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也不知是方大夫开的药方子特别灵,还是媛姐儿福泽绵厚,总之,在六娘子的悉心照料下,第二日傍晚的时候,媛姐儿的烧就退了。第六日开始,她身上的那些水痘就陆陆续续地结了痂。
六娘子心中谨记方大夫第一次来问诊时留的话,是以她看到媛姐儿的水痘开始结痂了,便赶紧遣人去同德堂请了方大夫。
方大夫来得很快,入了暖香坞看了媛姐儿的情况以后,就重新提笔开了药方子。
“两个方子,一个是药堂里捣好的草药膏,每晚给姐儿擦干净涂身子,还有一个是汤汁,一日两顿,去疤印。”方大夫仔细地看过了媛姐儿身上水痘结痂的地方,然后吩咐六娘子道,“切记,这半年内,不要给姐儿吃有酱汁的东西,一切以清淡为主。”
“会留疤吗?”六娘子一直很关心这个问题。
“这不是在喝药吗?”方大夫失笑道,“夫人是个心急的,可要去痘疤却没办法心急。你瞧,姐儿还小,过两年长开了皮肤就能恢复得更好些了。只是一点,千万不能抓,抓破了可就真的要留疤了。”
六娘子点头如捣蒜,又细细地问了一些问题,方才让鱼安送方大夫出了门。
当她再折身回屋的时候,媛姐儿已经醒了。小小的人儿,闪着一双警惕的大眼睛,乌溜溜的,像只没有安全感的小兽一样,抱着一个小枕安静地靠在床头,任由秦妈妈给她喂水。
其实早在退烧的那日,六娘子就和醒来的媛姐儿独处过了,但她发现这个孩子特别安静,话很少,以至于最开始的时候,六娘子一度很担心她是不是高烧烧坏了脑子。
后来还是因为她喝了药又被丫鬟灌了很多的温水,要小解上净房了,不得已开了口,只听咬字清楚,说话也很有条理,六娘子才放了心,也就不再逼她开口说话了。
不过即便是这样,六娘子每天还是会抽空陪醒来以后的媛姐儿片刻,有时她穿线打络子,媛姐儿就会好奇地趴在床头看着她,有时她整理账册,媛姐儿就会乖乖地玩沈聿白拿来给她解闷的九连环。刚开始的时候,六娘子会觉得她很听话很好带,可是过了两日,六娘子却觉得媛姐儿有点过分内向了。
想到这里,六娘子便轻轻地走到床榻边,对着喝完了水的媛姐儿道:“大夫的话你可听见了,千万不能抓。姑娘家的,若是脸上身上留了疤,以后可就不好看了。”
媛姐儿闻言,乖巧地点了点头,半晌才眨了眨眼,似犹豫地问道:“母亲……姨娘,您别罚她了吧。”
六娘子刚要直腰起身,听了媛姐儿的话,不禁微微一愣,蹙眉道:“谁和你说我在罚你姨娘的?”对于梅氏,六娘子也只不过是在回来的当天盛怒之下罚了她去跪了一会儿空着的祠堂而已。那之后,梅姨娘倒是来过暖香坞几次求着要见她,可六娘子都找了借口推托不便,让梅姨娘吃了闭门羹。
可,媛姐儿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儿的?
“是大岚来告诉我的,说母亲您责罚了姨娘,让姨娘跪祠堂。”四岁的媛姐儿说话已经很清楚了,条理清晰,层次分明。
六娘子眼睛一眯,看得一旁的秦妈妈只感觉背后闪过一阵薄薄的寒意。
不过碍着孩子的面儿,她到底没有当场发作,只温柔地笑道:“母亲也只是在你们来的第一天罚你姨娘跪了祠堂,你可知道母亲为何要责罚她?”
媛姐儿咬着有些发白的小嘴唇,轻轻地摇了摇头,可忽然又重重地点了头道:“姨娘做错了事儿,母亲罚她,就像姨娘罚我一样。”
六娘子闻言,眼神更冷了几分,却依然笑道:“大家生活在一起,宅子里都是有规矩的,谁守了规矩就应当要表扬,可谁若是没有守规矩就应当责罚,姐儿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媛姐儿有些纳闷地看着六娘子道:“姨娘是不是不听母亲的话了?”
