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以退为进 2、考虑再三,杜林祥决定中止上市

纬通的全球路演正式登场。

路演开始的具体日期,还是香港与河州的两位风水大师一起选定的。当天,杜林祥率领纬通一众高管奔赴香港,异常高调地出现在国际投资者面前。在接下来为期十二天的路演之旅中,纬通的团队还将先后前往苏黎世、法兰克福、伦敦、纽约、洛杉矶、新加坡等数座国际金融重镇,与投资者进行沟通互动。

路演,被称为上市前的最后一里路。通过路演途中的推介会,企业向投资者就公司的业绩、产品、发展方向等做详细介绍,充分阐述拟上市公司的投资价值,让准投资者们深入了解具体情况,并回答机构投资者关心的问题。此外,路演也是各路投资者申购股份的时候。投资者申购的积极性越踊跃,申购价格越高,这家公司未来的前景就越被人看好。

路演的主角自然是拟上市企业,而具体的操盘手,则是投行。投行作为上市公司的保荐机构,在上市过程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确定发行股票的价格区间,然后通过路演等方式将股票向客户推销。

全球各家投行其实大同小异。一般说来,为了成功上市,投行内部会有四个部门参与进来分工协作,分别是投行部、定价部、销售部、研究部。投行部主要联合律师、会计师等对企业进行尽职调查,审查企业在合规性方面是否达到监管部门及交易所的法定要求,以及起草招股说明书;定价部对企业进行估值,确定股票发行价的区间;销售部将企业的股票推销给基金等投资者客户;研究部就企业股票价值撰写股票评级研究报告,供股票购买者参考。

位于全球各地的投资者,对于上市公司未必十分熟悉,但与专职从事股票承销业务的投行却是长期合作的关系。路演过程中,投行会将所有投资者在各个价位上的申购量进行累计计算,得出一系列在不同价格上的总申购量,然后与企业商议一个确定的发行价。最后,报价在发行价以上的认购者,都获得认购资格,而对于入围者的股票分配数量,则完全由投行自主决定。

在这样的制度设计下,投行在定价及股票分配方面拥有很大的话语权。上市公司在这个过程中,基本都是被投行牵着鼻子走。

纬通路演首日,全球股市普遍下挫。美国道琼斯指数、香港恒生指数纷纷出现大幅下跌。负责纬通上市业务的投行,当晚就给庄智奇打来电话,说鉴于全球经济不景气,股票发行价大概只能维持招股说明书中的下限。

按照纬通的招股说明书,此次上市计划发售约17亿新股,招股价介于3~5港元之间,募集资金51亿~85亿港元。发行价只能维持下限,就意味着融资量萎缩30多亿港元。接到汇报后的杜林祥,心中十分不快,却又不得不隐忍下来。在他看来,能通过上市融回50亿港元,纬通的财务困局也将迎刃而解。尽管算不上圆满结局,毕竟可以接受。

不过当纽约的推介会结束后,投行总裁宋金池又亲自给杜林祥打来电话,说是路演过程中,投资者的申购并不踊跃。按目前的情况,股票发行价还要下调。

杜林祥气愤地问道:“宋总以为,发行价定在多少比较合理?”

宋金池顿了顿说:“这个还需要根据目前的申购情况,进行精确的计算分析。”

杜林祥又问:“什么时候能告诉我结果?”

宋金池说:“现在香港是早上九点,估计下午三四点就能算出准确数字。香港与纽约的时差是十二个小时,那时正好是纽约的凌晨。为了不打搅杜总休息,我让下属今天晚上八点,也就是纽约早上八点,把数字传给你。”

“不用。”杜林祥说,“第一时间传给我。不看到你们计算出的数字,我睡不着觉。”

“好吧。”宋金池答道。

在位于曼哈顿东区的希尔顿酒店的高级套房中,杜林祥一直没有合眼。窗外飘着小雪,杜林祥就坐在窗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凌晨三点半,他收到宋金池从香港发来的信息。他们最后计算出的发行价,是2.76港元。

看到这个数字,杜林祥立刻被一股不祥之感笼罩。他顾不上正值凌晨时分,将庄智奇召来自己房间。

一分钟后,西装革履的庄智奇走进了烟雾缭绕的房间。杜林祥看着他这身装束,问道:“你也没睡?”

