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载福指挥五营水师作前锋先天已出发,李孟群指挥五营水师作后卫暂时未动,曾国藩带着一班幕僚亲兵,坐着特制的拖罟,夹在居中的十营水师中,这天起航了。为了议事的方便,彭玉麟也坐在曾国藩的座船上。时已深秋,长江水显得比春夏两季清亮。天空万里无云,灿烂的秋阳,照射着勇丁们划起的水波,发出白花花的耀眼的亮光。因为是乘胜东下,全军斗志旺盛,又在流水的帮助下,船行得很快。曾国藩时而在舱内,时而在甲板上,与彭玉麟、郭嵩焘、刘蓉等人谈古论今,意气风发。目送着两岸青山向后退去,大家甚是欢快。
黄昏时,近三百艘战船停泊在葛店。劳累一天,吃过夜饭后勇丁们都早早安歇。彭玉麟看着舱外被夜色笼罩的江水,心里很不平静。白天站在船头,指挥战船航行之暇,他想起,十四年前,也是在这段江面上,他陪着小姑,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白天不允许他多想,现在,万籁俱寂,尘嚣已息,儿时与小姑青梅竹马的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现脑海。
小姑画眉般动听的越语,一句一句在耳畔响起。他拿出麒麟梅花图,轻轻地抚摸,仿佛已坠入爱河,沐浴在小姑的万种柔情之中。
自乔装进武昌城后,就一直没有再画梅花了,彭玉麟觉得很对不起小姑的在天之灵,于是增添蜡烛,铺开宣纸,一边磨墨一边凝思,脑子里出现林逋的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是的,今夜我在船上为小姑画梅,就画她站在岸上,伸开双臂迎接我。不一会,宣纸上出现一幅极美的画面:水边,一株枝干秀逸的梅树斜倚在草坪上,两支长长的枝条向水面伸去,水面上漂浮着一只小小的乌篷船。
为庆贺武昌的克复,也为祝愿田家镇的胜利,彭玉麟破例调了一点丹砂,给那几朵绽开的梅花点了红。彭玉麟拿起画自我欣赏,对画的构思颇为满意。
“雪琴,你又在画梅花了。”彭玉麟回头一看,曾国藩笑容可掬地站在身后。
“哦,是涤丈,快请坐。”
曾国藩在彭玉麟的对面坐下,说:“我和你一起欣赏了很久,你竟然一点不知,真有祖暅不闻雷响的功夫。”
彭玉麟给曾国藩泡了一杯龙井茶,双手递过来,说:“玉麟画技粗疏,不堪入涤丈法眼。”
“雪琴,我常听人说你最喜画梅,素日无暇求睹,今日见这幅水畔梅花图,真使我耳目一新。”
“涤丈夸奖了。玉麟从未拜过师,无事画画,以娱自己眼目而已,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
曾国藩说:“丹青之艺,原是慧心灵性的表露,不在乎从师不从师。唐人张璪说得好,‘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造化所生的千姿百态的梅花,便是最好的老师。”
彭玉麟平日只知曾国藩经史诗文最好,听了这两句话后,方知他对绘画亦有研究,心中甚为折服,忙说:“涤丈所论,最为精辟。玉麟这些年也着实观赏过成千上万朵梅花,只是心性不灵,到底所画的都只是俗品,今后还求涤丈多加指点。”
曾国藩摇摇头说:“我平生最是拙于画,简直不能开笔。那年在翰苑,曾有幸一睹大内所藏王冕画的墨梅图,真是大饱眼福。”
“王冕的墨梅图果然还存在世上,日后若有机会看一眼,死都瞑目了。”
“那墨梅图上还题着王冕自书的一首绝句:道是:‘我家洗砚池边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从来说画品出自人品,王冕蔑视轩冕、高蹈远俗的雅洁品格,使得所画梅花进入神品,这固然不错。但世人都没有注意到,王冕的那种雅洁品格,也是长年受梅花薰陶的结果。”
彭玉麟说:“涤丈所言甚是。人爱梅花,梅花也薰染人,人和花就渐渐地合一了。”
“雪琴常画梅,定然胸襟高洁,非我辈所能比。”
“非是胸襟高洁,画梅乃另有所托。”彭玉麟话一出口,便有点后悔。
曾国藩一进船舱,便看见摆在木箱上的麒麟梅花图,听了彭玉麟的这句话后,心里明白了几分。他指着麒麟梅花图说:“雪琴,不想你
彭玉麟不好意思地脸红了。曾国藩以一个兄长的口吻对彭玉麟说:“雪琴,你不要怪我唐突,你今年已过三十八岁了,尚不成家,莫非心中一直在恋着一个不可得到的人,画梅就如同当年李义山写无题诗?”
