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大年初二,是姑奶奶回娘家拜年的日子。
早上的时候,六娘子特意起了个大早,略做梳妆打扮后,便和沈聿白一道出了门。侯府和陆府隔得不远,平头马车缓缓驶去,前后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车上,沈聿白细细地看了看六娘子今儿的一身装扮,然后若有所思地单手托腮,靠在车窗边慢条斯理地说道:“是不是手紧了?成亲到现在,也不见你置办过什么像样的首饰衣裳的,今日也是,回门拜年,穿得这般素。”
六娘子今儿个穿了一件银貂披肩,里面是一件粉色缎织掐花对襟外裳,下面衬了条宝蓝色的绣花百蝶裙,乌髻盘绕,斜斜地坠在左耳畔,用了一支宝蓝点翠珠钗固定,耳垂上戴了一对精致的蓝宝石耳环,整个人看上去清雅恬淡,明艳大方。
闻言,六娘子眨了眨眼道:“今儿侯爷一身蓝装束腰,我才不要穿得花花绿绿的像个唱戏的一样站在侯爷身旁呢。”
沈聿白听了以后才发现,六娘子穿的裙子和自己衣服的颜色刚好相近,她头上的首饰和耳坠子,也都是蓝宝石的。两人站在一起,衣着统一,相映有韵,倒能让瞧见的人一眼就看出了搭配的心思。沈聿白不禁心思微动,却不着痕迹地问道:“我记得你偏爱桃红色的衣裳。”
“人靠衣装马靠鞍,我身架子挺拔,穿什么都好看。”
六娘子的自褒惹得沈聿白一个没绷住笑出了声,车厢里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直到下车的时候,沈聿白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浅笑,看得门口早早出来相迎的陆老爷一头的雾水。
入了陆府,陆老爷就把沈聿白引去了前院的书房,而六娘子则熟门熟路地带着竹韵去了月然居。
一进屋,只见不小的月然居里头乌压压地坐了好些人。三娘子、七娘子并了几房姨娘,还有已经拔高了个子的栩哥儿……一张张熟悉的脸,让六娘子恍然有种昨日如梦的感觉。
“哟,六妹妹来了啊。”三娘子最先看到她,才刚开口,人就已经迎了上来。
六娘子笑着拉住了她的手,却见三娘子脸色有些憔悴,眼底泛着淡淡的青,整个人恹恹的,似没什么精神。
可当六娘子视线一低,看到三娘子高高隆起的肚子时,便心中了然地关切问道:“大夫有估算过姐姐什么时候生吗?”
“总也要等开了春呢。”三娘子笑着和六娘子上了前,然后等六娘子向林氏行了叩拜大礼后,两人便一同落了座。
林氏见状笑着道:“你们父亲今年考绩评了个优,皇上赏了不少的嘉陵绸缎,不过那些颜色太艳了,我给你们七妹妹留了一匹,剩下的,回头你们姐妹俩挑一挑,再帮你们大姐姐挑一匹,我出了年给她寄去临安。”
“母亲还同没出嫁以前一样惯着咱们呢。”三娘子闻言接了口,她的笑声悦耳,透着风携银铃般的轻透,“所以人家都说,嫁得好不如有个好娘家,回头得了母亲的这匹嘉陵绸缎,我可得好好地做身春装,让妯娌们羡慕羡慕。”
“你个嘴贫的。”林氏被三娘子一逗,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连带着发髻上的那支朝凤簪的流苏坠子一个劲地在那儿摇晃不止,看得六娘子很想上前帮她扶扶正。
不过多月未见,六娘子却觉得林氏富态了些,尤其是那日渐丰腴的腰身,已没了自己初见她时的那种纤细和蛮巧了。但这却不损她娇媚的风韵,反而更添了一丝珠圆玉润之感。
“夫人这两日张罗过年的事儿忙得不轻,难得咱们三姑奶奶回来了,逗夫人乐一乐,我瞧着两位姑奶奶应该多回来走走才好呢。”林氏身旁是五姨娘在端茶服侍的,说话间,她已帮林氏把冷茶撤了,换了一杯新泡的太平猴魁。
“姨娘这话说的,不还有咱们七妹妹吗?”三娘子淡淡地看了一眼五姨娘,然后笑着问林氏道,“我算了时间,七妹妹出嫁,我正好坐完了月子,便也是能来凑一凑热闹呢。”
林氏目前心里最大的事儿便是七娘子的婚事,闻言先是叹了口气,目光在三娘子和六娘子身上来回晃了晃,然后才道:“你这是头一胎,最好还是坐足了双月子。小七的婚事是早就定好的,时间冲突了的话,你心意到了就好。那天,小六若是抽得开身,来我这儿帮帮忙吧。”
