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令人崩溃的“不在场证明”

01

九点五十分,自上野车站开出的“道奥”号列车,十五点五十一分抵达仙台。常盘线沿线有山有海,和东北本线的单调、无趣相比,显然更为丰富多彩。但深秋的风景,还是免不了阴郁。即使眼前掠过农家庭院里,缀满累累果实的柿子树,让人先想到的,也并非秋日的气息,而是严冬的前兆。

薄暮笼罩着大地,远处矿野彼端,一列东北本线的列车,疾驰而来,很快便驶近,并和常盘线的列车,平行驶过岩沼车站。随着“盐斧”或“最中”等仙台名产糕饼的招牌,频频闪过眼前,鬼贯警部知道:终于快抵达目的地了。

既不喝酒又不抽烟的鬼贯警部喜欢吃甜食,一想到回去时该带些什么土特产,就认真读起眼前的每一块招牌来。过了广濑川下游,右首是一幢外墙涂成监狱灰色的建筑物,列车行到此处,速度放缓了。

鬼贯警部还来不及用眼睛认识仙台,走出检票口的瞬间,皮肤就已经先行感受到了。空气很冷,但是,和东京的寒冷不同,那是一种渗入骨髄的冰冷。他慌忙看了看四周,发现只有自己穿着秋季外套,当地人都裹着暖和的冬季大衣了。一瞬间,鬼贯警部为自己的轻装前来,感到有些后悔。

这时,一辆旧式的市内电车,蹒跚着驶过眼前。

在车站前搭上出租车。车子立刻驶入街区,在朴实无华的街道上,穿行一阵之后,离开电车街驶向西南,眼前是静谧的住宅区:两旁有围墙,环绕着小庭院的住家,门柱上到处可见“教授花艺”或“山田流筝曲”之类的牌子,一见即知是务实、却不太富裕的中产阶级住宅区。

司机打着方向灯,弯过最后一个转角路口停车。

“这里就是米袋十五轩丁,你知道是几号吗?”

“一百八十号。”

“那么,应该就是白墙那一带了。”接过车钱后,司机用下颌指了指前方。

车子离开后,鬼贯警部朝着司机所指的方向走去。在不到一百米长的道路两侧,排列着静谧的房屋。一边看左右两边的门牌,鬼贯警部一边往前走,忽然,司机指的白色土墙内,走出一位穿葡萄酒色洋装、手提购物袋的年轻女性,对方很惊讶似的站住了。

“啊,你不是鬼贯先生吗?”

“嗨!……”鬼贯举高手打了个招呼。

虽然只是在“白鹭庄”那里,有过简短的交谈,彼此并不熟悉,但在远离东京的异地碰面,还是有一种出乎意料的亲切感!

不仅是鬼贯警部,深町叶子似乎也是一样的感受,只有一边酒窝的脸颊,溢满着兴奋的神采。

“你好吗?……”

“嗯,已经平静下来了。还是故乡好,无论如何,我再也不去东京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虽然是第二次来仙台,我却觉得,这真是个幽静、宜居的都市。我甚至梦想着退休以后,就搬到这里定居。”

鬼贯警部打量着白色土墙和冠木门,想起几年前在对马的严原,见到的宗藩士武家宅邸,问道:“你家是武家宅邸?”

“只剩下墙和大门了。这一带有很多下级武士的房屋,距离青叶城,徒步只要三十分钟左右。”

深町叶子发现天色已晚,本想邀请鬼贯警部进入家中。但鬼贯顾虑到此刻进去,马上就到吃晚饭的时间,为了不让对方多费心,于是便反过来邀请对方到街上去。

“你正要出去买东西?”

“不……不要紧。请稍等片刻,我回去穿大衣。”

深町叶子小跑步进门,换上驼色外套、红色休闲鞋,马上就出来了。她在杂志社上班时,大概以这身打扮,拜访过各色各样的作家吧!

