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元年三月二十五,高济人日夜苦干,终于将城内的尸体收拾妥当。我命郑欢的大军在倭兵前安营,又令成、沐看紧那群倭兵。前狼后虎,只要是有些头脑的人便不会轻举妄动。
我也到处看了两天,选了块风水不错的地方让人安葬殉国兵士,亲笔提了墓碑,只是没有时间将阵亡者的名号刻上去。
即将进入四月的高济开始刮起暖风,也接连下了两场小雨。时常有高济人去拿倭奴的尸体出气,弄散了不少。
我问了当日阮睦为何会从正南赶来,这个高大的北方汉子憨笑一声,道:“末将本来以为倭奴已经被击溃了,怕他们逃得快,便往东平走,后来见汉平火光冲天,想来是他们还没撤,这才从正南赶来了。”我也笑了,当时谁都以为倭兵一触即溃,平心而论,他们也算是支虎狼之师。
元平元年三月二十六,我让朴舜臣负责疏散汉平城剩下的平民,并且告知其王师要主动出击倭寇,恐怕只有弃城。朴舜臣废话说了一堆,当然不能让我改变主意。我奉的是大越皇帝的圣旨,只要消灭了这些倭奴便可回师,一个毫无价值的汉平哪里值得我舍命去守?
三月二十九,城外的倭奴朝东突围,我本就让郑欢留下东、西两条生路,他们自然逃得顺利。不过我想到自己布下的阴狠后招,自己也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同一日,辎重营统领刘钦报我一应辎重都已妥当,备足了大军半月所需的粮草。不过半个时辰,朴舜臣向我哭诉我的人马将汉平官仓抢掠一空。我当然不会把粮食交出去,若是那样,我的大军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吃什么?
为了避免朴舜臣的喋喋不休,我让余部出城与城外的郑阮成沐四部会师,清点之后明日出发,光复忠州。当夜,我就睡在军帐里,戚肩为了让我舒服些,特意给我垫了很厚一层稻草,只是睡过两天高济贵族的软床之后,这些稻草几乎让我彻夜难眠,终于明白了俗话说的:“终生贫贱易,一日落魄难。”
等我醒来时,大军将动,晨风扯动大旗,发出一阵怪叫。我盯着“越大夫明”四字良久,想起自己在珐楼城短暂的从医志向,叹了口气。当时,我看到更不类我华夏人的夷人尚且心中震荡,现在自己杀人无数,却越来越觉得心安理得。姬远玄说师父冷血无情,是否就是因为统兵打仗的关系?那同为兵家的姬远玄又如何多情?
大帅曾经说:军师是挑嘴的食客,吃前指手画脚,吃时挑三拣四,吃完了还放些“君子远庖厨”之类的仁义狗屁,所以,他在我之前从未置过幕僚。统兵将领则是手拿菜刀的厨子,他要看着屠夫杀了猪羊,亲手挑了肉,料理烹制,端菜上台之后却不能多说一句,只能等出钱的买家讲话……
“我是食客还是厨子?”我见史君毅掀帐进来,居然不可自已地问了一句。
史君毅一脸茫然,我自嘲一笑,问道:“史将军有事吗?”史君毅剑眉一挑,问我道:“大夫,我军走后,倭奴若是占了汉平,该当如何?”我抚着翠绿如意上的文字,道:“我正是要倭奴占了汉平。史将军请看。”
我摊开桌上的地图,以翠绿如意为杖,指着图道:“汉平乃是高济都城,官道可说是四通八达。从西北、东北可直上平图城,是以汉平乃是倭奴必战之地。”史君毅不解地看了我一眼,问:“那为何我军还要将汉平让给倭奴?”