林氏开了口,六娘子岂有拒绝之理,便连连点头,说了些“这是小六应该的”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让林氏很是满意。
那之后,众人移步小南屋,一桌人气氛热络地吃了一顿午膳。席间,六娘子找了个空当,悄悄地和林氏说了已经让崔妈妈和珍珠她们回府的事儿,还郑重地谢过了林氏,恭敬谦逊的姿态让林氏很是受用,六娘子见状,心里也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午膳用完后,不等丫鬟上茶,三娘子就提出要和六娘子去染了风寒未出园子的四姨娘那儿坐坐。
毕竟是两个已经出嫁了的姑奶奶,林氏也不能太拘束她们,便笑着点了头。可谁知,三娘子和六娘子刚站起身,七娘子也站了起来道:“母亲,我也去看看四姨娘。”
林氏当场就黑了脸,却压着火没有发作地笑道:“你两个姐姐去姨娘那儿坐坐就来,你今儿描红描完了吗?”临近七娘子出嫁,她平日的课业林氏就盯得特别紧。
“可今儿个是年初二。”七娘子闷得不行,偏生不得发火。
“年初二就不用描红了吗?”林氏就是气七娘子不上进的心思。
见两人大有吵起来的架势,六娘子无奈地上了前,然后拉住七娘子道:“一会儿我就去找你,大过年的你和母亲吵起来,当心父亲又要骂你了。”
七娘子特别怕陆文恒,闻言便是微微地缩了缩脖子,瞬间熄了火没了声音。
出了月然居,三娘子回头看了看已经落下的厚重门帘,无奈地笑道:“也只有你镇得住她。”
“不过是顺着她的心思罢了。我听说最近她被母亲盯得太紧了,琴弦紧了还会断呢,更何况是人。”
三娘子闻言,敛了神色和六娘子一并下了台阶,然后不紧不慢地朝绮翠园走去。
视线所及,皆是一片熟悉的冬景。陆府的西南角,两株古松长得特别的好,针叶浓绿,枝干挺拔,即便不走近,只要站在高处,远远的也能看到。再加上前两日接连地下了薄雪,此刻针叶覆雪,冰莹的积雪折射着冬日的暖阳,隐约能看到彩色的光,在绿枝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两人走至抄手游廊的高处,六娘子见了那两株茂盛的古松,不免叹道:“真是年年岁岁景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呢。”
三娘子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侯爷……在你屋里歇得多还是在姨娘的屋里歇得多?”
六娘子没想到三娘子会问得这么直接,惊得差点脚下一个踉跄,待她站稳以后,转头才看到三娘子脸上一闪而过的那抹愁思。
“三姐姐……”六娘子第一次不知要如何回答三娘子的问题,只模棱两可地含糊道,“侯爷其实很忙,有时回来都是半夜了,几乎歇在外院的时间比较多。”
其实她说谎了,沈聿白虽然真的很忙,但是每天晚上戌时末的时候他一定会回府的,前前后后,一般都歇在暖香坞。但这话要她如何说出口?听三娘子的这番问话,就算六娘子再不解风情,多少也能明白一二,这个时候若是再说沈聿白夜夜都在她屋子里下榻,不等于往三娘子的胸口猛地扎一针吗?
“忙点儿也好,男人一忙就分心,便不会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三娘子冷笑了一声,眼中难掩戾气。
六娘子只觉得心里一阵难受,连忙拉过了三娘子的手,然后放慢了步子道:“姐姐以前可不这样,姐姐以前活得洒脱,笑就是笑,哭就是哭的,哪儿会和现在这般说话酸溜溜的,左右不着调。”
“我……”三娘子苦笑了一下叹气道,“薛姨娘生了庶长子。”
六娘子一怔,方才恍然道:“姐姐为这个和王家姐夫闹别扭了?”
三娘子脸上闪过一抹愧色道:“也不是闹别扭,不过是我见不得薛氏那有子万事足的姿态罢了。她年前刚出了双月子,便是拿着孩子当借口,日日都占着爷……”三娘子说着说着,忽然自己也觉得有失礼数,便连连摆手道,“唉……你瞧,大过年的,我同妹妹说这些扫兴的话,真是该罚的。”
六娘子闻言却轻柔地笑道:“姐姐是个聪明的,如今怀了身孕,心思难免细腻。可姐姐不能忘记了,王家嫡妻只你一个,薛姨娘再如何兴风作浪,她也只是个姨娘。姐姐若是要和一个姨娘过不去,那……和母亲当年对四姨娘又有什么区别呢?”