“曾在那样多彩多姿的工作环境里,待过的人,真有可能淡泊隐居在此东北一隅,去过平淡的日子吗?”鬼贯警部不禁感到怀疑。

这附近是住宅区,没有什么商店。在叶子的带领下,两人来到电车街上。走了不太远,推开一扇上面写着“纯吃茶”的玻璃门。对鬼贯警部来说,他最希望的是,店里的客人不多。

还好,可能是时间关系,店里只有一对看起来,像是恋人的客人,也似乎已经准备离开。所以,鬼贯警部决定,暂时东拉西扯地闲聊,正事等对方离开后再说。叶子当过杂志编辑,立刻心领神会,立即配合鬼贯的行动。

“近几年来,仙台这地方也暖和得多了。以前,这里还可以在广濑川上上滑冰的呢!”

“真的?……”

“从这个方向,往前走不远,有一处原田甲斐的宅邸遗迹,你知道吧?”

“不!……”鬼贯警部漫应着,“我对歌舞伎或讲谈都不感兴趣。”

“我也是。对于不重视人权的封建社会,光想象都觉得害怕。”

“原田甲斐是《先代获》里的主人公吗?”

“是的,在剧中名为仁木弹正,使用鼠忍术……”

“对了,是一个穿着连环甲的坏人。”

“不错!……但是,与其定义他为坏人,还不如说他是一位血气方刚、容易被言语蛊惑的肤浅人物。”

“原来如此……这座宅邸遗迹,后来怎么样了?”鬼贯警部笑着问。

“以前是控诉院,现在是仙台高等法院。虽是红瓦的豪华建筑物,但是很多人说,如果这里发生大地震,它一定会最先被甫垮,真有意思!……”

深町叶子如此说道,鬼贯警部发现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捉弄的意味。

“这只是人云亦云吧。”

“倒也不是。仙台人个性不急不躁、悠闲至极,不会杞人忧天。”

好不容易才送来红茶。果然是悠闲至极!刚刚那对情侣也一样,都已经戴好手套,把香烟收进口袋里,却就是不站起来。

“仙台人的标准语,说得很好呢,出租车司机是这样,连这儿的女服务员,也没有一点儿东北腔。”

“他们学习很认真的。只要想说标准语,连酒廊里的女招待,都能说得非常流利。”深町叶子说,“鹿儿岛的人就很野蛮,故意说鹿儿岛腔;大阪人基于对抗意识,也故意不使用标准语。但是,我们东北人不同,如果说出来的话,带着独特的腔调,会让他们觉得自卑,所以,他们拼命想说好标准语,当然宇正腔圆了。”

“这样很好啊!……我倒喜欢东北人的这种个性。”鬼贯警部诚挚地说。

不久,男女客人终于离开了,鬼贯警部迅速拉回正题。

“也许你会觉得我问的奇怪,你现在戴在手上的手表,和在轻井泽的别墅,戴的是同一个吗?”

“什么?……”深町叶子很意外地反问。但立刻接着回答,“是的,就是同一个。”

“那是什么地方的产品?”

“约肯森。我从女子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母亲把她佩戴的手表,送给我当作纪念。”

深町叶子将大衣衣袖拉高一、两寸,露出银制的方形小手表,表带也是银色金属制成,和新近流行的女用手表不同,相当雅致。由此,已足以想象,手表原主人的品格了。

“上紧发条后,这表可以走多久?”

“这……顶多三十个小时左右。”

深町叶子满心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眼神里满是疑惑,望着鬼贯警部宽阔的下巴。

这时,鬼贯警部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在桌上翻开,凝视着她乌黑的眼眸。

“我想再问一次,你们服下安眠药,就是在十月三十日的晚上……没错吧?”

“是的。”

“第二天即十月三十一日,你们继续昏睡。直到十一月一日下午,才终于醒过来的?”

“是的!”

“你第一次看手表的时候,正好是在下午三点,第二次看是在四点,这时候才发现,身旁躺着疋田先生?”