庄智奇点点头:“不等到宋金池的准信,睡不着!”

“他们的准信来了,2.76港元。”杜林祥冷冷地说。

“2.76港元?”庄智奇有些惊讶。

“太接近了,太接近了!”杜林祥痛苦地摇着脑袋,“为什么是这个数字呢?难道……”

“是啊,太接近了。”庄智奇一脸严肃,“比起2.74港元,只差两分钱。”

两人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2.74港元,是他们此前反复计算过的另一个敏感数字!

与赖敬东签署的合作协议中,双方约定赖敬东的最后占股比例,要与股票发行价捆绑起来。发行价越低,赖敬东的占股就越高。后来在杜林祥的一再坚持下,合同中写入了另一条,为保证杜林祥的控股地位,赖敬东的持股比例不能超越杜林祥。依据这两则条款,当股票发行价低至某一个价位后,赖敬东的持股比例就不再随股价下跌而自行增加。

路演之前,杜林祥与庄智奇反复计算过。那一个至关重要的临界点,就是2.74港元。股价只要维持在2.74港元之上,股价越低,赖敬东的占股就越高。如果股价低于2.74港元,赖敬东的持股比例就不会再增加。

纽约夜幕深沉,雪花飞舞,杜林祥的情绪却无比激动。他站起身来大声吼道:“差着两分钱,或许是人家自己讨吉利。比起四,六可要吉利得多。宋金池抛出这个发行价,让我不得不怀疑,他与赖敬东早就勾结在了一起。”

“很有可能!”庄智奇也点上一支烟,“按照这个发行价,我们的融资额会大幅减少,赖敬东的持股却变多。等到上市之后,赖敬东再与宋金池联手把股价炒起来,他们可真要赚个盆满钵满。”

杜林祥平复了一下情绪,坐回沙发上说:“你以前说过,衡量一次上市是否成功,也是有标准的。”

“没错。”庄智奇说,“但凡一家企业在证交所挂牌,媒体都会说成功上市——那只是外行看热闹而已!在我看来,即便股票挂牌交易,也不能断言这是一次成功的上市。衡量是否成功有两个标准,第一看市盈率,第二看股票上市后三个月内的波动幅度。”

庄智奇接着解释:“所谓市盈率,就是股价和每股收益的比率。不同的行业,市盈率差别很大。高科技行业的市盈率普遍较高,传统行业则会低一点儿。一般说来,我们会将身处同一行业的不同企业拿来比较。比如纬通是房地产企业,如果其他房地产企业的市盈率普遍是六到七倍,而我们的市盈率只有四倍左右,那就证明我们的发行价偏低。至于波动幅度,我认为上市后三个月内无论涨跌,只要超过30%,都说明上市过程有瑕疵。下跌超过30%,说明企业被股民看衰,毫无前景;上涨超过30%,说明上市时股价被低估,本来企业能够多融一些资金的,却没有做到。”

杜林祥深吸了一口烟:“如果接受宋金池的价格,那么纬通的上市,也算不得成功。”

“恐怕是这样。”庄智奇叹了一口气,“按照2.76港元的发行价,只能融回四十多亿资金。比之前的预估,少了一大截。”

“一群王八蛋!”杜林祥恨恨地骂道。

时值纽约的冬季,户外温度很低。因为供暖需要,宾馆的门窗都紧闭着。屋内的烟味已有些呛人,但杜林祥依旧续上一支烟:“咱们能接受这个价格吗?”