三娘子听完,肩头猛地一颤,牵着六娘子的手瞬间紧了好些力道。
六娘子知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这句话,便点到为止地转了话题道:“一会儿姐姐进了绮翠园,便好好同四姨娘聊聊天。大过年的,姨娘这一病,难免觉得冷清,姐姐来了,刚好陪陪她。”
三娘子无声地点了点头,看着六娘子的时候眼中闪过了一抹感激之色。
六娘子见了,微微地一颔首,两人便心照不宣地出了抄手游廊,往绮翠园的方向走去。
到了绮翠园,六娘子自然而然地在廊子下止了步。三娘子正要掀帘,见她停了下来,不免道:“和我一起进去吧。”
六娘子摇了摇头:“咱们做姑奶奶的,回门本就时间有限,姐姐还是自己和姨娘多说说贴己话,我在这儿等姐姐。”
三娘子眼神一温,无声地点了点头,然后跨步走了进去。
六娘子见她进了屋,本想要不要找个能歇脚的地方坐一坐,可还未等她动身,门帘又再度被人掀了起来。六娘子定睛一看,出来的是一身绿衫一脸浅妆的七姨娘。
“六姑奶奶若是不嫌弃,去我屋里取取暖吧。”七姨娘一边说一边已经引了路。
六娘子见她虽身形未变,可行动迟缓,且手还一直微微地拢着平坦的小腹,又想到方才在席间她胃口不佳,只吃了两口羹汤后便再也没有进食,末了还早早地退了席,不禁有些浮想,脱口就问道:“姨娘你……”
七姨娘闻言转了身,浅笑道:“也知瞒不过六姑奶奶,我肚子里已经两个多月了。”
六娘子轻轻地点了点头,便跟着七姨娘入了她的小屋。
屋子里烧着火热的地龙,厚重的门帘隔开了屋外的寒冬,暖意袭来,六娘子下意识地打了个战。七姨娘见状,忙吩咐丫鬟递茶递捂子,忙了一阵儿,两人才对桌坐了下来。
“栩哥儿开了年就要启蒙了,还有七娘子的婚事也就在五月,夫人最近心情不错,上上下下又忙得不可开交的,老爷……就都歇在我这儿。”七姨娘开口,声如清泉滴石,灵动好听,婉转悦耳,仿佛一首古谣,言辞中的内容也丝毫不夹陌生之意,六娘子听了以后既不觉得见外又很舒服,当下就抬眼微微地笑了笑。
“姨娘这胎怀得正是时候。”六娘子顺了顺自己手腕上的两只浅色玉镯,然后端茶喝了一口道,“不论是弟弟还是妹妹,我觉得都好。”
七姨娘点点头道:“有了孩子就有个念想,往后的日子也就不孤单寂寞了,六姑奶奶是这个意思吗?”
“七姨娘是聪明人,之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的。”六娘子眼中露出一丝欣赏。
放眼整个陆府的这几个姨娘中,六娘子其实是很喜欢七姨娘的,因为六娘子觉得,只有耐得住寂寞,才能守得住繁华。
“远哥儿开了年也要和孙家的小姐互换庚帖了,老爷说,等远哥儿的事办好了以后,他要好好地给致哥儿选一选媳妇。”听了六娘子的浅赞,七姨娘却不为所动,出口的话仿佛有些自言自语,可说的却全是六娘子有兴趣知道的琐事儿。
“是定了孙家的庶女孙若雪吗?”六娘子嘴角微微一扬,饶有兴趣地追问道。
七姨娘放在桌沿下的一双手紧张地捏成了拳,面儿上却依旧神情不变道:“是,六姑奶奶也知道,远哥儿学业不如致哥儿,老爷的意思是,若是远哥儿无心念书,不如早些出来打理铺子,以后也能帮着栩哥儿打个下手。”
“那青致哥哥就要走仕途了。”六娘子细细琢磨着。
“那也要看致哥儿自己的造化了。”
六娘子飞快地看了一眼七姨娘平坦的小腹,道:“我是希望姨娘生个女儿的,可再好的女儿终归是要出嫁的,这样一想,还不如生个儿子,陆家子嗣到底单薄了些。”
“一切看天定,不过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终归是没有帮衬的本事了,若是这个孩子有七娘子一半的福气,那这辈子我也能知足了。”七姨娘微微地笑了笑。
六娘子随即落落站起了身,一边止了七姨娘想要相送的步子,一边道:“姨娘的意思我明白了,姨娘没事儿就多差了银锁到侯府来找竹韵聊聊天,从前我还在浅草阁的时候,就记得银锁和竹韵是很聊得来的。”
七姨娘偏头看了一眼身旁一直低着头的贴身丫鬟,嘴角的笑意就显得更赏心悦目了些。
六娘子见状,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道:“我瞧着天色不早了,一会儿麻烦姨娘同三姐姐说一声,我方才答应了七娘子过去的,这会儿就不等她了,让她和四姨娘聊完后直接去母亲那儿吧。”
“好。”七姨娘点点头,然后亲自将六娘子送出了绮翠园。
折回身的时候,一直陪在她身旁的银锁按捺不住心中满满的疑惑,便小声地问道:“姨娘……六姑奶奶都是出嫁的人了,哪儿还能管得着你屋子里的事儿?”