“是的……”虽然不明白原因,但大概是因为鬼贯警部的眼神很严肃的缘故,深町叶子的表情也跟着转为严肃。

“这么说,岂不很奇怪?……你的手表上紧发条的时间,应该是三十日晚上服下安眠药后,还没有进入昏睡之前,或是更早以前,总不会是在睡着之后,才上紧发条的吧?”

“是的。”深町叶子马上表示同意,同时闭嘴不语,闭上眼睛,回想当时的情景,然后,才再次以肯定的语气说,“我觉得是依照平常的习惯,在服下药后,上床时上紧发条。以时间来说,应该是晚上十点左右。”

“原来如此。那么,假定是晚上十点上紧发条的,之后手表会继续走动三十个小时,那么就应该到一日凌晨,三点的时候停止啊!……”

可是,当深酊叶子下午三点醒转时,本应该在十二个小时之前,就已经不动的手表发条,却仍继续在工作。

好不容易,她终于明白鬼贯警部的疑问了:“真的是很奇怪……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鬼贯警部当时没有马上作答,他笑了,笑容很和气,然后啜了一口红茶。

“我想,答案有两个:第一是,当你还在昏睡中时,有人替你上紧手表的发条……”

“可是,这不可能!……”她立刻反驳。谁会在她昏睡中,替她上紧手表的发条呢?

“不错。那么,第二种解释是,你从昏睡醒来的时间,并非如你认为的,是在十一月一日,也就是说,你并非持续昏睡了两天,而是在服下安眠药的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就淸醒了。”

鬼贯警部的说明,深町叶子无法同意,她甩动长发,反问道:“可是,我醒来的时候,确实是十一月一日。医生知道,总编辑也知道。如果你的话是事实,那么,我醒来那天,岂不是应该是十月三十一日?”

服药是在三十日晚上,醒来那天是十一月一日。怎么想也应该,是持续昏睡两天啊!……

鬼贯警部毫不让步,笑着说:“那么,手表能够多走了十几个小时,该怎么说明呢?”

“可是,昏睡两天也是事实啊!我真的是十一月一日醒来的。”

深町叶子无法回答鬼贯警部提出的疑问,对于十一月一日醒来的事,她也毫不让步。

鬼贯警部并没有急于反驳,反而问了她几个完全不相关的问题。叶子全然不明白,对方究竟在想些什么,一时心中涌起一种孤零零的寂寥感。

“你是十月二十八日抵达别墅,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即十月二十九日醒来时,没有觉得身体不适,或心情不快吗?……当然没有生病那么严重,至少和平日不同……”

“这……”深町叶子思索着,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于是说道,“那天我头疼,一整天都茫茫然的,什么事情都不想做。虽然疋田先生默默写作,让我很是放心,但是……”说到这儿,叶子突然露出很不可思议的神情,“可是,你怎么会知道的?简直是千里眼啊!……”

“我裸眼视力是一点零,不是什么千里眼。”

“可是,这就奇怪了,你怎会知道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是刚刚才知道的。”

深町叶子有些不甘心地瞪着鬼贯。她感到不可思议的,并不仅仅是这一件事。只能走动三十个小时的手表,为什么走了四十一个小时呢?这也是一个疑问。

从鬼贯警部那自信满满的表情来判断,他一定找到了解开这个谜团的答案。但他现在显然不想说明!她想起了一句俗谚:不知施予,只知索取。

02

鬼贯警部从仙台回到东京的第三天,也就是说十五日傍晚,疋田十郎被要求到警察署应讯。这是事先确定过,他手边并无截稿期在即的稿件后,才决定的日期。

疋田十郎穿着高级西装,打着黑色领带,神情有些紧张地来了。他冷冷地说:“我通宵工作到天亮,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事,但希望能尽快结束。”

不错,他眼窝低陷,两眼毫无神采。一见到这样疲惫的脸,便可知道写作这一行,其实并不是什么快乐的事!