庄智奇顿了顿说:“以这个价格上市,咱们肯定是吃亏的一方。不过真能融回四十多亿资金,倒能解纬通的燃眉之急。企业的资金链实在绷得太紧,有了这四十多亿,不敢说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起码能松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接受他们的条件?”杜林祥问。

“不!”庄智奇说,“我只是分析目前的局势,最后的决策,还得杜总拍板。”

杜林祥抿了一口茶:“这些年来,我杜某人吃的亏够多了。真能拿回四十多亿的救命钱,也不在乎再吃一次亏。赖敬东、宋金池也是瞅准了纬通急需用钱,才敢这样张狂。赖敬东或许早已判定,为了顾全上市的大局,我会吞下这枚苦果。”

“吃点小亏无所谓。但是,你想过没有?”杜林祥话锋一转,“以2.76港元上市,赖敬东的持股比例就会大增。尽管有合同约定,他的持股没有我多,但双方已经很接近了。宋金池是有认股权的,上市之后,他手里也会有纬通的股份。这次两人便狼狈为奸,如果上市之后,他们再联起手来……”

庄智奇说:“我测算了一下,即便他们的股份加在一起,比起你的占股还差1.5%,你依旧是控股大股东。”

杜林祥眼睛盯着天花板:“1.5%,这绝不是一个保险数值。未来在二级市场上,稍微动点手脚,赖敬东就有可能成为最大股东。”

“杜总的担心不无道理。”庄智奇说,“以他们的财力,如果在二级市场上展开收购,后果很难预料。”

杜林祥一巴掌拍在茶几上:“纬通是我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他赖敬东想拿走,门儿都没有!”

庄智奇左手放在胸前,右手托着下巴:“事情或许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没准赖敬东只是吃定了纬通急需上市融资,所以故意打压股价,逼我们就范。未来把股价拉上去,他再套现出货。按理说,一家投资机构做的是钱生钱的生意,没道理那么在乎控股权。”

“也有道理。”杜林祥点了点头,但瞬间脸色又阴沉下去,“赖敬东的心思,咱们哪里猜得到。真到了那时,万一他干出违反常理的事,可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庄智奇低着头闷不作声。他知道,在事关纬通控股权的议题上,杜林祥半步也不会退让。

沉默了好一阵,杜林祥才开口说道:“绝不能接受这个条件。”他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异常坚定。

庄智奇说:“我明天再跟宋金池沟通一下,争取把发行价往上调一下。”

杜林祥面无表情地说:“他要是寸步不让,怎么办?”

庄智奇一时语塞,他真不知道这样的僵局该如何化解。杜林祥说道:“他如果不肯让步,咱们就立刻中止上市。”

庄智奇惊得目瞪口呆:“中止上市?”

“对。”杜林祥斩钉截铁地说。

庄智奇说:“中止上市,震动太大了吧。没有股市上的融资,纬通怎么撑下去?还有,没在规定期限上市,咱们的好几个项目,可要赔偿给赖敬东。”

杜林祥说:“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这是他们欺人太甚。”

庄智奇又问:“杜总,你真的决定了?这可是关乎纬通命运的大事!”

杜林祥本想立即做出肯定答复,但内心又犹豫了一下。庄智奇说得没错,这可是关乎纬通命运的重大决策,一旦踏出去就没有回头路!是不是再谨慎一些?他松开捏紧的拳头,缓缓说道:“我再想一下。今天之内,一定会做出最后决断。”

庄智奇点了点头,然后说:“那我就先出去了?”

“好吧。我也想一个人静一静。”杜林祥答道。

庄智奇知趣地转身离去。跟随杜林祥多年,他已经吃透了老板的脾气——越是细枝末节的事,杜林祥越喜欢找来一帮人听取意见;倒是那些命运攸关的重大决策,杜林祥只会一个人静静思考,最后乾纲独断。

纽约的冬季天寒地冻。不知是屋内暖气太足,还是自己心事太重,杜林祥的后背不停冒着汗。布满血丝的双眼,看见烟灰缸里堆积成小山的烟头,内心更加烦躁。一夜未眠,此时天边已露出一抹亮色,杜林祥索性裹上防寒服走出酒店,漫步在清晨的曼哈顿。

入夜便降下的雪花,让这座世界金融之都银装素裹。纽约的雪,不是东方淑女般的轻歌曼舞,而是吉卜赛女郎似的任性而奔放。因为迎着风走,雪花大片大片地扑上来,几乎让杜林祥睁不开眼睛。别说在河州了,就算在北京,他也没见过这般大雪。