七姨娘抬头,看了看青霁的云卷碧空道:“我当时知道她能嫁得好,却没想到她能嫁得这么好。如今她虽出嫁了,可陆府说到底是她的娘家,即便她生母早逝,和夫人又不算和睦,可一荣俱荣的道理六姑奶奶太清楚了。眼下夫人是因为七娘子和栩哥儿的事儿分了神,等她空下来了,保不齐要朝我发发难。能讨老爷欢心是一条路,能让六姑奶奶觉得我是个可用之人那又是一条路。不管我肚子里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将来终归是要成家立业的,老爷这里有夫人看着,以后这孩子也未免体面,可六姑奶奶那儿却不一样,她能给这个孩子的风光是陆家给不了的……”选择站在六娘子的身后,她不后悔!
因为时间不早了,所以六娘子到了七娘子屋里没坐多久,小厮就来传,说侯爷要准备回去了。
七娘子撇了撇嘴道:“莫不是嫌陆家的饭菜不好吃?我当你们要用了晚膳再走呢。”
六娘子瞪了她一眼道:“难怪母亲日日夜夜给你念紧箍咒,到了现在你还口无遮拦的。”
七娘子觉得无趣,重重地搁下了茶碗道:“左右是做不出你们这种大家闺秀的样子,不妨破罐破摔,免得人家失望!”
“可能人家就喜欢你这样的性子呢。”六娘子打趣了一句,却没想到惹得素来大大咧咧的七娘子红了脸。
出了七娘子的抚韵阁,外头候着的小厮上前告诉六娘子说:“侯爷已经在大门口了,让您慢慢来。”六娘子微微地点点头,可是脚下的步子却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夕阳轻落的晚霞将平头马车旁沈聿白的身影拉得斜斜长长的,让素来看着严肃不亲的沈聿白变得柔和温暖了许多。六娘子跨出陆府大门的时候,就看到沈聿白正双手交叉环抱胸前,脸上没有一丝的不耐,这不免让她心中微动,便小跑了几步,到了沈聿白的身边,喘着气问道:“侯爷等久了吧,我去了七妹妹那儿一趟,她最近被母亲抓着学规矩,难得遇着我回去,便聊得忘了时间。”
“上车吧。”沈聿白笑着转了话题道,“这会儿回府还早,路过天顺阁,买只脆皮乳猪,晚上加菜。”
“侯爷请客吗?”六娘子眼中一亮,“一直听说宣城天顺阁的师傅是以前皇上御用的,今儿借侯爷的光,妾身也能尝一尝御厨的手艺。”
沈聿白刮了一下六娘子的鼻子道:“自然是我请你。”两人说笑着便上了马车。
骏马嘶鸣,车子眨眼就稳稳地驶离了陆府。
车厢内,六娘子闻着沈聿白身上未散的酒气,道:“父亲被戏称三杯倒,今儿看侯爷到这会儿还沾着酒气,想必中午是王家姐夫陪着侯爷喝的吧?”
“王述这个人有点意思,没喝酒的时候倒是一本正经的,喝了酒以后就豪迈了,没酒量,但酒品还可以的。”沈聿白看了一眼六娘子道,“我出来的时候,他还趴在岳父大人的摇椅上呼呼大睡呢。”
六娘子抿嘴笑道:“那三姐姐可要为难了,说不定要留在母亲屋里用膳了呢。”
“以后不妨和你三姐多走动走动,王大人再过两年就到了要退的年纪了,等他一退,王家若是有人想走仕途,倒是可以动一动。”
六娘子心里一紧,忽然才嚼出了一些味道。原来,其实七姨娘真的是看得明白的,也原来,其实裙带关系是可以这么名正言顺的。以今天沈聿白的身份地位,要抬王家的人那简直是易如反掌的。这样一想,六娘子总算明白为何自己回门,林氏时不时地会冒出一两句酸溜溜的话来了。
敢情……就是在妒忌她嫁得好啊!
可,本来沈聿白这个夫婿,却是林氏自己先看不上的啊!唉……难怪谚语有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