彭玉麟很佩服曾国藩对世事人情观察得这样细微精到,真可谓一眼看穿。与曾国藩相处近一年了,无论是人品,还是才学,彭玉麟对曾国藩佩服得五体投地。既然已被看出,彭玉麟也不想再隐瞒,便把压在胸中一二十年来的那桩既有欢悦,但更多哀怨的往事,第一次一五一十地告诉眼前这位一向视为师长、引为知己的湘勇统帅。
曾国藩听完彭玉麟这段肺腑之语,心中十分激动。他本是一个于情感上极为丰富细腻的人,在这个江水拍打战船的秋夜,彭玉麟的往事重重撩拨了他的心。去年在衡州一见玉麟,便如同见到故交。几个月来,他对彭玉麟治理水师的才能、勇敢果决的性格和不居功不自夸的品德十分欣赏,多次在心里称赞玉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今夜,听玉麟深情的叙述,他对玉麟更加爱慕。如此深情的男子,今世能有几人!这样心性专一的人,一定是忠心耿耿的贤臣良友。曾国藩说:“梅小姑在天之灵,会永远感激你的。但小姑既已仙逝,你也不必再痴情为她一世鳏居。还是我去年跟你说的那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一个女子而使自己绝后,也毕竟不是大丈夫之所为。夜已深了,你这就安歇吧。明天早点开船,午后可以到黄州,我和你去悄悄地游一番东坡赤壁如何?”
第二天天未亮,十营水师便启碇开船,申正时分到了黄州。一个月前,黄州还是陈玉成驻扎的地方,武昌失守后,陈玉成退到蕲州。黄州知府许赓藻今天一上午就率领一班文武,在江边恭候。曾国藩站在船头,向江岸拱拱手,算是领情了。
船一刻未停,直向下游驶去。船过黄州十里外,彭玉麟就下令停船。郭嵩焘、刘蓉等人都游过黄州赤壁,懒得再上岸。曾国藩吩咐郭、刘不要告诉任何人,说罢和彭玉麟换上便服,带着王荆七一道离船登岸。
这黄州赤壁,本不是当年周瑜火烧曹操之处,只因苏东坡那年谪居黄州任团练副使,夜泛赤壁,写下前后《赤壁赋》和那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词后,遂使得这个黄州赤壁,比嘉鱼那个真正的“三国周郎赤壁”还要出名得多。历代文人迁客路过黄州时,莫不到这里盘桓流连。前年曾国藩奔丧时路过此地,当然无心游赤壁。这次即使是大战在即,也不能不去游一下。三人登岸,沿江边走了两里多路,便看到前面一座石山矗立,靠江的那边,如同被一把大斧劈过一样,现出一块高十余丈、宽七八丈的大石壁。
曾国藩和彭玉麟估计这就是黄州赤壁了,兴冲冲地向前走去。
快到石壁边,果然见岩石赭红,竟是名符其实的赤壁。赤壁边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石磴。三人拾级而上,来到赤壁顶上。曾国藩站在山顶,看眼底下正是“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的壮观,江风吹来,颇有点飘飘欲仙的味道。山上有一座苏仙观,观里有一尊东坡泥塑像。那像塑得呆板臃肿,全无一点苏仙的风骨,倒是四壁青石上刻的《前赤壁赋》,笔迹飘逸潇洒,值得一看。观里的道士极言这是按苏东坡的手迹刻的,曾国藩和彭玉麟看后微微一笑。
曾国藩对玉麟说:“今日游赤壁,我倒想起东坡谪居黄州时所写的一首猪肉诗,道是:‘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玉麟笑着说:“看来烧东坡肉的诀窍在火候了。素日吃别人家做的东坡肉,名虽美,味都不佳,原来是没有读过这首诗,不懂得‘慢着火,少着水’的奥妙。”
曾国藩也笑着说:“除火候掌握不好外,还有肉不好。东坡肉硬要用黄州的猪肉才烧得好,如同杏花村的酒,只有用当地的水才行。可惜我们这次没有口福了。”
玉麟说:“东坡是天才,诗文字画,自是当时之冠。不过天才也有小失,他的那篇《石钟山记》,说石钟山是因水击石窍,涵澹澎湃,类似钟声,其实不然。”
“足下何以知其不然?”