踩在雪地上,杜林祥的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赖敬东的身影——质朴的陕西腔,一脸的温良恭俭让,身体内却潜伏着不可遏制的野心。杜林祥曾仰慕过他,如今却充满提防与不信任。他究竟想干什么?仅仅想从纬通的股票上赚一笔暴利,还是觊觎企业的控股权?杜林祥实在吃不准。

为了触手可及的四十多亿港元,接受宋金池的报价?庄智奇的分析也不是全无道理,赖敬东做的是钱生钱的生意,他没道理太在乎一家企业的控股权。真当上纬通的最大股东,对赖敬东又有多大好处?杜林祥心中反复衡量着。

雪越下越大,雪花甚至钻进围巾和领口,把杜林祥的鬓角和脖子弄得湿漉漉的。对于刚才的想法,杜林祥下意识摇起头。绝不能退缩,更不能接受这样的城下之盟!哪怕基于理性分析,赖敬东想赚一笔暴利的可能性高达99%,觊觎控股权的可能性只有1%,这样的险,杜林祥依旧不敢去冒。因为,这次的赌注是倾注了自己毕生心血的纬通控制权,是杜林祥绝对输不起的东西。

庄智奇能说动宋金池,或者说宋金池背后的赖敬东会让步吗?杜林祥没有把握。自己的这个对手过于强大!合作伊始,似乎就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中,偶有的反抗与挣扎,也是那般微弱与无力。自己也曾机关算尽,譬如陈远雄推荐的投行,就被一口回绝。杜林祥担心的,就是投行与赖敬东会勾结在一起。没想到,宋金池与赖敬东,最后还是联起手来,把枪口对准自己!

杜林祥叹息之余,也把目光投向更长远的未来。如果勉强上市,赖敬东则会是名正言顺的第二大股东。此人既有领袖群伦的真才实学,更有玩弄大阴谋、大诡计,杀伐决断、敢做敢当的奸雄气魄。这样的人坐在身旁,不知他何时出手,自己这个大股东也是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早起的店家和住户已经开始打扫门前积雪。这倒不是美国人觉悟高,只是纽约有法律,如果有人在某家门前因雪滑跌倒摔伤,所有医疗费由此家负担。在医疗费奇高的美国,实在没有比这条法律更有效的扫雪动员令了。欢快的扫雪场景,却无法令杜林祥感到一丝轻松。他脑中盘算着,一旦中止上市,接下来怎么办?

杜林祥并非一点底气也没有。近些年纬通南征北战,赢下一个又一个漂亮仗。企业目前的土地储备、楼盘品质、品牌效应,都令业内对手不敢小觑。哪怕是举债扩张,能把活儿干得这么漂亮,摊子铺那么大,也是了不起的本事!此时,杜林祥倒有些感激安幼琪。这位铁娘子一般的人物,正是纬通向全国扩张的头号功臣。

况且,杜林祥手里还留着一个撒手锏。一旦祭出这件武器,想必赖敬东也得投鼠忌器。想到这里,杜林祥嘴角终于露出难得的笑容。

中止上市绝非停止上市,而是蛰伏一段时间,等待更好的时机。可以想见,中止上市的消息一传出,各方压力肯定会接踵而至。杜林祥那时迫切要做的,就是再去找一笔钱。有了这笔钱,就能撑过最艰苦的日子,就能熬到重启上市的时刻。去哪儿找钱,能找到钱吗?杜林祥心中已有些头绪,但远说不上有必胜的把握。

杜林祥又摸出一支烟,可惜纽约街头风太大,打火机始终点不燃。他不得已蹲到街角,连摁几下,总算把烟点上。深吸几口烟,杜林祥意识到,自己又将开启一场豪赌。如果不能尽快找来钱,企业只能倒在血泊中。

回到酒店,杜林祥再次唤来庄智奇:“我决心已定。你告诉宋金池,如果发行价不能大幅上调,我们就立刻中止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