六娘子一愣,摇头道:“姨娘不听母亲的话没关系,可是姨娘没有把媛姐儿带好,让媛姐儿生了病,母亲就要责罚她了。”
那天晚膳过后,趁着沈聿白在葳蕤轩和回事处的两个管事在商量事情,六娘子便把屋子里所有的丫鬟都叫到了小书房,只留秦妈妈一人在内屋哄媛姐儿玩沙包。
因为怕沈聿白会突然回来,六娘子也就没有赘言,直接将媛姐儿同自己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给几个丫鬟听,末了才板着脸道:“今日我只查是谁让梅姨娘那里的大岚进了暖香坞,至于你是因为疏忽,还是因为收了人什么好处,我且统统地不……”
“夫人!”谁知她话还没有说完,站在靠门侧的紫苏就哭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道,“夫人明察,奴婢那日真的是因为想着要给姐儿去看炉子上的药,这才走开了一……一会儿……”紫苏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起来。
六娘子厉声道:“既只是走开了一会儿,你又如何知道那人就是梅姨娘屋子里的大岚?”
紫苏哭着道:“奴婢……奴婢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面生的丫鬟正匆匆地从屋子里出来。奴婢手上还端着熬好的药,当时也真是不知道要如何去拦,只能喊出了声让她站住,问了她是谁。那丫鬟也很慌张,只说自己叫大岚,以前在凉都是一直服侍姐儿的,这两日也不知道姐儿怎么样了,就过来看看……”
“你糊涂啊!”竹韵在一旁听了,气得不得了,当下就伸手猛拍了一下紫苏的背道,“姐儿得的是水痘,见风就传染,那丫鬟若是真的关心姐儿,大可直接来问夫人,这般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进暖香坞,怎么看都是心怀不轨的。”
“姐姐教训的是!”紫苏抹了抹眼泪道,“那天晚上我想了想就觉得不太对劲,可……可……可到底是我自己疏忽了,我怕夫人……责罚,总觉得不过是个丫鬟来看看姐儿……”
“罚你两个月的月例,这两个月先在园子外头负责洒扫吧,你可服气?”该知道的六娘子已经听了个大概,当下就懒得再让几个丫鬟围着她闹哄哄地哭吵个没完,便直接打断了紫苏的话。
紫苏闻言,连连磕头道:“谢夫人,谢夫人!”
六娘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正了神色道:“我知这些日子你们几个轮流照顾媛姐儿辛苦了,你们之中有些是有经验的,有些也是第一次做丫鬟,那些不妥的地方我也只当没看到,之后慢慢地有了经验就都会好的。暖香坞里头,不怕做事慢的,只怕不勤快和心思大的,我平日里也不计较你们的好坏,可你们到底有没有用心干活儿,我心里却是清楚的,你们自己也要清楚。”
丫鬟们闻言,皆低着头称了“是”,随即六娘子便独留下了鱼安,然后遣了其他人各自下去干活儿了。
等人都走完了,六娘子便松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酸的眼睛道:“一会儿你去趟流芳阁和玉枝楼,告诉姨娘们,明儿辰时一刻,让她们都到我这里来请安。”流芳阁里住着钟氏和康氏,玉枝楼是六娘子给梅氏腾的两屋小院。
鱼安一愣,轻声问道:“夫人,您这两日晚睡早起的,中午忙起来连午觉也顾不得,姨娘们的晨昏定省,不如再拖两日?”