我拍拍案上的军报,道:“史将军也看了,倭奴已增兵两次,眼下我放走的那支姑且不算,第二批援军十万,第三批二十万,如此三十万大军可是我军敌得住的?我弃了汉平,正是将那支二万余人的倭奴定住。他们士气低落不足北犯,又舍不得汉平,必定乖乖等着援兵。而我趁此机会与陈裕将军会师,集全军之力,先封了后续倭兵北上救援之路,等待天朝援军。”
史君毅笑道:“明大夫真是神机妙算,原来筑那京观也是为了打击倭奴士气,小将只道是宣扬武功,真是佩服!”我听史君毅赞我“神机妙算”,手抖了一抖,心下黯然,不再提京观之事。即便倭奴忤逆在先,我用如此阴毒的法子也总是有伤天和。
“不知我朝援兵要多久才能到?”我问史君毅。史君毅苦笑,回道:“这还得看朝中大臣们的意思,只是此番捷报大夫以为该如何写?”我昨天刚问了孙士谦,依他的话,当报斩敌首十万,大获全胜。当下把这和史君毅说了,史君毅皱眉想了想,道:“虽有谎报之情,可等捷报送到京师,那两万倭兵恐怕也已被我们歼灭了,算不得欺君。”
我点了点头,决定让孙士谦去办,他是这方面的老手,一定能写得滴水不漏。
大军行了多日,探马尚未报说汉平落入倭奴手中。放一头饿狼在身后可说是胆战心惊,我往后派出的探马倒比前锋探路的更多。
“大夫,探马回报,前方有一处古怪村落,还请大夫示下。”一日,石载入帐报道。我不明所以,问道:“村落便是村落,能有何古怪?”石载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没有说清楚,我有些急了,道:“离此处远吗?我自己去看。”
“大夫还是别去看了,那情形,饶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也抗不住。”石载一直是个铁汉,居然说出这等话,我心中疑云更盛,道:“既然如此,我更要开开眼界。”石载拦住戚肩,对我道:“大夫明鉴,末将劝大夫还是算了,我军绕远些走吧。”
他这么一说,我更是要去看看了。
石载叫了人抬我上了马车,一路奔驰,丝毫不体谅我在里面颠得七荤八素,就像是我去晚一步那村子便要跑了一般。
“大夫,到了。”石载拉开帷帘,帮我上了轮椅,亲自推我。
我明白了石载为何说这村子古怪,为何说便是将军也受不了……一条两马并骑的通路,两侧横七竖八倒着村民的尸身。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不是少了胳膊便是被人砍了大腿。其中大多又都是女尸,浑身上下不着寸缕,有的被人剜去了乳房,胸口成了暗红色的两个大洞,围着一群苍蝇。女尸下体更是血肉模糊,显然惨遭蹂躏。
更让人齿冷的是,从满头白发的老妪到梳着冲天辫的小女童,无一逃出魔爪。村落中心乃是一片空地,想是平日晒谷所用,现在竖着几排木桩,男人们被绑在上面,或是没有了头颅,或是被人挖心剖腹,脏腑散落一地……
我看到一具女尸,被人剖开了肚子,不远处还有一个已成人形的胎儿,想是孕妇……闭上眼睛,胸中一口浊气翻腾不已,空气中的尸臭让更是让我隐隐欲呕。爬满白白蛆虫的尸体一具具像是活了一般在我眼前游荡。
“哇……”我终于吐了出来,幸好今日事务不少,没有吃什么东西,现在只是一个劲地吐酸水。“走。”我勉强吐出一个字,差点把胃也吐了出来。翠绿如意镇在额头,总算是好了些。
戚肩早就没有跟来,在外面呕吐。石载推我快步回了车,一句话也没说。我被马车的颠簸震得清醒了些,用袖子拭去嘴角的胆汁,差点虚脱昏死过去。
我大概是被人抱上床的,迷糊间只听到史君毅埋怨石载,怪他带我去看此等人间惨象。石载分辩了几句,大意是说我有“妇人之仁”,让我看看倭奴的兽行,日后杀他们便无顾虑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