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详着师父,银发银须,满面红光,气色自然比在牢里强得多。
师父也看着我,还摸了摸我刚开始蓄的胡子,道:“你长大了。”
我破涕而笑。
“一年不到,你已经是个盛名天下的用兵大家了。”师父在我对面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完全不同当日的伛偻。
我看着熟悉而陌生的师父,眼泪又流了下来。
“唉,你又哭了,莫非是牢里呆的久了,还没做男人?”师父调笑道。
我连忙擦去眼泪,道:“师父,徒儿不想做官,但愿常侍师父左右。”
师父拉着我的手,道:“小亮,师父是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你还年轻……”
“师父!我……娘走了,大帅也去了,您又不要我,您就真的忍心小亮在这天地间独自飘零?”眼泪又在我的眼眶里打转。
“唉,小亮,师父还未给你讲过本门法脉吧。”师父叹声道,“战国之时,孙宜子统兵五万,天下无敌,列国丧胆,时有见‘孙’字旗而敌军自退之说。孙宜子本人并未著书立言,其弟子青羊子录其言行而成《孙宜子说》。”
“莫非本门就是青羊子一脉?”我第一次听说自己的师承,居然可以上溯到三千年前的战国之世。
师父点了点头,道:“孙宜子是历代兵家之祖,生前却没有开宗立派。他一直认为,兵法乃是‘屠人之法’,故不愿以‘善杀人’之名流传万世。直到晚年,孙宜子方同意青羊子开宗立派,传兵法于世,以暴易暴。”
“难怪现在《孙宜子说》流传万世,凡为将者,无有不读的。”我道。
“其中真意呢?为将者又有几人能想到以暴易暴?”师父问我。
我不由惭愧,在我下令焚城之时,并未想到以暴易暴。我只想到西域疆土……
“你在密室见到的挂像,便是青羊子祖师。青羊子虽然广传兵法于世,也收了弟子三人,悉心调教,此三人是为神机妙算门开山弟子。南山童,冷乞,沉繇,听说过吗?”
我摇了摇头,虽然古今名将也听得不少,却丝毫不曾听过这三个人。
“此三人并未领过一日之兵。”师父道。
“这是为何?”
“他们三人乃是以兵法入道,奠定本门天道修行的祖师。”师父道。
我轻声“哦”了一声,并不明白何谓“天道修行”之说。
“小亮,密室中的铁简还带着吗?”师父见我并不明了,问我。
“就是洗澡也带着。”我笑了,从怀里抽出铁简。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神机妙算岂可能,炼己修心或有灵。”师父读着上面的字,又道,“其实该是:‘机反神炼,明命能灵’,这就是祖传的玄机。我对你说过,上天有好生之德,亦有好杀之德。本门便是以杀德入道,由死而生。”
我咽了咽口水,道:“师父,弟子不是很明白。”
师父笑道:“本门乃是兵道一家,外修兵锋,内炼金丹。只是千余年前,本门遭逢大变,修真炼气一道便消逝了。只是后代弟子,依旧在兵法之外探求天道,明心见性。”
“哦,原来如此。青羊子本人是炼气士,难怪弟子也是以修真炼气为重。”
“还有,其实孙宜子也是被人挖了膑骨的。”师父笑着对我道。
“真的?”我有些不信。
“当然是真的,为师会骗你吗?”师父佯怒,“也正是此等机缘,师父才决定收你入门,让本门再传承下去。”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师父,为何您本不愿传下神机妙算门?莫非、莫非也是因为那殊大的杀孽?”
师父愣了愣,久久方才诵道:“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垄亩兮,吾爱吾庐。”
这不正是师父浮世入世再出世之写照?我听出了弦外之音。
“神机妙算门,还是要传下去啊!有明主在世,怎能明珠暗投?以一己之杀孽,换万民之安,正是我门之宗。小亮啊……”师父的眼睛也闪着泪光,看着我。
若不是师父肩负了万千杀孽,天下要多久才能再复安定?我明白了师父的意思。但是我……
“师父知道,知道你焚珐楼城的用意。”师父拍了拍我的大腿,眼带爱怜。
“师父!”我心中的委屈随着一声“师父”汹涌而出,即便连我身边的人都以为我是在为大帅报仇,市井之徒更是斥之为残虐,只有师父啊才能明白我的心……
“绝西域兵事,别无他法啊。”师父叹了句,转色道,“小亮,当今圣上可说是明主,你当助他平定天下,切莫逃避师门重任啊。”
我十分不愿,却还是点了点头。
“这柄玉如意乃是历代掌门的信物,你可以收下了,今后你也能收徒授道了。”师父从袖里取出一柄墨绿如意,郑重地交到我手上。
我接过如意,细细抚摸,微微有着暖意,柄上刻着那首“机关算尽太聪明”。
“师父,那你……”
“小亮,听好,玉有九德:温润以泽,仁也;邻以理者,智也;坚而不蹙,义也;廉而不刿,行也;鲜而不垢,洁也;折而不挠,勇也;暇疵皆见,精也;藏华光泽并能而不相陵,容也;叩之,其声清团彻远,纯而不杀,辞也。你当谨记,君子比德如玉。”师父看着我,说得很慢。
“弟子记住了。”
“为师当寻清净处结庐而居,待你功成名就,为师若是还有命在,你我师徒再相聚吧。”
“师父还是要抛下徒儿?”我急忙拉住师父的手。
“小亮,缘起缘灭,花开花落,执着于缘起花开,却不肯直面缘灭花落,你说,这就是我虚綦之教出来的徒弟?”师父瞪着我。
我无语,扶着轮椅的把手,用力撑起身子,跪了下去。
“唉,其实师父也舍不得你,或许师父还会在你身后看着你,好自为之。”师父拍了拍我的肩膀,扔下一本厚厚的书册,“这是本门三千年传承的宗谱法本,你若是真的不想再传下去,按着最后的地图,让它沉眠于青羊子祖师的陵寝吧。”
我低头跪在地上,听着师父的脚步声远去,一声声印在我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