“我幼读东坡此文,便觉可疑。水击石窍,岂独彭蠡之石钟山?吾家乡多见之。那年我路过湖口,特地去看了一下,才解开这个疑点。原来此山之名,井非拟声而得,实乃以形而得。那座山,远远地看去,恰如一座石刻的大钟。”
“雪琴,你可以写一篇辨石钟山的文章,跟东坡唱一唱对台戏。”曾国藩笑道。
“平定发逆后,我是要把这件事记下来,那时再求涤丈给我修改。”二人都一齐笑起来。正说得高兴,前面走来一人,对着曾国藩深深一鞠躬,说:“侍郎大人别来无慈。”
曾国藩被弄得莫名其妙,那人抬起头来,荆七惊奇地叫道:“你不就是杨相公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曾国藩也感到奇怪,说:“真的是杨国栋!你这几年可好?”
杨国栋答:“说来话长,寒舍离此不远。今日天赐能与侍郎大人在此幸会,真令国栋做梦都没有想到。就请侍郎大人和这位大人——”
“这位是彭统领彭玉麟。”曾国藩介绍。
“啊,久仰久仰!就请侍郎大人和彭统领及七哥一起到舍下一叙。”
荆七说:“杨相公,你那年不辞而别,后来又伪造大人家的古玩去卖,害得大人白白丢了八百两银子。”
杨国栋大惊:“有这样的事?如此,则罪孽深重,容国栋今夜慢慢向大人说清。”
杨国栋是什么人,王荆七为何说他害得曾国藩白白丢了八百两银子?事情发生在五年前。
一天上午,曾国藩正在求缺斋用功,王荆七领来一个衣着寒伧的穷书生,说:“大人,这位杨国栋先生一定要拜见您,我说了好多话都不能拦住。”
曾国藩放下手中的《韩文公集》,用他目光深邃的三角眼将来人打量一下,只见此人三十余岁,长条脸,两眼乌亮有神,从脸色和衣衫来看,是个处于困厄中的潦倒者。曾国藩对来访的读书人,一律予以谦恭热情的接待,不管是富有的,还是贫寒的。读书人只要有真才实学,还怕没有出头之日?今日鱼虾,明日蛟龙,是常见的事。何况眼前这位杨国栋那双黑亮的眼睛,分明表示他是个聪明灵秀的人。曾国藩一点不摆侍郎的架子,站起身来,客气地招呼杨国栋坐下,并要荆七泡一碗好茶来。曾国藩微笑问:“足下是哪里人?找鄙人有何事?”
杨国栋说:“晚生乃湖南桃源人。”
“足下是桃源人,为何无一点桃源口音?”曾国藩感到奇怪。
“大人,晚生生在桃源,七岁时跟随父母到了浙江金华,一直到二十岁上下才出来游学求师,故现在没有一点桃源口音了。”杨国栋在曾国藩的面前,神态自若,全无一点寻常士子忸怩胆怯的模样,使曾国藩对他颇有好感。
“足下是到京师来游学的吗?”
“晚生此番到京师,是特来谒见大人的。闻得大人乃当今理学名臣,天下士人都愿一识荆州。国栋此来,不求富贵,只求大人收留我做个学生,早晚得听大人咳唾。”
曾国藩摸着胡须,微微一笑:“足下读先贤之书,想来一定有高见。”
“晚生读圣贤书,谈不上高见,却也有点心得。”杨国栋并不谦让,放胆而谈,“某以为程朱之学,以‘不欺’二字可以尽之。不欺人,尤贵不欺己。今人不欺人者,千不得一,不欺己者,万不得一。某知之二十年,试行二十年,而终不能做到,故千里来京,求教于大人。”