“别急,先请坐。”鬼贯警部沉静地说,不论在什么情况下,语气镇定、表情温柔乃是他的信条。

“我想请教的是,十月二十九日,在热海遇害的汤田真璧的事情。这三天以来,我们寻找得相当辛苦,终于找到命案当天,看见你前往热海的人了。你是当红作家,常常接受杂志的采访,很多人见过你的照片,所以,我们期待,会有不少人都认得你。但却一直没有找到。所幸的是,从你归程电车乘务员口中,问出你曾经搭乘在三等车厢中的事实。”

话说到这里,疋田十郎那苍白的额际,忽然泛现出红潮,几度想开口抗议,但到了最后,却神色遽变,满脸怒气地说:“你胡说什么,我不是说过了嘛:当时我人在轻井泽的别墅写作吗?……而且,深町小姐就是证人!……”

但是,鬼贯警部很了解对方这种愤怒,只是在虚张声势。反而觉得他既可怜、又滑稽。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疋田先生,最初我也相信那是事实,但现在不同了。几天前我去了一趟仙台,和深町小姐见过面,结果,证明我推测得没错。”

“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当时的确就在别墅,这是事实!”

“绝对不是事实!……”鬼贯警部和激动的疋田十郎,正好形成强烈的对比,他冷静地说,不过,声音里略带着挖苦。

“不错,深町小姐证明你从十月二十九日上午,到傍晚都在写作。但事实上,你实际工作之日,并非十月二十九日,而是次后的十月三十日。你用了一种不为人知的方法,使深町小姐将三十日误以为是二十九日。”

“这有可能吗?……”疋田十郎一副被愚弄的表情,气愤地偏过头。

“当然可能。而且,事实上你也成功地做到了。”

“胡说!……”

“是真的。你们两人,是在十月二十八日的黄昏,一起抵达轻井泽的。当晚,你让不太会喝酒的深町小姐,喝下口感极佳的甜酒,她醉倒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深町小姐昏沉沉的,一整天都很不舒服,勉强才能够替写作的你沏茶倒水。”

“她是宿醉。喝了太多酒……”

“不错,你也告诉深町小姐,她那是宿醉。但是,如果在酒里面掺入大量安眠药,醒来后也会很不舒服的!”

疋田十郎搁在桌上的手,忽然一阵接挛。鬼贯警部假装没有看见。同时,他那黑褐色的瞳孔里,浮现出一抹狼狈之色,不过很快又消失了。

“在那种状况下,只要说是宿醉,对方会很容易地,就会被你的暗示诱导。毕竞,她是没有醉酒经验的女性,会误以为头昏脑涨、提不起劲儿就是宿醉。”

“……”疋田十郎闭口未发一语,静静地听着鬼贯警部的话。

“我既然会对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你,来说这些话,你可以认为,我掌握了一定相关的资料,并非开玩笑。”

“要不是开玩笑,那就是诬陷了。”疋田十郎反驳了一句。

“怎么说是你的自由。”鬼贯警部的眼中,浮现出胜利的笑意,“反正,关于你构思出来的不在场证明,经我们深入调查,已经证实是伪证。抵达别墅的二十八日夜晚,你在深町叶子饮用的甜酒里,掺进相当分量的安眠药,让深町小姐喝下。所以,她第二天并没有醒过来,持续昏睡到第三天,也就是十月三十日的早上,才清醒了过来。她做梦也想不到,你会给她吃了安眠药,所以以为,他是第二天的二十九日就醒来了。可以想象,你或许给了她什么暗示了吧!

“结果,深町小姐并没有发觉,自己昏睡了两夜,把三十日误认为是二十九日,也就是,出现了多一天的二十九日的空白。而你却利用这一天往返热海。”

“……”疋田十郎茫然地听着鬼贯警部的指证。

“毕竟那处别墅,地处荒僻,不必忧虑有送货员上门.也不会有邮差过来。所以,不会有人发现你二十九日,并不在別墅的事实。因此,你就放心出门了。”

“不,不对!……”

“请你安静地听我说完。要寄给《鲁娜》杂志的稿子,你可能事先就已经写好了,在由热海回来的途中,在轻井泽街上投进邮筒。杂志社的稿件,那一天就投递了!”

