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舜臣捧着官印文书跪在我面前,表示谢罪,且愿听我调遣。我知道他是怕了我的大军,心中犹豫是否杀他。此人胆怯懦弱,见风使舵,可说是小人,杀他固然绝了日后之患,怕就怕原本可以揭开的梁子成了死疙瘩。若是不杀他,日后告状告到京师去也诚然给我添麻烦。
“本官远来高济,本就是为了解救高济之苦,何以大人不肯信任?”我让他站起来,低声问他。“外臣一时糊涂,有扰尊驾,还请见谅。”他的声音发颤,没有站起来。
我叹了口气,道:“今日之事就此作罢,汉平城统御由本官负责,贵官可有异意?”
“外臣不敢,一切听大人吩咐。”
我看到一旁的郑欢不停地冷笑,道:“召开军议,卫尉以上尽数赶来大营。飞马报后军龙门营阮睦,着其轻车快进,火速赶来汉平。”
郑欢躬身出帐。我又叫朴舜臣起身,他才战战兢兢地起来。
三十余人聚在大帐内,毫无声响。
我清了清喉咙大声道:“诸位官长以为这汉平城守得住吗?”
众人没有答复,我原本也不求他们答复,当下道:“本官以为,这汉平,正是倭奴的葬身之所!朴舜臣。”朴舜臣上前一步,道:“外臣听令。”
“本官要你迅速召急民役,十三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皆要为国效力,连同高济军,于东、西、北三门瓮城挖坑。”
“挖坑?”朴舜臣问了一句。
“对,贴着城墙留出一尺宽,挖一个一丈五尺深的方坑,所挖出的泥土石块,堆在城里,本官另有用处。你可听明白了?”
我想我没有让高济军去当马前卒他便该感激不尽了,这点劳役算得什么?朴舜臣连声应是。“再有,八岁以上十三岁以下的男童,以及五十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的老丈,命其于城外伐薪,不拘数目,多多益善。孕妇、不过三岁之孩童以及七十岁以上老者,疏散出城,其他妇女,集中于城内酒楼,造饭打水,供应劳役!”
“外臣明白。”朴舜臣转身要走,被我叫住。“亲卫队统领石载,”我道,“率我亲卫,巡游全城,有趁火打劫者,杀!有隐匿不出者,杀!有抗拒不从者,杀!有惊惶逃乱者,杀!有消极怠工者,杀!”
“末将领命!”石载接了令箭,见朴舜臣愣在那里,轻轻拍了一下。
“宣猛营统领成敏,树功营统领沐英杰,上前。”我让两人走到我的案几前,转过地形图册,道,“倭兵分东、西、南三路近逼汉平,总数在十万余,我军若是苦守汉平必定为敌所灭。故,本官想让两位将军,主动出击!”
“但听大夫吩咐。”两人异口同声道。
“有道是伤其十指莫若断其一指,倭兵中路军人数在五万上下,突进最快,想是精锐……”
“大夫放心,末将等必不辱命!”
“慢着,我是要两位将军避开,怎能往人刀口上撞?”我有些不满,“东、西两路兵员数少,各两万五千余人,且长途行军,两位将军可见机行事,统合两营二万雄兵,一举歼灭其中一路。史君毅。”“末将在。”“调拨一班探马给他们,时刻掌握先机,切莫与强敌硬冲。”
“末将等明白。”
“还有,灭敌之后不必回救汉平,紧跟倭奴大军之后,保持一日路程,待其从汉平溃退之时,杀!”我的翠绿如意凭空一挥,就像挥动了一把战刀,落地的不知有多少人头。
“正威营统领郑欢。”
“末将在。”
“听闻将军道:阳关血战之时,正威营以万人挡高建成部十万人,三天四夜,死伤十之八九不曾退后一步,可是属实?”
“丝毫不差。”
“我命正威营于汉平伏击倭兵,恐怕死伤非小,将军可敢领命?”
“我正威营愿与汉平共存亡!”郑欢,以及正威营下众卫尉,斩钉截铁道。
我心头一热,将令箭交给郑欢,道:“全军进城,大帐便立在汉平南门的箭楼。”
当夜,我临着女墙,看着城外黑压压的平原,天空中的星星都似乎和我在大越所见不同。玉如意静静地躺在我大腿上,它代表着的是一个鲜为人知却常常推动天下轮轨的门派。我为此自豪,也因本门就我和师父两人而有些落寞。
“来人!”我心中烦乱,“怎么工程停了!”
