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二十五年冬,这年的冬天不仅尤其冷,还多得是倾盆雨夜。
小珩之蜷缩在山洞深处,身下的草叶已经开始发潮了,这是半月前管家伯伯替他找来的。管家伯伯去找果子了。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伴着山风呜呜地叫。小珩之往山壁方向爬了爬,山洞并不深,只是有个拐角,多少能避一避风。
他真的太冷了,因为寒冷腿上的伤口已经流不出血了,但潮湿使得伤口开始化脓,于是起初并不是很重的伤现在看起来有些可怖。
干草潮湿之后更是泛着不近人情的凉意,小珩之发着抖摸到一旁的□□,那是一杆对成年人来说都有些长的枪,六岁的小珩之只有它的三分之一不到。
他将枪滚到身边,然后摸索着解开缠在枪身上的布,原来那并不是枪,是一面旗子,只是旗杆顶端做成了枪尖模样,再把旗面缠裹在旗杆上,看起来便是杆枪的模样。
小珩之将旗布裹在身上,想起半月前,也是和今天一样的雨夜。
那天他同父亲在庭院练枪,当然那时他有一杆趁手的、他拿起来不费劲的木枪,是父亲亲手为他做的。
小珩之有很多木枪,从他蹒跚学步,到如今可以拿着木枪呼哈上那么几式,每年父亲都会为他做一杆木枪,小珩之一年比一年高一些,枪也一年比一年长一些。
娘亲会把每一杆木枪收拾妥帖,放在放小珩之东西的屋子里。那间屋子烧起来的时候娘亲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后来厨房也烧起来了……
娘亲将他交给管家伯伯时,小珩之只看到原本在家中做客的莫叔叔在笑,家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那么多拿着刀剑的人。
管家伯伯抱着他跑进了隔壁山里,毁掉了两座山之间的桥,一起带走的还有一杆旗。
也只有一杆旗。
小珩之不懂这旗子有什么用处,只偶尔会见到父亲耍一耍,但是至少现在他觉得暖和一些了。
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管家伯伯还没有回来。
小珩之想,伯伯可能找果子的时候见到了小珩之的爹娘,所以他就去照顾爹娘了。
伯伯其实已经受了很重的伤,流了很多血,就和半月前的父亲一样。
伯伯去找果子之前说,那些人似乎已经走了大半,他们杀了想杀的人,夺了想夺的宝。但是仍然有一些人想要斩草除根,所以他们还不能下山。
小珩之被养的很好,父母疼爱他却不娇惯他,他比同龄孩子要强壮一些。这些天他发过几次热,都很幸运地活了下来。
他找不到果子,但是山上还有树皮和雪水。
就这么又过了小半月,他趁着雪化,山路勉强能行走的时候偷偷下了山。山脚有穿着制式服装的人守着,碧峰山与他们居住的青霭山有禁制,无法御剑,只得步行,前阵子大雪封了山,这些人便上不来。
小珩之猫在雪地里等那些人打瞌睡,浑身冷得泛青。
他想到山脚的城镇里去。
世道混乱,魔修频出,几大仙门不问世事,遭殃的便是没有修为的百姓。
父亲母亲选在青霭山落脚后,庇护此间,有很多百姓迁居山脚,渐渐竟成了个小规模的城镇。从前他随爹娘下山,总有许多叔叔婶婶会给他塞水果和小玩意儿,他们都很和善。
他将枪埋在雪地里,想,到城里就好了。
小珩之还太小了,他不明白许多事,就像不明白常常抱他、陪他练枪的莫叔叔为什么要杀父亲,也不明白重利轻义世间常有。
所以当他躲躲藏藏下了山却听到以往和善敦厚的叔叔说希望抓到他来换一世富足,听到以往在说书爷爷的故事里斩妖除魔的爹娘成了借庇护百姓之名抓幼童修炼的邪魔,听到给他塞过馅饼的婶婶们议论仙家又如何时,只觉得耳边嗡嗡地响,他看着一张张贪婪、不屑的脸,他觉得自己应该要活下去,却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又为何要活下去。
他缩在城里偏僻的破庙里时,茫茫然地想起他曾经问过父亲: “城里的阿福同我说云外有仙山,仙山可美了!听说还有仙娥!可爹娘也是修仙的仙人,我们为什么不住在仙山呢?”
父亲笑了,把他抱起来让他骑在到脖子上: “小珩之往山下看,你看见什么?”
小珩之伸长了脖子: “有烟……一定是婶婶们在做饭啦!吴婶婶的饼可好吃了!比娘做的还好吃!”
“小鬼头!回头我就同你娘说!”