“你错了。”疋田十郎急忙争辩道。

“刚刚我说过,深町小姐在十月三十日才醒过来。由于她本人认定,那天是二十九日,所以,那一天你面对稿纸,靠着记忆,写出前一天已经寄出去的作品。然后,你在七点钟过后,带着深町小姐,来到轻井泽的大街上,假装投递邮件。可能只是装模作样,并未真正投入邮筒,也可能把收信地址,故意写成了别的地点,如果《鲁娜》编辑部,先后收到一模一样的两份稿件,那么,你苦心布置的假的不在场证明,也就毫无作用了。所以我猜测,你大概是寄回东京家里了。”

疋田十郎像女人一样咬紧下唇,一句话也不说。长长的头发中分披散下来,左耳突兀地顶出来,那种感觉很怪异!

鬼贯警部继续说:“和夏季不同,邻近的别墅,都没有人居住。只要这幢远离尘嚣的别墅,和外界断绝联系,那么,深町小姐不可能发觉,日期已经偏差了一天。但是,你们也不能永远待在别墅里,如果离开别墅一步,可以确定,深町小姐一定会发现日期上的偏差!因而离开别墅之前,你必须将错误的日期,再调回到正常状态才行。上一次是让她把三十日错以为是二十九日,但这次正好相反,必须将日期往回退一天。”

“……”疋田十郎闭口无语,静静地听着。

“所以,你想到了‘殉情’的伎俩。当然啦,你根本不想死!只打算在三十一日——就是‘殉情’的第二天再醒过来,这就和普通失眠症患者,服用安眠药入睡的情况相同。”

“一直相信三十一日是三十日的深町小姐,她就不同了。她虽然只昏睡了十八个小时,却因为醒来的那天是十一月一日,所以,她认为自己昏睡了十八个小时加二十四小时的四十二小时。而当时你仍在她身旁,昏睡不醒。我想,那只不过是演戏,其实,你早就醒过来了。”

疋田十郎紧紧抿着嘴唇,依然沉默不语。虽然刚才还满脸通红,但是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一点儿也不像被追打的老鼠那样慌张。

“为了方便整理思路,我列了一张表。你看看,如果哪里错了,请告诉我。”

说着,鬼贯警部翻开记事本,推到疋田面前。

上面简明扼要地,记着两个不同的日期,以及疋田十郎和深町叶子两个人,在别墅里的行动。

实际日期行动深町叶子认定的日期十月二十八日疋田十郎和深町叶子抵达轻井泽别墅。夜问,疋田让叶子喝下掺入了安眠药的酒。十月二十八日十月二十九日深町叶子整日昏迷不醒。疋田十郎则赶到热海杀人。回来的路上,将事先准备好的稿件,投入轻井泽的邮简。 十月三十日疋田十郎整日都在别墅里写作。傍晚和深町叶子上街,假装把稿子投到邮简里。十月二十九日十月三十一日晚上十点。服下安眠药,假装和深町叶子殉情十月三十日十一月一日下午三点,深町叶子意外醒来。十一月一日

疋田十郎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那种表情,既像是很不甘心,又似乎已经死心了。

“抵达轻井泽当晚,你就给深町叶子喝下了加了安眠药的酒,醒来的早上,她认为是第二天早上,在见到前一天晚上,睡觉前才上过发条的手表不动了,大概会觉得奇怪。不过,她可能以为,自己的手表有毛病,并不以为然。事实上她昏睡了两天,手表当然会停了。”

“……”疋田十郎默然地点了点头。

“然而,殉情失败后,却发生相反的情形。表面上是昏睡两天,深町小姐的手表,应该已经停止不动才对,但她却表示,手表仍旧正常计时。由此,我才能够识破你的不在场证明是伪证。”鬼贯警部笑着说道。

“像你这样慎重的人,会忽略手表的细节,实在是太让人意外了。当然啦,就算你注意到这一点,也没办法让手表的指针不动吧!”