曾国藩听了很高兴,说:“足下功夫犹未到家,知而不行,非真知也;若一旦真知,自然能行。朱子讲先知后行,阳明讲知行合一,二位先贤讲的都有道理。朱子说:‘义理不明,如何践履?’又说:‘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阳明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又说:‘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先贤这些至理名言都说得深刻,足下好好领会,身体力行,必然大有长进。”
杨国栋闻之大为折服,伏拜于地,说:“大人指教之言,真药石也。”
曾国藩扶起杨国栋,二人纵谈朱陆异同及阳明学派之利与害,大为畅快。曾国藩破例收下杨国栋,并在朋友之间称赞杨国栋学问根基深厚,悟性甚好。遇到曾国藩称赞时,杨国栋也并不怎么感谢。别人问他,他说自己是来求学的,并不是来求名的。有人前来拜访,杨国栋总拒而不见,国藩渐渐地对杨国栋敬重起来。
杨国栋在曾府住了三个月。一日,忽然不辞而别。四处找寻,都不见他的踪迹。曾国藩很觉奇怪。一连几天寻不到,也就算了。后来,杨国栋这个人也被曾府逐渐淡忘。
这一天,曾国藩与朋友游琉璃厂,在一个古玩摊上见到几轴字画。曾国藩拿起一看,大吃一惊,原来都是自己平日收藏的旧物。正在疑惑不解时,又瞥见一个荷叶砚台。国藩拿起荷叶砚台,心中暗暗叫苦。这个砚台,不琢不雕,其形天然作一片荷叶状,砚面青翠发亮。更稀奇的是,砚面能随四时天气变化而变化,晴则燥,雨则润,夏则荣,冬则枯,就像一片真荷叶。天雨时,砚上自有水滴如泪珠,用来磨墨,无须另外加水,写出来的字,格外光亮。此砚本是汤鹏家的祖传之宝。汤鹏与曾国藩原是很要好的朋友。汤鹏自负才高,目中无人。一次与曾国藩为一小事争论起来,竟勃然大怒,骂曾国藩不学无术。曾国藩恼火,与他绝了往来。后来,倭仁知道此事,指责曾国藩不对,说一个研习程朱之学的人,不能有这样大的火气。曾国藩心悦诚服地接受。第二天便主动登门向汤鹏道歉,又设宴邀请汤鹏来家叙谈。汤鹏大为感动,二人和好如初。汤鹏病危时,向曾国藩托付后事,并将这个祖传古砚送给他。曾国藩十分喜爱这个砚台,通常不用,珍藏于箱底。“这砚台和字画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曾国藩心中甚是诧异。问摊主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摊主说是从一个名叫杨国栋的那儿买来的。曾国藩骇然,忙问杨现住何处,答住在西河沿连升店。曾国藩立即命家人到连升店找杨国拣。店主说杨早已离开,不知去向。曾国藩无奈,只得将家中所有现银拿出,凑足八百两,将砚台和字画赎回来。为此事,曾国藩足足有半个月心里不快,自己埋怨道:真是瞎了眼,将一个窃贼留在家里,不但看不出,还视之为奇才而加以敬重。
为顾全面子,他命令家中人谁都不要向外人谈起此事。
偶尔一天下雨了,曾国藩命荆七取出古砚来,磨墨写字。
又怪了,古砚并不像过去那样,遇雨溢水。曾国藩叹息着,把砚台拿在手中细细把玩,却发现似乎没有过去那种沉甸甸之感。他起了疑心,遂命家人全部出动,翻箱倒柜寻找。结果汤家祖传古砚找出来了,字画也找出来了。原来,赎回的竟全是赝品,真的并没有丢!他惊呆了,马上要荆七到琉璃厂去找那个古玩摊主,但早已不见了。曾国藩大惑不解:究竟谁是骗子呢?说古玩摊主是骗子,他怎么会知道我家珍藏的东西?说杨国栋是骗子,他为什么不将真物窃走?