算起来,鱼安在六娘子身边也待了三年多了,最开始六娘子挑中了她,便是看她谨慎少言,性子温绵。可是那时候六娘子身边左有揽月右有竹韵,前面还有年长的流萤在帮着打下手,更何况那时候陆家人少事少,六娘子在小院子里一人独大,最多也就是七娘子时不时地去找一下她的碴儿,所以当时鱼安在六娘子跟前只是个默默无闻的粗使小丫鬟而已。六娘子想用她,却苦于总是没有什么合适的机会。
不过自从嫁进沈家,少了揽月和流萤帮衬的六娘子便渐渐地将鱼安和竹韵当成了左右手。一般的事儿只要她们盯着,六娘子也能放心地不去管,是以进了沈家以后,鱼安懂事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做事说话也利索能干了起来,在六娘子跟前也渐渐地能放开胆子同她说一些主仆间的贴己话了。
六娘子闻言,思索了片刻道:“本也不想这么着急给她们做规矩的,这两日媛姐儿虽有些好了,屋子里外也无人传染水痘,可马上就是年关了,我事儿多,总不愿多和她们打什么交道。”她说着顿了顿,下一刻便神色稍敛道,“只我素日里最恨别人这样偷偷摸摸探我的事儿,她若真关心媛姐儿,大可大大方方地差了人或自己亲自来问,我也不会赶了她走,这样找个莫名其妙的丫鬟来挑拨,说些无中生有的话儿,我瞧着她是太闲了!”
六娘子说着说着,便冷冷地笑了笑,她就不信了,以她的身份,还会让一个姨娘先声夺人了去。梅氏既没有把她放在眼里,那她也不用太给几个姨娘体面客气。
想这两日沈聿白都是歇在暖香坞的,临近年关,夫妻俩琐事都很多,她一直没时间好好地细问沈聿白关于妻妾轮着服侍的事儿。不过既然梅姨娘这般毛毛躁躁地想触她的底线,那六娘子也不介意先亮两张底牌给她瞧一瞧!
第二天早上,六娘子起来的时候,沈聿白正好打完了一套养生拳刚进屋。
大冷的冬天,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杭绸暗绣白衫,下面着了条黑色的宽腿窄口拳裤,薄汗沾身,衬出了他精瘦匀称的好身材,若是盯着瞧,绝对能看到他那隐隐凸显的腹肌!
是以六娘子只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就下意识地聚在了沈聿白的腹部,那打了一半的哈欠就这样被她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而沈聿白本想直接去净房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裳,再出来和六娘子一起用膳的,结果却看到六娘子正红着脸盯着自己的上半身猛瞧。他一怔,低头看了看,再抬头的时候,嘴角竟勾出了一抹摄魂的笑意。
六娘子看着他神色的变化,心中顿时叫苦连天,连忙拉了鱼安道:“我……快,先去洗脸……”
鱼安正在给六娘子扣中衣的盘扣,闻言不明所以地抬头道:“夫人,您一般不是先梳头的吗?”
“都下去吧,我和夫人说两句话。”就在这个时候,沈聿白一本正经地开了口,那姿态那口气,仿佛真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儿要关上门和六娘子详谈一样。
六娘子只感觉头皮一阵发麻,偏看着鱼安和秦妈妈无声地退出了屋子,却一点儿也不能反驳。
门扉被合上的那一刹那,六娘子只觉得鼻尖呼吸一沉,紧接着,沈聿白的黑影便罩了下来……
他双手撑在她的两侧,将娇小的她整个圈在了怀中,一个居高临下,一个抬头仰望,沈聿白能直接闻到六娘子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
“刚才在想什么?”他凑到她的耳边,声音沙哑,营造出一片暧昧的气氛,让六娘子的心顿时跳得厉害。
“我……咳,只在想侯爷大冷天的,穿得如此单薄会不会着……”
剩下的话,悉数被沈聿白用唇封住了。
屋子里地龙烧得正盛,可沈聿白的吻却像一个一个的小火星,蹿在了六娘子的身上,简直像是要将她的衣物全部点燃一般,让她热得连连惊呼,却瞬间被掠池夺城,毫无招架之力。
衣衫半褪间,六娘子只觉得腰身一紧,沈聿白已经伸手将她抱起,他刚毅的灼热顶着她柔软的小腹,似乎只差一步,就能将她死死守着的底线冲破。可就在这个时候,六娘子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用力,将正要欺上来的沈聿白一把推到了床尾。