疋田十郎低头不语,高挺的鼻梁,正好面对着鬼贯警部。

“越是深入调査,我越为你聪明的头脑、缜密的逻辑,感到惊讶不已。你殉情失败以后,刻意对深町小姐冷淡,除了想在三角关系上,画下句号之外,另一方面,也是借此激怒深町小姐,让我们更加相信她的证言吧?”

“……”疋田十郎想说些什么,却无言以对。

“我们实际所做的调査,其实比你想象得更加周全、深入。”鬼贯警部施以最后一击,“安眠药使用得恰到好处,是相当困难的,一旦分量把握不好,很容易闹出人命。但你太太以前,曾深受失眠的折磨。当时,你曾经让她连续服用瑞士制造的安眠药‘德利顿’。”

疋田十郎倒抽了一口冷气。

“若是我们男人,服用两颗,就会昏睡六小时;服用十颗,则大约可昏睡两天;至于女性,必须酌量减少。这一点,你可能已经从令夫人身上,获得了充分的经验。令夫人和深町小姐都是女性,生理条件也几乎相同,只要应用这些知识就可以了,怎么样?……我的话没错吧!……”

有凶器、有动机,又在回程列车中,找到了目击者,疋田十郎伪造的不在场证明,已经被彻底摧毁了!——鬼贯警部对此非常有自信。

03

约莫沉默了十分钟,疋田十郎这才承认,自己的确伪造了不在场证明。其他刑警不在,丹那也不在座位上,侦讯室里,只剩下疋田十郎和鬼贯警部两人默然对坐。

在这十分钟里,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承认鬼贯的推理是事实?……没有人能够看穿他的心理。只是,十分钟后,他忽然扬起脸来,表示愿意从头说明。

“汤田真璧那个畜生寄勒索信给我妻子,是在前年年初的事。最初,妻子有求必应;但次数一多,终于无法应付了。到了今年春天,她告诉我实话时,我才第一次知道,竟然有这样的人物存在。当时,我对妻子的行为,感到非常生气。但是,我们本来就非常相爱,一想到自己全力工作的态度,让妻子感到不满,总觉得不能把责任,全部都推给她,何况,因为汤田真璧的出现,我们夫妻间的爱情又复苏了……

“可是,我还是无法髙兴起来。因为若不付钱,汤田就威胁要把那胶卷公开。”

“用什么方式付款?”

“每一次,汤田真璧都会指定不同的方法。有时候是电汇,有时候是支票,通常是寄到大阪中央邮局的邮政信箱。”

疋田十郎从口袋里掏出鳄鱼皮制香烟盒,叼了一支,但打火机却怎么都打不出火。

“结果,我完全照汤田真璧的意思办了。他似乎看准了,我不希望私生活的秘密,被外人知悉的弱点,在他的要挟之下,我只好依照他的要求,一一付款。今年夏天,他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要我赎回胶卷,并说他秋天会来一趟东京,要我在这段期间内,为他准备好钱。虽然我算是目前的当红作家,依税捐处公布的数据,收入在作家之间,居于前十名之列。但是,他要求的勒索赎金,是让我都感到愕然的庞大数目!在下定决心杀掉他,以断绝祸根之前,我非常苦恼。只要看我从夏季到目前的创作量,就可明白,我是何等苦恼了。我的作品数量,正在大幅第减少。”

鬼贯警部并未调查到这种程度,他也是在对方说明之后,才发觉确实如此。

“关于深町小姐的事情……在我妻子坦白告诉我,她红杏出墙的事情时,她正好负责我的稿件,经常在我家进出。当然,其他另有不少女性编辑来家里,但是,我之所以特别被深町小姐所吸引,主要是她的个性和容貌,正好是我欣赏的那一类型。至少,家庭丑事带给我的苦恼,从她身上获得了不少慰藉和激励。”