此时曾国藩在这里邂逅杨国栋,真个是他乡遇故知,又能解开多年的疑团,岂有不去之理?曾国藩叫荆七先回去告诉郭嵩焘、刘蓉,说今夜不回船了,明日一早再来接。
杨国栋带着二人走了一里多路,来到一个山坳口,指着前面一片竹篱茅舍说:“这就是寒舍。”
曾国藩见茅屋前一湾溪水,几株垂柳,环境清幽安静,说:“足下居此福地,强过京师百倍。”
说着进了屋。谁知这茅舍外面看似简陋,里面却大不一般。厅堂四壁刷着石灰,显得明亮雅洁。墙上悬挂着名人字画,屋里摆的尽是精致的上等家具。坐在这里,并未感到是荒山野岭,仿佛来到繁华市井中的官绅家。
刚坐下,杨国栋对里屋喊:“阿秀,端茶来敬献二位大人。”
话音刚落,从里屋出来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子,托着一个黑漆螺钿茶盘,步履轻盈地走进客厅。那女子大大方方地把两碗茶放在几上说:“请二位大人用茶。”
说罢莞尔一笑,转身进屋了。彭玉麟看着这女子极像梅小姑,尤其是那莞尔一笑的神态和清脆的越音,简直如同小姑复生。他不由地多看了阿秀两眼。彭玉麟的瞬间表情,杨国栋没发觉,曾国藩却注意了。杨国栋说:“这是小妹国秀,老母瘫痪在床已经几年了,恕不能起身招待。”
曾国藩说:“足下那年突然离去,使我挂牵不已。”
杨国栋说:“学生那年贸然拜访大人,蒙大人错爱,留在府中。三个月来,跟随大人,所学竟比我寒窗十年还多。大人恩德,学生没齿不忘。那年突然离去,原是出于一桩意外的事情。”
阿秀又出来,摆出各种时鲜果品。曾国藩发现彭玉麟又看了阿秀两眼,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杨国栋继续说:“那天我正在前门大街上办点事,正巧遇到从老家来的仆人。他一把抓住我,说:‘相公,我在京城里找你半个月了,今天终于碰到,快跟我回家。’我忙问:‘家里出事了?’仆人说:‘相公有所不知,老爷在家,为祖上的坟地和谢家打起官司来,被官府锁在牢中,急等你回家。’我一听慌了神,说:‘我现在礼部侍郎曾大人家,曾大人这两天在园子里当值,过两天曾大人回来后,我跟他说明,再离京回家。’仆人说:‘老爷现在狱中,天天盼你回家,再等得几天,不知回去后还能不能见到老爷。’老仆说着掉下眼泪。我心想:他是我家的仆人,都如此着急,我还能再等吗?不如先回去,两三个月后再回京跟大人道歉。我连忙回府收拾行李。我原本没有什么行李,只有几样假货。那是在大人家住的时候,闲来无事,有一天,我照大人家藏的字画临摹了一张。自己看着,觉得也还像,顿时兴起,要跟世人开个小玩笑。一连几天,我早出晚归,逛琉璃厂,与那些古董商人闲扯,从他们那里套得了不少造假古董的技艺。我用重价买了几张明代年间出的纸,又买了一支古墨,关起门来,用心临摹、炮制,将大人家藏字画,每幅都精心临摹了一份;又特别喜爱大人家的古砚,也照样仿制了一个。我于是把这几种东西带上,留下一张‘急事暂别’的纸条,来到仆人所住的西河沿连升店。”
曾国藩听得极有兴趣,微笑着插话:“现在我明白了,那张黄山谷的字是你自己临摹的。”又说,“这张纸条不曾听府里人谈起。”
“当时放在书案上,也可能后来被风吹走了。我来到连升店,仆人问:‘相公身上也带了钱没有?’我身上一文不名。仆人也只剩下十几两银子,这点钱,主仆二人无论如何到不了家。仆人看到包袱里的字画,说:‘相公,目前是救老爷要紧,你这几张字画就变卖了吧!我知道你舍不得,到如今也没有法子了,救得了老爷,日后还可以再买。’我心里好笑。不过,他这一说倒提醒我。看来这几幅字画临摹得还可以,至少眼前的仆人是骗过了。如果能被哪个好古董而又不识货的人买去,虽然有点缺德,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我问:‘紧急之间,卖给谁呢?’‘有人买,隔壁就住着一个卖字画的摊主。’仆人当即叫来一个中年汉子。我心想:正好检验一下我仿古的本领如何。便煞有介事地向那个汉子吹嘘,说是祖传下来的真迹,目前要救老爷,只得忍痛卖掉。那汉子早几天便与仆人混熟了,因而对我所讲的毫不怀疑。他眯起眼睛将那几幅字画和古砚细细鉴赏一番,问我:‘你开个价吧!’我说:‘这几幅字画和古砚,论价不会低于一千五百两银子,现在急要钱用,我没工夫再找别人,你给七百五十两吧!’那汉子和我讨价还价,最后开出五百两。我心里想:好笑,这几样东西十两银子都不值,经过这样的瞎吹胡闹,居然就值几百两银子了,便一手从汉子手中接过五百两银子,一手将那几样冒牌货给了他。”
曾国藩想:这个杨国栋真是摹仿古物的奇才,贩卖古物的人被他骗了不说,连我这个古物的主人都让他给骗了。这种以假乱真的本事,天下怕难找出第二个。原先的那股疑惑,早已被冲得干干净净。彭玉麟也暗自诧异惊佩,笑着说:“杨兄,凭你这个本事,走遍天涯海角都不愁没钱花。”
“彭统领取笑了。这种小技只可偶一为之,哪可做立身之本。我带上银子,急急忙忙和仆人赶路。谁知到家后,亲父已瘐死狱中。谢家因有人做大官,结果我家花了几千两银子也没打赢官司。谢家人平素口口声声讲孔孟程朱,却原来是这样的狼心狗肺。”说到这里,杨国栋望着曾国藩苦笑一下,“不怕大人见怪,我一气,从那时起,就不再读孔孟程朱的书了。程朱之书说的都是诚,不诚无物。其实,这世上哪来的诚!谢家讲诚,就不会有我老父瘐死狱中;我若讲诚,便没有主仆二人回家的盘缠。我过去二十多年,都被它误了。原来悟出的‘不欺’二字,竟是完完全全地欺骗了自己!”