两人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六娘子心跳如鼓点震动,见沈聿白眼中蕴着浓浓的情欲,还有些不依不饶的,她连忙翻身下了床,然后都顾不得穿鞋,光着脚扯过了架子上的夹袄将自己从上到下裹了个严实后,红着脸正经地说道:“侯爷,我今儿一早让姨娘们来晨省的,这会儿已经快到点了。”六娘子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墙角的自鸣钟。
沈聿白一愣,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么着急?等媛姐儿好了再给她们立规矩也不晚。”这么说着,他的神色已经慢慢地自然了起来。
六娘子松了一口气,笑着走到床边,一边帮沈聿白穿鞋一边道:“年关了我也忙,可姨娘们回来了也不能让她们这么在屋子里干待着,我也要同她们认识认识的,若谁心灵手巧的,我也能让她们帮点忙。还有景哥儿,这两日光顾着照顾媛姐儿,倒是把景哥儿给忽略了,他心里别怨我才好。”
沈聿白笑了笑,弯腰将六娘子坠落胸前的发丝给勾到了耳后,然后道:“内宅的事儿你看着办,这两日皇上催着要把疏浚运河的事儿定下来,我虽不用监工,可也不能马马虎虎挑个人就完事儿了。一会儿我要去趟三弦胡同,中午就不要给我留饭了,我和你外祖父喝两杯再回来。”赵家二老的宅子就在三弦胡同。
六娘子点了点头,刚想就这样和沈聿白各自分开去净房,忽然她心思一动,半开玩笑地就从嘴里蹦出了一句话:“姨娘们既回来了,我在想,要不要把侯爷的日子分一分。”
沈聿白本一身的汗,刚才又和六娘子闹了一番,眼下真是难受得不得了,而且这会儿他下半身还是紧得要命,正在想要不要干脆直接冲一把冷水降火,所以猛地听了一耳朵六娘子的话,沈聿白哭笑不得地直接就掐了一把六娘子水嫩的脸蛋,道:“你想做贤妻良母,也要看我愿不愿意成全。”
其实问话前,六娘子就一直在想,若是沈聿白理所当然地回她一个“好”字,她自己挖的这个坑自己要如何平。可她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回答!
再抬头,六娘子一扫方才的忧心忡忡,忽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浅笑犹花,不闻花香却见媚态地直言道:“其实妾身也不怎么想做贤妻良母。”
沈聿白见状,心里一欢喜,伸手拉过了她,凑在她的耳边道:“今儿晚上可不准逃!”
这一次六娘子没有躲,大大方方地将樱唇轻轻地抵在了沈聿白的嘴角,引得沈聿白一阵错愕。
是啊,她为何要做贤妻良母?他有妾已是不争的事实,那些女子她赶不走也躲不开,可沈聿白却是她可以掌控的。她不怕背上善妒的骂名,如果要和自己的心过不去,那以后这么长的日子,她是要过还是不要过了……
辰时一刻,六娘子便一身轻装出了里屋到了小书房。其实平日里只要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儿,六娘子的装扮都是偏素雅清淡的,犹如今天,简单的垂髻落肩,松松地用了一支玛瑙簪固定,一件藕色缎织掐花对襟外裳里头衬了一件玫红色的高领束衣,一条浅绿色的散花百褶裙掐出了她盈盈一握的小蛮腰,红绿的撞色,将她映衬得更加楚楚动人,风韵尤佳。
而说起这个小书房,六娘子还要谢谢沈聿白的贴心。其实这个书房本来是六娘子留给他处理琐事用的,书房不大,偌大的窗边简单地摆了一张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长方书桌,笔墨砚台一应俱全,左右两边分别摆了两张红木扶手椅,便没有多余的摆设了。
本来沈聿白也在这里处理过一段时间的庶务的,但后来他看六娘子早上总要和管事妈妈们聊很久,觉得这样一堆人杵在小花厅里也不是个事儿,便把小书房让了出来,而自己则专门待在了葳蕤轩办公。这让六娘子一下子方便了很多,因为小书房毕竟私密性更好,所以六娘子处理起事情来也更觉得心应手了。