好不容易,打火机点着了。疋田十郎深深地吸了好几口烟,似乎在抑制内心的激动一般,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汤田真璧来东京之前,约莫还有三个月。我冷静地盘算着杀人的方法。当然,我没有告诉我妻子!那个不在现场的证明的计划,是我独自花了约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想出来的,但应该选择谁,来扮演证实伪造的‘不在场证明’的殉情对象呢?……我在酒吧女服务员、酒廊女招待之中,物色良久,却在能够赋予证词可信性的前提下,选上了深町小姐。以前,我也真心爱过她,但和妻子爱情复苏后,想一想,妻子是自己人,深町小姐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外人。直到此时,我才顿悟到,自己爱妻子爱得何等之深。当然,一方面在深町小姐之外,我也找不到适当人选,这也是原因之一。所以,在百般苦恼之后,我下了结论——为断绝汤田真璧无休止的骚扰,不得不利用深町小姐。”

鬼贯警部的眼里不留情面地,显露出批判之色,望着对方,同时点了点头,说道:“但是,你不是说过:你是害怕家里的丑事被公开,而接受汤田的勒索吗?那么,选择和深町小姐的殉情,难道就就不是丑事?”

“两者都是,但性质却是不一样的。譬如,如果我是教育家,那么,这两件事,都是关乎名誉的重大事情,因为我是作家,情况就不同了。在此,我并不想讨论其中的差别。但是从实际生活中,发生的事例来看,艺术家——作家、音乐家或画家之类的,绝对不会因为殉情失败而声誉扫地。像有岛武郎、太宰治、以及殉情失败的森田草平等等,都是最好的例子!”

“嗯!……”鬼贯警部点了点头。

“除了这一点之外,一切都像你所说的。包括‘德利顿’的事,忽略了手表时刻的事、从热海回来被目击的事……关于这些,我真佩服你,专家就是不一样。

“但是,有一点我不能认同。我说出来,或许你不会相信,不过,这也难怪!……假定我站在你的立场,一定也会认为,是嫌疑犯出于畏惧,而试图逃避刑责。”疋田的双颊再度泛现红晕,很激动似的,语速逐渐转快。

“哪一点?……”鬼贯警部问。

疋田十郎立即舔了舔嘴唇,一看就知道是努力想让自己,平心静气地说话。

“实际上,当我到达‘芳乐园’旅馆的时候,汤田真璧已经被杀了。”

“什么?……”

“汤田真璧死了,正如报纸上写的一样,胸口被扎了一刀,全身是血地躺在地上。”

鬼贯警部拼命想保持一如既往的冷静,但嘴巴一张,却又无法控制,几乎要大叫出声。为了掩饰内心的惊愕和狼狈,他只好默默不语。

04

“死了!……”良久,鬼贯警部才慢慢开口。声音里带着沙哑。

“是的。桌子和茶杯都打翻了,地上几乎无立足之处。”

“嗯……我从头问你,你怎么知道他在热海的?”

鬼贯并不认为,疋田十郎是试图替自己脱罪。以他的社会地位,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十月二十六日的晚上,汤田真璧那小子联系我了,说他今天下午,已经赶到热海了,住在‘芳乐园’旅馆,问我东西准备好了没有。我回答说,已经准备好了。于是,他说会在热海,停留一个星期左右,要我把钱送到旅馆,他住在庭院里的独立式房间里,只要利用靠海边的侧门,不会很麻烦。并且,又详细告诉我怎么走。”

“原来如此……请继续说下去。”

发现鬼贯警部似乎已经相信了自己,作家好像恢复了气力一般,语气里也带着兴奋。

“我本来就做好心理准备会看到鲜血,所以,当见到尸体的时候,也并不觉得惊骇。我恨恨地咒骂了几声,正想对着汤田真璧的尸体吐口水时,意识到这样做有危险,慌忙控制住自己。因为,若从唾液中查出,我曾经出现在现场,那问题就严重了。反正,我非找出汤田带来的胶卷不可!……心里这么想着,正想进入里面的房间时,忽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响。

“后来仔细一想,那也许是错觉;但在那种情况下,若被人看见,一定会认为是凶手,所以,我的两条腿,不受控制地往外移动,我就这么逃走了。搭上电车,快到达东京时,我终于冷静下来了。同时也对不能亲自动手,和拿回胶卷感到遗憾。”

“你进入房间时是几点?”