曾国藩正色道:“程朱讲的都是对的,只是世人没有照着做罢了。足下不过因偶尔受挫,便愤世嫉俗以至如此,大可不必。”
“大人说得有理。”杨国栋说,“不过这几年,学生倒学了不少真本事。老父死后,我也不愿意再在老家呆下去,便带着老母幼妹来到黄州府投靠母舅。母舅原是典州知府衙门的书吏,早几个月,被长毛杀了。我们在苏仙观旁起几间草房,母亲和妹妹长年住在这里,我到处云游,见什么学什么。不瞒大人说,我早两天刚从广东回来,在广东还跟着洋人学会做火药子弹哩!”
曾国藩眼睛一亮,说:“以足下的灵慧,自然是学什么精什么,想必足下现在一定精于军火制造。”
“精于谈不上,不过造出来的火药子弹,也不比洋人的差。”
曾国藩大喜:“足下大才,目前正可施展良机。不知足下还愿像五年前那样,和我相处在一起吗?”
“大人乃当今最为有才有德之人,在广东时,我便知道大人正统率湘勇,以灭长毛为己任。国栋多时便想前去投奔,怎奈老母罹病,不忍赴兵凶战危之地。今日天使我重遇大人,国栋愿像五年前那样,为大人执鞭随镫。”
“伯母卧病在床,确不便远离,你过两年再来找我也行。”
“今日若不遇见大人,我这几年确不准备远离老母。但我听七哥所言,学生犯了不赦之罪尚不自知。我万万没想到,那些赝品居然蒙过了大人之眼,骗去了大人的八百两银子。学生负罪深矣。因此,为报大人之恩,为赎学生之罪,我决定跟大人去江宁,我可以为大人造火药子弹。”
曾国藩大喜道:“军中正缺足下这种能人,明日我们就一道登船吧!”
彭玉麟也笑道:“有杨兄参战,湘勇如虎添翼。”
栋国栋说:“大人,我前月从一农夫手中买了一匹好马,为抵学生之罪,我将此马送给大人。请大人随我到后院观看。”
自从王世全把王氏祖上宝剑送给曾国藩后,曾国藩便渴望有一匹与剑相匹配的马,自己虽不能骑着它冲锋陷阵,但作为水陆两支人马的统帅,没有一匹像样的马,总是一件憾事。曾国藩和彭玉麟来到后院,只见马厩里果然拴着一匹高头大马。杨国栋把它牵了出来。那马浑身火炭,无一根杂毛,来到坪中,昂首长鸣,甩颈趵蹄,吓得树上的鸟雀乱飞。曾国藩赞叹:“好一匹龙马!那农夫怎来的如此好马?”
杨国栋说:“我当初也感到奇怪,便问那农夫。农夫说此马原为一个长毛丞相所有。长毛占领黄州时,亲兵牵出去溜达。农夫杀了亲兵,盗了这匹马,藏在家中,等长毛走后才拿出来卖。见到的人都说它是关云长的赤兔马,我也就叫它赤兔了。”
曾国藩说:“谁见过关云长的赤兔马了?那都是罗贯中胡凑瞎编的。我看它浑身就像熟透了的枣子样,就叫它枣子马吧!”
彭玉麟说:“好个枣子马!既入俗又脱俗。”
杨国栋也笑着说:“就叫枣子马!”