“我才不怕你,还有卖糖葫芦的、说书的、卖果子的!远处还有菜田!还有……还有好多啊!”
“这些……便叫红尘了。”父亲将他放下来,牵着他往家走。
“红尘?”
“嗯,人间烟火,朝耕暮耘,时和岁丰。珩之觉得可好?”
“自然好!”
“可如果去了仙山,仙山之上自有规矩,不得过多插手尘世,若遇上妖邪肆虐,你便看不到吴婶婶家烟火了。”
“为什么不许?”
父亲笑了笑,没有回答,只同他说: “可若我们在此,那便能护这一方安宁。”
小珩之歪头想了想, “这样啊……那我也不想去仙山了!上次娘带我去城里,阿福还同我说好了下回教我拍画片呢!其他地方的叔叔婶婶也有仙人护着吗?”
“仙人……不是各处都有,所以还是有百姓流离失所。”
“我们不能去保护他们吗?”
萧暨白笑着将他抱起来抛高: “爹和你娘能力有限,更多的地方,怕是要等小珩之长大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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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珩之不想守红尘了……”小珩之在破庙里睡过去之前想。
不知是在雪地里趴久了还是太饿了,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小珩之又发起高热,迷迷糊糊地又梦到了爹娘死的那天,火光之外他还看见了城里的百姓,他们站在火墙外说着些什么。小珩之求他们救救爹娘。
“仙人也不过如此嘛。”
“可惜了……又得搬家了。”
“抓住这个小崽子就能换银子!”
“听说他们一家其实是抓小娃娃炼邪功呢!外城好几个小孩儿不见了!”
“有小孩子丢了?不曾听说啊……”
“仙山的仙人们都诛邪来了!你还不信?!”
“……杀得好!”
“不是的!不是的!我爹娘没有抓小孩!没有练邪功!不是的……”
“那你说……他们保佑了我们什么?这么些年怎么不见他们保佑我们财运亨达?”
小珩之着急,却不知道如何说服这一张张牙尖嘴利的脸, “……爹娘……爹娘是诛邪魔的!就是我爹娘将邪魔杀掉的啊!你们不是都知道吗?”
“……说是诛邪,我们也没亲眼看见啊,这么些年反正都平平安安的,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就是啊……”
“不是的……不是的!我爹娘不是邪魔!不是啊……你们不是都知道吗……你们知道的啊……”萧珩之醒过来后,咬着牙哭得满脸是泪,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即便下了山,他也走不出这城。
破庙偏殿的们突然被打开,有个人影立在门口,很清朗的声音,尾音却拐了个弯,不知道是哪里的腔调,带了点浸了湿气的软,变得有些黏耳朵: “哪家的娃娃,嚎得这样大声……硬是给我吵醒了……”
小珩之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跑,手撑了下地之后却松了劲儿。
他想,跑不掉的,也好,至少能去见爹娘了……
这么想着反而不怕了,只是死死盯着门口的人。
“……这么小一个娃娃,你才几岁?怎么就奔着入魔去了?”那人似乎很疑惑,往前走了几步,立在了月光里。
小珩之缩在阴影,看得不甚清楚。只瞧见来人是个女子,在女子中算是身量很高,穿着晴蓝色的大袖衫,当是个仙气飘飘的颜色,可偏偏生了对长挑眉,摄人得很。
小珩之肯定自己从未在城里见过她。
是仙山上的仙娥吗?是那些所谓的仙人来抓他吗?
他瞪着那人,眼睛越发地红。
祁洛有些懵,她睡着睡着隐约听到些抽噎声,周遭似乎还很空,导致听着有些渗人,虽然她不怕鬼神可不代表这声音好听不是?
她推门时说的话有些夸张,小孩儿哭得快喘不过气,却是咬着牙没嚎出声。结果推门一看好家伙这么小一个,居然还奔着入魔去了!
她走上前,那小孩儿眼睛更是红的厉害。她还从没遇见过这种幼崽,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该直接斩还是抱起来哄。
最后只好一巴掌拍在幼崽脑门上: “大半夜哭什么呢?红眼病了不起?吓唬谁呢?”
幼崽似乎被他打蒙了,红眼病没继续严重下去,只是还是死死盯着她。
“……你是谁?”
“……嗯,城里的。”
“我没在城里见过你。”
“……”祁洛有些尴尬。
“你是仙人?”
“……嗯。”
萧珩之看了看她,又攥了攥手: “哪座仙山?”
“……”
“你到底是谁?”
祁洛有些头疼,当场就想甩袖走了,可这小孩儿魔气没褪,又不能放着不管。
错眼一看这破庙,想起以前看过的话本,脱口就来: “狐狸精你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