话说沈聿白在凉都的时候,屋子里有三房姨娘,还有一个通房,名唤惜燕。她之前是沈聿白的贴身大丫鬟,在章氏还没进门的时候,惜燕就已经在伺候沈聿白了,不过这些年却一直是这样不尴不尬的身份,既没有抬成正经的姨娘,也没有个明确的说法,就这样不清不楚地一直在沈家待着。所以比起另外三个姨娘,六娘子当下更想好好和惜燕聊一聊。
不过正当六娘子端着热茶出神的时候,竹韵忽然掀帘而入道:“夫人,姨娘们到了。”
六娘子回了神,化着精致桃花妆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让她们进来吧。”
康氏、梅氏、钟氏并了惜燕,一行四人前后轻入,每个人的神态都不一样,可却都微微地低着头,看上去倒很是恭敬。
待人都进了屋,六娘子便笑着让她们依次落了座,然后开口道:“今日也算是我第一次和姨娘们见面,这头一回,咱们便正式些,我也向侯爷讨了这小书房借用借用,也不烦姨娘们站着听我唠叨。”
六娘子这和颜悦色的开场白,让几人多少松了一口气,先是面面相觑了一番,然后康氏便说道:“我们到夫人跟前晨昏定省,那是应该的。”
康氏瞧着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一张月盘脸,少了一丝精致的美韵,却多了一些福气之态。不过她身上那件暗花细丝褶缎交领褙子却让康氏整个人显得有些刻板平庸,但一想到她之前是章氏的陪嫁大丫鬟,后来是因为章氏和沈聿白赌气才抬起来做了姨娘的,六娘子却又觉得康氏这样的姿色也是符合她的身份的。
因为一般新妇带过门的陪嫁丫鬟分两种,一种是新妇自己想留在身边培养的,眼下是丫鬟,以后嫁了人还可以做屋里体面的管事妈妈,这样的丫鬟一般长得都不会太出挑,可是大多能干、精明、有一颗玲珑心。还有一种就是带过来专门给姑爷做通房,为了笼络姑爷的心和人的,这样的丫鬟往往是姿形秀丽、容光照人的。
而显然,从当时事情的发展因果来看,康氏应该是章氏身边管事干活的丫鬟,再加上她是沈聿白庶长子景哥儿的生母,是以六娘子对她多少还是有一丝好感的,闻言便点头道:“也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的,不过既然大家都住在一个屋檐下了,那有些我的规矩、侯爷的规矩,便也是要同你们说一说的,免得到时候大家都犯糊涂。”
“不知姐姐有什么吩咐?”六娘子话音刚落,一个轻盈悦耳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六娘子顺势看去,却见身着一袭浅紫色苏绣月华锦衫的钟氏正眼眸含笑地望着自己。
钟氏长得很漂亮,年纪大约和康氏相仿,小家碧玉的清容娉婷秀雅,杏眼樱唇,修眉联娟,紧致的身材纤细均匀,笑语盈盈观之可亲。
六娘子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她一番,细细地嚼了嚼她方才的那句话,就觉得这几个姨娘个个都是心里打着一盘门儿清的好算盘。
刚才康姨娘喊她“夫人”,是因为不论大小,她是丫鬟抬起来的姨娘,不管有没有生养过孩子,她最初的身份是没办法改变的,所以在六娘子跟前,这一声“夫人”她喊得恭敬谦卑,这没有错。
而眼下,钟姨娘喊她“姐姐”,这也没有错。因为钟霈晗是沈家下聘以后用花轿正经抬进门的姨娘,当年也是给章氏敬了茶的,她的起点本来就比丫鬟出身的康氏和梅氏要高,但不论年纪,她又低了六娘子一等,所以即便比六娘子大好几岁,她对着六娘子还是要低眉顺眼地喊一声“姐姐”。
想到这里,六娘子不禁在心里轻笑了一下,脸上却敛着神色,开口道:“这两日媛姐儿好多了,可屋前屋后大家也都不能马虎,方大夫说,眼下靠近媛姐儿还会有过了水痘的可能。”她说着抬了抬手道,“你们瞧,我这一天也要洗好几次的手,换好几身的衣裳,你们虽也没有近身照顾媛姐儿,可这个消毒的工作却也不能马虎大意。”
四人闻言,皆点头称了“是”。
六娘子便扫了一眼站在康氏边上的梅姨娘道:“前两日,梅姨娘屋里的大岚来暖香坞探望过媛姐儿,主仆情深,她一个丫鬟心系主子这是好事儿,可是……”说到这里,六娘子的眼神冷了一冷,声音就放重了一些道,“不管是谁,想来探媛姐儿,这般前没有通报后没有招呼的,贸贸然旁若无人地偷摸着进来,你们当暖香坞是什么地方?”
