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昔日的瞻对,今天的新龙县,凡是民间传说,人们很少提及贡布郎加的本名,都用他的绰号布鲁曼。
布鲁曼,是瞻对人的英雄。
他的事迹也日渐引起当地藏、汉两族文化人的关注,不断被书写。不只是民间传说,这些书写也为我提示了很多线索。特别是或明或显地隐藏于这些书写中的观点,给我很多启发。这些书写者对这个历史人物的种种现代解读与定位,让我得以有更多的视角来观察这个特殊的人物。
我对从这幕大戏中发掘出一些新的意义充满希望。
希望从这一事件,或者从这个被传诵了近两百年的瞻对英雄身上发现一点能突破藏民族上千年梦魇般历史因循的东西。但是,不得不承认结果让我终于失望。
英雄如布鲁曼,终于也未能超越时代与文化,所以,最终也只是那种社会氛围所能产生出来的一代豪酋——当然,是最杰出的豪酋。在这片土地上,他比此前的所有豪酋更蛮横,更顽强,更勇敢,更有计谋,更残酷,却也一样不知天下大势,一样不曾有半点改变社会面貌的愿望,最终,一样地要在历史的因循中重蹈覆辙。
在新龙地面上行走,随处都可以听到他的种种奇异传闻。
有这样的故事说他的残暴:
贡布郎加待在官寨里闲来无事时,有一种特别的娱乐,就是命人随便从周围的村庄找来一个婴儿,往其肚子里灌满奶汁,然后,他亲手将婴儿从官寨楼上摔下,看着那小生命摔在楼下的石头上,鼓胀的肚子炸开,牛奶飞溅。贡布郎加会抚掌大笑,说,人死去时也可以不流血,而流出雪白的牛奶。
有这样的故事说他的强横:
贡布郎加不喜欢乌鸦,特别是乌鸦烦人的聒噪。
那时,在滂热地方,他嫌新修没有几年的官寨不够雄伟,又调集百姓,替他重修官寨。新修的官寨楼高七层,墙厚近丈。伐木采石,夯土筑墙,都是百姓被强服无偿劳役。新官寨修成后,贡布郎加决定,官寨上方的天空中不能出现乌鸦的影子。
十月份,新龙已入初冬时节,一个下霜的早晨,在雅砻江岸并不宽阔的台地上,过去滂热的官寨旧址上,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有一层薄霜。人们指给我看江对岸山梁上的一座碉房,说,那是和贡布郎加新官寨同时修筑的建筑。贡布郎加在那里安置了一户人家。这家人唯一的工作,就是整天用火枪对着天空,如果有乌鸦胆敢飞过,就对它们开枪。然后,我们转过身,是江这边的山梁,参差的树影后,又是一座同样的碉房的废墟。贡布郎加特意在那里安置了另一户人家,其职责也是防止乌鸦从官寨上方的天空中飞过。夹江相对的这两座碉房直线距离应该不到一公里,形成的交叉火力足以控制这片天空。替我引导的乡政府干部说,迄今为止,这个地方都没有乌鸦出现。我几次往来此地,最长一次,在这个地方待了半天时间,似乎真的没有看到乌鸦出现。
但贡布郎加的官寨早已不复存在,已经辟为耕地的宽大地基旁,还有一两处低矮的残墙。紧靠着这块庄稼地,是一所小学校和新落成不久的乡政府。
这个乡政府很简朴,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两人共用一间七八个平方米的办公室。我们挤在这间办公室里,听一个僧人讲贡布郎加的故事。
讲他对僧人,也就是佛法的大不敬,同时也讲他的狂妄。
这个故事也发生在眼下这个地方:
话说那个时候,流经此地的雅砻江水发出大声的喧哗,这也引起了贡布郎加的愤怒。在传说中,贡布郎加也是一个不敬僧人的人。他常常要那些宣称自己有种种神通的喇嘛当着他的面显示神通。自然,很多声称有神通的僧人都是假的,被揭发出来的没有神通的僧人都会受到他无情的嘲弄。而他考察僧人有无神通的一种办法,就是要他们制止雅砻江水在这段江流上发出的喧哗。一直以来,没有僧人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终于有一个僧人做到了。这是一位苦修得道的红教僧人,在瞻对地面上,这位名叫白玛邓登的僧人是唯一一个几乎与贡布郎加齐名的人物。是他显示神通,使得从贡布郎加官寨旁流过的雅砻江水不再发出巨大的喧哗。不只是讲这个故事的僧人,大多数新龙本地人都会说,从此,惯于呵佛辱僧的贡布郎加,在瞻对地面上,有了唯一一个真心崇奉的僧人。讲到白玛邓登这位圣僧使喧腾的江水顿时喑哑时,给我讲故事的僧人伸出双手,口中发出由衷的啧啧赞叹。
他竖起耳朵,说,你听,江水确实很安静啊!
其实,雅砻江奔流到此,恰好进入一段相对平缓宽阔的河道,比在上游狭窄的河道奔流时,显得波宽浪缓,声音是小多了,但也不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啊。
我是一个来听种种奇异故事的人,所以,我并不想客观地指出这一点。
我只是不想在这些魔幻故事中让自己也陷入魔幻的迷狂。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藏区,很多听故事找故事的人原本也是清醒的,听多了这些传说,也会深深陷入这样的魔幻迷狂。
这位僧人离开了。我看着他走在狭窄的山道上,走过那些枯黄的秋草,走过那些正在飘零落叶的灌木丛,回到他在山上的寺庙。他是那座寺庙的住持。
我们也驱车离开。车上,陪同的人讲给我又一个故事。
还是那位高僧白玛邓登。说,贡布郎加重修的雄伟官寨落成时,这位高僧骑着匹瘦马突然出现了。他从马背上卸下来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来自他苦修的神山顶上。他要贡布郎加把这块石头放在官寨顶上的某个地方,贡布郎加看看自己雄伟坚固的新官寨,骄傲地拒绝了。这时,那块石头便从地上自己飞起来,呼啸着回到了所来的神山。讲故事的人说,要是贡布郎加接受了这块石头,他的事业就不会失败,可惜他没有接受。于是,就要让今天的人们叹息他的宿命了。
中午,我们回到新龙县城的布鲁曼酒店午餐。
又有人要讲贡布郎加的故事。讲故事的先生郑重地请女人回避,说因为这个故事不够雅致,在座的唯一女性就回避了。
故事说,贡布郎加有时会看人做爱。
大家笑起来。看人做爱!
