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祸从西来 第十四章 推心置腹

寒冷的关外,没有房子,没有补给,最重要的是连水都没有。他们不敢过一线天,外面是天朝大军。他们也无法入关,即便用最重的撞木也无法敲开阳关的铁门。

所以,他们只有投降。

“听说你俘虏了两万人。”

三天后,金绣程将军的大军进驻阳关,大半的俘虏押往金城,还有一些留在阳关做苦役。又过了半月,大帅的大营也搬来了阳关。现在,大帅九坐在李浑曾经坐过的座椅上问我。

“应该是的。”

“送往金城的是四千人,留在阳关的有一千人。剩下的人呢?”我看得出大帅强忍着怒气。

“我放走了。他们大多是西域土人,我放他们回到自己的故乡,用他们的嘴渲染天下第一关的陷落。”

“哼,我给你的任务只是夺取阳关,西域事与你何关!”大帅怒道。

我觉得有些委屈。我深信,若是大帅来了,那些人一样会被放回去。莫非是大帅已经嫌我立功太大?

大帅再次开帐的时候,我已经在龙哭台上。

无垠的荒漠一如我走之前的平静,风吹起一团黄沙卷成一个小小的旋风。戚肩立在我身后,推着车把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先生,我们去哪里?”他问我。

我也不知道这个答案,只是问他:“你知道阳关一役死了多少人?”

“敌军五千有余,我军一千五百,先生。”戚肩轻轻答道。

我微微点点头,道:“六千五百条人命啊,就这么随风而去,了无痕迹。你说天地间真的有过这些人吗?”

“先生,你也不必内疚,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行军打仗总有死伤的。”戚肩停了一下,又道,“我曾经在北疆,那里才吓人呢。匈厥古的铁骑来去如风,哪次接仗我们不死个百八十人?打下阳关只死了不过千余人,这真的是天大的功劳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好奇问道:“你去过北疆?”

“我爹是犯官,发配去了北疆。当年我四岁,本来可以不去的,但是没有亲戚肯收养我,我爹娘就带着我一起去了。我两个哥哥都充了军,死在北疆。”戚肩的脸上布满了愁云。

我轻轻应了一声,道:“有道是全国为上,破国为下;全城为上,破城为下;全军为上,破军为下。我这次是无一不处下风啊。”

戚肩不知如何安慰我,有些无措。

我也不必他的安慰,我只想有人听我倾诉,无论他是谁。师父走后,我的人生似乎没有了丝毫亮点,就连呼吸吐纳都说不出的窒塞。

“我优柔寡断,举棋不定,最后还是要牺牲这些大好男儿。”我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怡莉丝是李浑的人,却以为自己能够将计就计,更蠢的是我居然还信了她的话。若不是防备万一,这次输的是谁?”

吐出的气如同一团白雾,混在空气中。

又是一阵风吹来,刚好钻进了我的鼻孔,激得我差点留下眼泪。

“当年你两位兄长阵亡,他们是如何告诉你的?”我问。

“我当年太小了,记不清了。反正娘的眼睛就是那个时候哭瞎的。”戚肩喏喏道。

“对啊,六千五百人,他们家里都有父母兄弟,我却葬送了他们的性命。”我的心头越来越沉重。

“既然身在行伍,自然要有一死之心。若是我手下的将军都如你一般,社稷由谁来保?”大帅居然站在我身后。

戚肩跪了下去。

“大帅。”我怯怯叫了一声,本来打算不声不响离开的,现在就如一个做错事被抓的孩子。

“还是金将军了解你啊,他说你会在这里。”大帅在我身边的石凳上坐下,就如出征前金绣程将军一般。

“我……”

“我本来以为你误会我要夺你功绩,差点气得吐血,呵,还好听到你刚才的话。”大帅就像第一次见我般慈祥和善,杀伐之气荡然无存。

“大帅对我亲如子侄,我怎会如此不知道理。”我答道。

“你知道我待你如子侄就足够了。”大帅叹息一声,“我没几年就要做六十大寿了,十五从军征,奔波劳碌,征战四方,三十岁才有了第一个儿子。长子名彪,立兴二十三年战死在北疆。次子名瑧,征讨海贼不力,葬身东海。唉,将来女儿出嫁,谁来送终?”

“大帅节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用了“节哀”两字。

大帅凄然一笑:“还节什么哀?发妻难忍丧子之痛,整日疯疯癫癫的,若不是皇命,你若是我,会愿意在垂暮之年还披甲上阵吗?”

大帅的英气全无,坐我对面的只是一个老朽。

“所以啊,皇上为什么要我出征?为什么只用三十万人便要去平荡拥兵百万的李家叛逆?”大帅的拳头轻敲石台,“朝中奸逆当道啊!我朝太祖武皇帝享国三年,太宗仁孝皇帝享国六年。当今圣上已经执政二十六年了,近几年贪恋女色,越发不理朝政。我还能战上几年?”

我只得默默听着,不知大帅为何突然说这么多。

“西域已经事发。北疆的匈厥古日益侵扰神州,数月前居然屠了一座边城。南方蛮荒之地,土人抗礼天朝,我朝威仪何在?最是让人痛心的是东方。海盗横行,现在居然能上陆掠夺。东海之外有国尼番,国中内战不休,民不聊生,却能派出战舰侵袭我神州上国!终有一日遭其浊辱。”大帅仰天长啸,“天不利我大越啊!”

“大帅,后人的事,总是让后人自己去解决吧,当下还是平西……”我道。

“唉,你当我能平了西域之乱?我在金城才驻军十日,朝廷就发了三通催进文书,得了阳关,更给了朝中小人催进的口实。”

“我……”

“我罢了你的战功,正是怕你行出于众而遭人妒。”大帅又叹了口气,“此番出征,能够战死西域或许是我最好的归宿了。若是得以凯旋,我这个三朝元老,又位极人臣,皇上拿什么封赏?必然是君臣相忌,黯淡终老。若是平西不成,唉……”

“大帅,李彦亭逆天行道,出师无名,此一败也。西域土地贫瘠,不足以久战,此其二败也。战士思乡,望阳关而不得进,军心不稳,此三败也。”我缓缓道,“另有大胡、东西野食,此三国必不肯见西域有他人裂土。李彦亭处四战之地,无异于自寻死路。”

“我大越又何尝不是四战之国?武啸星镇守北疆业已吃力,南方的曹彬被我掉来西域,与金绣程一攻一守。东部本就军力薄弱,却又是我朝重中之重,天下赋税,大半来自河东、江南两路。”大帅的目光停在远方的黄沙上,一样的深沉。

我深深吸了口气,坚定道:“大帅,学生愿以五尺残身,以报国恩。”

“若是国老能听闻此言,必然大感欣慰。”大帅慈善地把手搭在我的肩头,重似千斤。

我知道,若是今天不走,以后征战沙场成了我的归宿。

“将军死沙场,壮士暮年归。

一朝身披甲,半生为君忙。”

我心里默默吟着金绣程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