曾国藩快乐地说:“好!我收下,就算抵了你假冒古董的罪。”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看看天色已晚,阿秀已摆上满满一桌菜,杨国栋请曾、彭入席。杨国栋指着当中一个大碗说:“这是用黄州猪肉烧的东坡肉。”
曾国藩笑着对彭玉麟说:“刚才还说没有口福,口福就来了。这真叫做‘人有旦夕祸福而不自知’。”
酒席上,大家开怀畅谈,十分欢悦。杨国栋说:“小妹喜欢自制酒令,前一向编了一个酒令故事,可惜才力有限,竟没编完。”
“想不到令妹还有这种才能,真令我们钦佩。杨兄不妨说说,也好助酒兴。”彭玉麟兴冲冲地说。
“我于诗词曲令素来生疏,两位大人都是才学渊博的前辈,我正要求助,使这个酒令故事成为全璧。小妹用身旁现有的古迹编了一个这样的故事:那年东坡谪居黄州,闲来无事,常与秦少游、佛印禅师和黄州太守喝酒谈天。一日,东坡兴起,提出自制新酒令取乐,要求是先举一件落地无声之物,接着说出两个古人,一问一答,讲出一件事,答句必须是现成的两句作归结的诗句。东坡自己先说一令:“笔毫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因何不种竹?鲍叔曰:只须两三竿,清风自然足。’秦少游想了一下,接着说:‘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因何不种梅?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佛印禅师不加思考,也来一令:‘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宝光。宝光问维摩,僧行近云何?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如鹅。’轮下去应该是黄州太守作,但黄州太守作不出,其实是小妹自己想不出了。”
曾国藩说:“令妹咏絮之才,古今少有。这几个酒令作得太好了,故事也编得高雅。我看不是她不能为黄州太守作一首,而是想考考你这个做兄长的才华如何吧!”
说完大笑。杨国栋也笑道:“大人说的也对。她问我,也自然就是考我,我作不出,但小妹自己至今也还没作出第四首,并说有人能代黄州太守作出,她就服了他。”
曾国藩对此本亦感兴趣,有时间多想想,他也能够为黄州太守作一首,但他另有想法。他转过脸对彭玉麟说:“我素来不懂酒令,雪琴你于此道有研究,今日我们就请道台屈尊,权当一下黄州太守。”
彭玉麟对阿秀很有好感,情愿为她续完这个故事,便不推辞。彭玉麟从佛印禅师的结句“鹅”字上得到启发,想起骆宾王童时作的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顿时有了。他对杨、曾说:“我想起一个,不知像不像黄太守的口气。”
曾国藩笑道:“你只管念去,像不像由我来评判。”
彭玉麟念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为何不养鹅。廉颇曰: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好个‘雪花’‘白起’!”刚一念完,杨国栋就高兴地说,“天衣无缝,我看当年那个黄州太守绝对作不出这么好的酒令,真要胜过东坡、佛印的才气了。”
玉麟不好意思地说:“什么东坡才、佛印才,都是令妹的才。”
阿秀在里屋听见彭玉麟的酒令后,很高兴遇到了知音,出来大大方方地给彭玉麟满斟一杯酒,慌得他忙起身道谢。阿秀笑吟吟地说:“彭统领帮了小女子的大忙。”曾国藩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吃完饭后,杨国栋送曾、彭到客房休息。等杨国栋走后,曾国藩悄悄地问玉麟:“雪琴,你对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杨国栋的妹妹阿秀?”
玉麟脸红了,说:“涤丈,你是知道的,我多年来都不愿成亲,怎么会一见阿秀就喜欢呢?”
曾国藩说:“你的举止瞒不过我的眼睛,我知道你是一个钟情重义的真正男子,但你今天看阿秀的眼神非比寻常。我猜想,这女子或许像你逝去的梅小姑,你是因为喜欢梅小姑而喜欢她,是吗?”
曾国藩对世态人情的洞悉,一向为彭玉麟所钦服。这个猜测,竟如同看穿了他的肺腑,彭玉麟只得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曾国藩说:“雪琴,你的品性为人和我十分接近,我和你虽名为堂属之分,实同兄弟之谊。如果你听我一句劝告,不固执独居的话,阿秀便是你合适的人选。这女子,我虽然没有和她交谈过,看她今天走路说话,是一个端庄的淑女,且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必然灵慧而懂诗书礼义。我去跟杨相公提,如阿秀尚未许字的话,我为你作伐,结秦晋之好如何?”
彭玉麟低头不语,曾国藩知已默许,随即走进杨国栋的卧室。杨国栋正在灯下收拾行李,见曾国藩来,忙起身让座,说:“大人尚未安歇?”
“我想冒昧问你一句话,请别见怪。”
“大人只管说,学生哪有见怪之理。”
“请问令妹字否?”
