好自己出城收,若是人多,我便命人带着粮食逃去山里,若是人少,我们便藏起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我颌首微笑,道:“你想出来的计策,关我何事?”
“卑职不敢贪功,卑职所打旗号,乃是大夫的旗号,这等妙策只有大夫能想得出。”
我摆了摆手,道:“休拿这话来诳我,你不过是多打旗号,令倭奴虚实难辨罢了。”萧百兵笑了笑。我想了想,又道:“百兵非百人之才,我特令建营,便先赐个营号叫做‘游击营’吧,你便是此营统领。只是,游击营不设曲,以班论数,否则也有违游而击之的真意。”
“谢大夫!”
“不忙谢,我先给你三千人,你加以调教,自行扩编,平日自决军事,若是我军大动,我会派人寻你。”
“末将领命。”萧百兵跪行军礼,身上的绳索居然散开了,一脸尴尬。
我只当没有看到,铺纸研磨,写了几个字,交付萧百兵,道:“日后行军,只需牢记这十六字,定然有惊无险。”萧百兵跪着接过,朗声读道:“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大夫真是破军星君下凡,末将服了!”
“你也算是我军最年轻的统领了,少油嘴滑舌,总要老成些才好。”我虽然听得高兴,嘴上还是这么说他。
游击,不错,流水不腐,大军只有动起来方有战力。跟他这么一讲,我更坚信城池无用的想法了,只是这种战法仅限守御,若是攻人则会陷入死地。好在我皇虽然好大喜功,却非穷兵黩武之主,守御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