“这……我搭的是十六点零八分,抵达热海的湘南电车,所以,抵达‘芳乐园’旅馆的时间,应该在十六点三十分左右。”

“你是徒步?……”

“是的。我怕如果搭出租车,会被司机记下相貌。”

如果是十六点三十分的话,已经是命案发生后的十分钟了。

“尸体是什么样子的呢?”

“大概是刚刚遇害不久,还在流着血。汤田好像拼命抵抗了……”

“嗯。房间里被翻得乱成一团。”

“对了,确实是乱糟糟的,感觉上像是刚经过一番格斗……”疋田十郎的态度和声音,都已经恢复冷静。只是,他仿佛仍未注意到凶手和自己,怀着同样的目的,这才在房里大肆搜索的。

假定疋田说的是事实,那凶手一定是躲在里面的房间,等疋田逃走后,再跟着离开的。因为,他已经搜查过房间,如果再拖延一些时间,很可能又有人过来……

“五点钟左右,打电话给汤田真璧的人是你吧?”鬼贯警部笑着问道。

“不!……我怎么可能打电话,给已经死了的人?”疋田十郎面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望着鬼贯警部。

“你是从哪一边进入现场的?”

“回廊!……当时我叫了几声,没有回答,就径自进去了。”

“说不定你进去的时候,凶手还在里面。”

“怎么可能?……”疋田十郎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很有可能。我想,或许你会看到凶手的鞋子,或是凶手携带的公事包、帽子之类的东西……怎么样?”

“这……如果凶手是从回廊这边进去的话,我会注意到鞋子……不过.确实没有鞋子。”

鬼贯警部感到非常失望。如果疋田十郎能够记得,鞋子的颜色或形状,应该会有很大的帮助!

“其他还有什么,令你印象深刻的呢?再怎么微不足道的事都可以。”

“这个……”作家闭上眼睛,拼命搜刮记忆,但好像不太容易。也难怪,都已经是一个半月之前的事了。

“反正,鲜红的血,给我留下了极为强烈的印象,也许是我对血,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吧!……如果人类的血是绿的,我一定也会对绿色的液体感到害怕。”

“不错。”

“干燥或已经变色的血迹,或许是因为时日已久,感觉上还好。但那个房间里,到处都是鲜红的液体,对视觉的冲击力,当然很强烈了。”

疋田十郎的话好像脱离主题了:命案现场有鲜血是当然的,再怎么印象深刻,对案情的侦查,也没有帮助。

“纸门上也溅了血渍!……还有,书院窗旁边的墙上,有一只鲜红的手印,到现在,梦里还经常会见到。”

“嗯?……”听完之后,鬼贯警部顿时一怔。热海警察署的报告上,并没有提到什么手印,只是一整片鲜血……

“手印?……会不会是你因为紧张看错了,那只是一大片血迹?”

“不,确实是手印,虽然不知道是凶手留下,还是汤田真璧留下的……很可能是在格斗时,不小心留下的。”

“确实是在书院窗户旁边的墙壁上?”

“没错!……鲜血手印太令人印象深刻了。”作家皱眉,“对了,是-只形状有些奇特的手印!是左手,但是,有两只手指,却好像绞在一起一般不自然。”

鬼贯警部又是一怔,下意识地正襟危坐起来。

左手两根手指形状不自然……他默默额首,脑海里却浮现出,经济学讲师曾我吾一的脸庞。

曾我吾一的左手手指,正是这种形状!……

现场的书院窗旁边,墙上涂满鲜血,这一点,在事件发生当时,就已经是疑点之―。直到听了疋田十郎的话,才明白凶手这是借此,想要掩去自己的特征!

鬼贯警部掏出了手帕,擦拭着额际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