讲故事的人一本正经,说真的,就是看人做爱。他就是让两个年轻男女在他面前做爱。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端详后,贡布郎加抚掌大笑,说男人在女人身体里进进出出,就像一头羊吃一根胡萝卜一样!红的嘴巴吃一根红的萝卜!
依我的知识,那时,这片地面上还未曾种植红萝卜这种植物。但我只是一个来听故事的人,而且,一个人的英名随着故事四处流传时,这个故事中便自然会时时刻刻增加点什么,增加一个羊吃胡萝卜的比喻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另外一天,也是在布鲁曼酒店,同一个用餐的房间,一位我认识多年的高僧给我讲了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也是说,贡布郎加这个狂妄的人,一生只服膺一位高僧。但这位高僧不在瞻对地面,而是德格地面的竹庆寺土登活佛。
话说征服德格后,贡布郎加在那里盘桓了很长时间。
他几乎把德格土司的地面都巡游了一遍。所到之处,除了重新任命各处大小头人,贡布郎加还巡游了许多寺院。每到一个寺院,见到来迎的活佛,或者寺院里的住持,他第一句话就是问:“你说我死后是去佛国净土,还是下地狱?”
在这些僧人看来,这位恶魔降世的人必定是该下地狱的,但他气焰正炽,而且,这个人对佛法僧三宝并不敬信的恶名他们也早有耳闻,所以不敢说出心里的实话。最后还是违心回答:贡布郎加大头领肯定是要上佛国净土的。这样,他们就已经触犯不妄语这样的基本戒条了。
问题是,贡布郎加听了他们这样的话,却不领情:你们这些徒有虚名的家伙,只晓得骗老百姓的财物。两条舌头的人不配待在寺院里!他告诉这些僧人,摆在你们面前有两条路,走哪一条自己选。第一条,离开寺院去瞻对地方,到那里依然有房子住,有吃有喝,就是不能随意走动。第二条,脱了袈裟回家,原先是牧民的就去放牛,原先是农民的就去种庄稼,不要再待在庙里丢人现眼。驱散了僧人,贡布郎加又命手下捣毁佛像,放火烧了这些寺院。
某一日,贡布郎加巡游到了著名的竹庆寺。这座寺院坐落在一个山弯里的小盆地里,背靠高山,左右是浅山环抱。寺院正殿背靠的雪山高大巍峨,冰川在阳光下闪烁银光,冰川下方是静默幽深的森林。远远的,贡布郎加就听见庙里钟鼓齐鸣,长号声声。僧人们的诵经声有如歌吟,不像他此前到过的寺院,寺院住持赶紧带着众僧出迎。贡布郎加心中不禁暗暗称奇,想明知是我这位捣毁佛像、火焚寺院的大魔头来了,居然还从容不迫地做着法事。他便下令将这庙包围起来,然后,自己骑马傲然走进庙里。
竹庆寺的土登活佛这才出殿前来迎接,却也只是站在他马前,并不言语。
马背上的贡布郎加高声发问:你就是人们所说的土登活佛了?
活佛淡然一笑,手持念珠,并未说话。
贡布郎加又提出了他的问题:我死了以后是去佛国净土,还是要下地狱?
土登活佛并不答话。
贡布郎加说,以前遇到的那些高僧大德,遇到这个问题,都说要念念经、打打卦才能回答。你也是这样的吗?
土登活佛说:我不知道你是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贡布郎加说,实话!
土登活佛点点头,朗声说:你是个不敬神,不礼佛,夺走了无数生命的恶人。你这样的人怎能去到佛国净土?最好连这个念头也不要有。从生下来的时候就注定了,你死后要下地狱!你在此生犯下的罪恶,使你没有变身为人的机会!
周围人想,贡布郎加这回肯定要拔出刀来取活佛的性命了。不想,他却从马背上跳下来,摘下帽子,说:我今天算是碰上一个真正的活佛了。尊敬的土登活佛,只有你以敏锐的目光看见了我的过去和未来。我的梦曾经告诉过我,说我只能是到地狱里去,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说完,贡布郎加便倒退着朝寺外走去,出了寺门才上马,发出撤离的命令。同时,又下达了一条任何人不得骚扰此寺和打搅土登活佛的命令。
近三年里,我两度去过那个寺院。
第一次去,正当该寺举办法会,真是盛况空前。信众不只是当地藏民,有许多人来自内地,来自沿海各地,甚至港澳地区。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有两点,一是一次可以供应数千份快餐的临时厨房,还有就是寺中满院的莲花。刚看见那些莲花点点浮在院中的水盆之中时,我相当吃惊,因为这样的花朵不可能开放在这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难道真有奇迹涌现?仔细看后才感到释然,原来那些红莲白莲都是制作得惟妙惟肖的塑料制品。第二次去,未到寺院我就下了车,待在寺院前方的小山梁上,远远观看。这回寺院很安静,背后是深绿的针叶林,再背后,雪山顶下,是在太阳辉耀下熠熠闪光的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