戚肩大概从未见我发这么大的火,忙叫了传令兵去查问。不一会,石载站在了我身后。“石将军,怎么停了?”我问。石载无奈道:“是朴舜臣说太晚了,让民役回去休息。末将正要请示大夫,如何处置。”
“休息?再过三日倭奴就要来了,到时候大家倒真的可以休息了。把朴舜臣给我带来!”我怒道。
石载去了。
我在箭楼里见到了朴舜臣,看都不想看他一眼,懒懒道:“朴舜臣,本官不忍心看你高济人枉死才费力让尔等布置陷阱,你却屡屡与本官作对,是何道理?”
“外臣不敢,只是天色已晚,大家干了一天……”
我拍案而起,喝道:“莫非就不能分成两班?倭奴三日后兵临汉平,若是无法完工,本官就拿你去挡他们的长刀!石将军!”
“末将在!”
“去,哪怕放火也把人给我叫起来!日夜开工,人可以轮班休息,铁镐却不能停,谁再妄言乱我号令,杀无赦!”我心血翻滚,从未有过的气闷。
没多久,汉平城又响起人声,颇多哀怨。
我平了平气,随手翻看起师父传下的法本宗谱。宗谱只是人名,没什么看头,自齐以降,本门绝大数是一脉单传,只有区区三五代例外,从宗谱上看,没多久也都断了法嗣。法本传说是当年天道修行的决谱,只有三五页,满是隐语暗号,难怪失传之后再难补上。我只是盯着那些符号,让头脑进入一片空明之中。
第二天天明,我看到挖出的土石已经不少,遂令闲着的人把土石延街垒成墙,若是挖出的土石不够,便将简易的房子拆掉,总是要有一道一丈高的坚墙。汉平城的高官显贵早就逃了,剩下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物,我也不去顾忌。照我的排法,能被疏散的人并不多,统共不过万余人,四十多万人一起动手,看似浩荡的工程也成了儿戏。
日沉日升,照探马营的回报,倭奴该于明日抵达汉平城下。我不知道自己决定留在城里是否太过冒险,不过城内工事尚未完全合我心意,我这一走恐怕会凉了民心。
我在城头吹了一天的风,虽然高济的三月春风没有暖意,却也没有让我头疼。看着底下劳碌的民夫,我第一次感觉到待敌的痛苦,师父当日讲过的围城惨事一股脑涌现在心头。想想当日珐楼城,徐梓合被我的假军鼓逼迫不得不半夜出击,现在我也尝到了这个味道。
我拿着如意,玩弄韦夫人替我求来的如意结,但愿它们真能让我万事如意。
一夜无眠,闭上眼睛就像看到了倭兵兵甲鲜明地站在城门口。看看窗口有了光亮,我叫醒戚肩,让他推我出去看看。还好,倭兵并没有来的迹象,城里的百姓多是面带疲累。石载看来也是通宵未睡,骑在马上从西走来。
“石将军!”我叫了一声。石载朝我挥挥手,夹了夹马肚。不一会,红着眼睛的石载站在我面前。
“石将军辛苦了。”我由衷道了声。石载疲累的脸上勉强笑了笑,道:“大夫,坑是挖好了,只是那墙不是很牢,若是敌人反复冲撞,恐怕会坍塌。”我也知道,匆匆而起的墙是顶不住训练有素的兵士的,不过聊胜于无。现在最好的消息是倭寇还没有来,最坏的消息是我的后军也没到。
“石将军去休息一下吧,今日恐怕还有场血战。”我说。
石载行了礼,退了下去。
我一直盯着城南,粒米未进,只等着敌人的出现。
“恭喜大夫!”史君毅从我身后叫道。我心中一喜,忙问:“是阮睦来了?”史君毅笑道:“阮睦明日可到。”见我脸色一黯,马上接着道:“昨日丑时,成敏沐英杰部与西路倭兵相交,辰时,于安太道口伏击成功,斩首二万余,我军共伤亡五千余。成、沐部从先生安排,转向跟踪敌军大队,为倭奴发现,调头攻击,成、沐部撤兵避敌锋芒。”
“太好了,”我拍着如意,“如此一来,敌军进攻汉平之日又要拖延几日了。传令下去,三门的坑穴加深五尺,加固城内矮墙。”
“末将得令。”史君毅兴冲冲走了。
史君毅的背影隐于夕阳的血光之下,我心中一松,又是一个待敌之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