梅氏一听,猛地抬了头,眼中恨意乍现,却在看到六娘子那清冷无惧的目光后又被生生地压下了怒意,颤着声音道:“夫……人,妾身只是……只是关心媛姐儿……”
“既关心,大可大大方方地差了丫鬟来问,你们母女连心这是天意,可梅姨娘,你若仗着从前是在侯爷跟前服侍过的就想借此拿了大,我却要想想该如何让你在侯府里头守守规矩了。”
本这样教训一个姨娘,六娘子是大可关上了屋门一对一地谈的,但今天她却这样把梅姨娘的事儿拿到了台面上,当着康氏、钟氏和惜燕的面,如此毫不留情面地斥了梅心容,其实无非是想以儆效尤。
“妾身……”梅姨娘气得有些发抖,瞪着一双大大的几乎不见光泽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六娘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不是吗?
想她这些年,一个人守着女儿,苦苦地等在凉都,等的就是能再见四爷一面。为了这个,她对媛姐儿向来都是严格的,逼着她学女红针黹,想尽了法子让她跟着教景哥儿的先生读书写字,逼着她跟着老妈妈们学规矩。媛姐儿小小年纪,她下得了狠心打骂责罚,为的就是在回宣城的这一天,让四爷看看这个女儿她有好好地在带,她没有辜负四爷的期许,她……要让四爷知道这些年她心心念念的全是他沈聿白。
原本,先夫人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她从小服侍四爷,知道他的秉性和喜好,她能做到让四爷舒心,不会像和先夫人在的时候那样屋子里永远充斥着争执和吵闹。康氏是先夫人的丫鬟,原本四爷就不待见她,能生下景哥儿那是她运气好,那之后四爷几乎就没有碰过她。而钟霈晗呢,是个有傲骨的,虽做了个妾,却永远学不会在四爷跟前低头,不像她,能低眉顺眼,让爷开心。
可凉都那时候太乱了,一家子人,每个人都怀着不一样的心思,因为定了要回宣城,人人都在忙着打点箱笼,忙着自己手头的那些琐事,她一个没注意,媛姐儿就偷偷和二丫家的妹妹玩在了一起,结果上路的第七天,就开始高烧不止了。
她害怕!她害怕他们会丢下她和姐儿不管,会就这样为了大局着想而觉得她和姐儿拖累了大家。所以她死命地瞒着,不管姐儿怎么难受,她都要死命地瞒着,她要见到爷,只要见到了爷,一切都会好的……一切……
可为什么,会出现一个继夫人,豆蔻年华,明眸善睐,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她从未见过的优雅和娇柔,这样碧玉一般的人,往爷身旁一站,她就发现爷的眼神不对了。
可爷以前看着她就会笑的,爷说她笑起来很好看,浅浅的两个梨涡很讨喜。她在凉都就天天对着铜镜练笑,她要笑一个最漂亮的给爷看,可为何,四爷不看她了,连带着她抱着的媛姐儿也不看了!媛姐儿是他的亲生骨肉啊,为什么四爷连看都不看一眼!
而看着梅姨娘的怒目之色,六娘子心里却平静如水,丝毫没有波澜起伏,只端着茶浅啜了一口后,道:“你们可能不清楚暖香坞的规矩,今儿这头一天的晨昏定省,我就同姨娘们说说。其实我本也不喜欢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把人折腾得没了精神,以后姨娘们每隔三日来我这儿晨昏定省一次,辰时一刻和申时末,每月初一十五,和我一起去母亲跟前请个安。平日里,你们若是愿意,多去母亲和太夫人那儿走动走动也是好的,太夫人年纪大了,喜欢热闹,只要不扰了她清净,你们什么时候去,我想她都是高兴的。逢年过节的,家里有个大小家宴,我也会提前告诉了你们,你们要愿意呢,就来帮我打个下手,我求之不得,你们要嫌乏,到时候只高高兴兴地出来走个场过个节,也就皆大欢喜了。”
“那爷每日歇在……”六娘子话音刚落,梅姨娘就着急地喊了出来,惹得众人皆侧目去看。
她随即一愣,缩了缩脚,连忙不自在地干笑道:“妾身的意思是……夫人一个人服侍四爷也辛苦,夫人不如……”
“以后在宅子里,要喊侯爷!”六娘子冷声打断了梅姨娘的话,“还有,侯爷每晚要留在哪儿歇,这要看侯爷自己的意思,便是连我都不敢多过问一句,梅姨娘是要越过了我去安排侯爷的日常起居吗?”把这种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很显然是引火自焚的愚蠢行为,早在来小书房的时候六娘子就想好了,既要说这样的话,就干脆把责任全部推到沈聿白的身上一了百了。反正这个家他最大,谁也不敢挑战他的权威。
果然,六娘子话一说完,梅氏就噤了声。
看着她紧紧地捏着拳头瑟瑟发抖的模样,六娘子心里忽然闪过一丝悲鸣。其实,她懂的,梅心容只是个女人,如果不是因为她和梅心容有利益上的牵扯冲突,她还是很愿意平心静气地开导开导她的。但偏偏作为一个妾,梅心容挑战了自己好几次的底线,娘亲不像娘亲,姨娘又没个姨娘的样子,那种偷偷摸摸的习惯是六娘子最不喜欢的。所以,先拿她开刀,六娘子是犹豫都没有犹豫过半分的。
深吸一口气以后,六娘子觉得今日自己狠话放得有些突然了,便缓和了语气道:“侯爷心里记着你们这些年的辛苦,只是一大家子的人才刚回来,临近年关,侯爷自己也有很多的琐事,往往是宫里外头多处奔波。你们若不想让侯爷操心,便安安心心地在屋子里待着,有空的时候帮侯爷做几双鞋袜,见物如见人,侯爷知道你们心里记挂他,肯定是高兴的。”
说着,她转了头,问垂着眼帘似在沉思的康姨娘道:“景哥儿这两日可还好?刚回府就遇着媛姐儿生病,我也没来得及关心关心哥儿,吃的住的他可都习惯?”
康姨娘闻言,额头不禁渗出了丝丝的薄汗,便连忙点头回道:“劳烦夫人牵挂,景……景哥儿都好,都好的,吃的也好住的也好……”
六娘子放心地点了点头道:“侯爷的意思是,让景哥儿再熟悉一些日子,等过了年,就请个先生过府给景哥儿继续上课。”
“哎……哎。”康姨娘紧张得要命,回两个字都是结结巴巴的。
六娘子多少知道她在紧张什么,便笑着道:“之前在凉都就是姨娘你自己带着哥儿的,如今回了府也一样,母子连心,我同侯爷商量过,只怕没有什么人比姨娘你自己带哥儿更贴心仔细的了。”
康姨娘闻言,果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舒展了许多:“谢夫人,妾身一定会好好带哥儿的,让哥儿以后在夫人跟前好好尽孝道。”
六娘子见状,也悄悄地放了心,然后又转头看着梅氏道:“媛姐儿这儿,侯爷想让她在暖香坞多待两日,回头等她好彻底了,再看侯爷的意思吧。”
“媛……”梅姨娘眼里露出了惶恐,如果没有媛姐儿,四爷……会不会永远想不到要来看一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