“大人问阿秀的事,真令我做兄长的心焦。小妹自幼聪颖,老父爱她如掌上明珠,从小教她诗书字画。谁知小妹读了几句书后,心气高傲得很,不管谁为她提亲,都一概不允,说要得天下一真正名士英雄才嫁。老父去世后,从金华流落至此,人地生疏,再加上我常年不在家,小妹的婚事便耽搁了。”
“令妹贵庚几何?”
“不瞒大人,小妹今年足足二十三岁了。”
“我身边现正有一个名士英雄,不知令妹看得上否?”
“请大人明说。”
“足下看彭雪琴如何?”
“彭统领已是三十开外的人了,莫不是夫人弃世,意欲续弦?”
曾国藩摇摇头:“怎是续弦,雪琴根本就未娶过。”
“那是为何?学生见彭统领堂堂一表,儒雅英迈,才学满腹,又是大人麾下名将,为何未成家呢?”
“这正是雪琴英雄过人之处。以雪琴之人才,何愁没有倩女。只是他自小立志,要成就一番大事业后再谈家室,以致拖延至今尚未成亲。”
国栋不禁面露喜色:“这样说来,小妹真正有福了。彭统领适才的酒令,小妹甚为喜爱。待我禀告老母、告诉小妹后,立即回话。”
这边,曾国藩也把杨国栋的话告诉了彭玉麟。一会儿,杨国栋来到曾、彭所住的房里,对他们说:“老母说:‘既是曾大人为媒,这件事可办。’小妹没有做声,只是拿出一张纸来,写了几句话在上面,说还要向彭统领请教请教。我拿过纸看时,竟不明白她写的什么。”说罢,将纸递给彭玉麟。曾国藩好奇地凑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
纱窗碧诱横斜影月光寒处空帏冷香柱细烧檀沉沉正夜阑更深方困睡倦极生愁思含情感寂寥何处别魂销
曾国藩在心里默读了两遍,已经明白了,偷眼看彭玉麟,见他眉头紧蹙,一副为难的样子。杨国栋心里在骂妹子:“成天躲在屋子里没事,尽编些稀奇古怪的文字来难人。”彭玉麟十分赞赏阿秀的才情,无论如何要破这个谜。他反复默读,突然心头一亮,高兴地说:“原来是一首《菩萨蛮》!涤丈和杨兄请听:纱窗碧透横斜影,月光寒处空帏冷。香柱细烧檀,沉沉正夜阑。更深方困睡,倦极生愁思。含情感寂寥,何处别魂销。”
“正是正是,雪琴断得好!”曾国藩兴奋地称赞。
杨国栋也笑着说:“彭统领大才,小妹不自量,班门弄斧了。我这就去告诉她。”
杨国栋拿起纸就要走,彭玉麟一把拖住:“慢点。令妹才华锦绣,世间少见,这四十四个字不知费了她多少闺情。历代才女喜欢写回文诗词,说不定这也是一首回文词。”
曾国藩笑着说:“我刚才听你念时,也这样想过,但究竟比不上你对杨小姐的知心。”
彭玉麟脸红起来,说:“涤丈取笑了,还不知我说得对不对哩!姑且念念看。”
彭玉麟拖长音调,从最后一字读起,竟然真的又读出一首《菩萨蛮》来:
“销魂别处何寥寂,感情含思愁生极。倦睡困方深,更阑夜正沉。沉檀烧细柱,香冷帏空处。寒光月影斜,横透碧窗纱。”
曾国藩叹道:“昔曹大家、苏若兰之才,亦不过如此。”
杨国栋兴冲冲地进了妹子的房。一会儿,又红光满面地出来说:“小妹对彭统领的聪明才学十分佩服,她还想请彭统领就眼前之景和心中之念作一首七律。”
彭玉麟七岁时便会作诗,写一首七律,对他来说是太容易了。但这首诗却非比寻常,眼下自己正分统水师东下,这是将载之于史册的不朽事业,何不把这件事写出来。他认真想想,然后一气挥就:
长江不许大王雄,王濬楼船要建功。
十万天兵驱虎豹,三千犀甲奋貔熊。
旌旗常带潇湘雨,鼓角先清淮海风。
戎马书生少智略,全凭忠愤格苍穹。
杨国栋将这首诗带进内室不久,便喜融融地托出一个锦绣香匣,对彭玉麟说:“这是小妹的生庚八字,今夜就交给彭统领了。”
彭玉麟脸上流光溢彩,恭恭敬敬地接过这份重礼,随手从身上取出一只碧玉兔交给国栋,说:“玉麟属兔,三朝时,家母亲手把这只玉兔挂在玉麟颈上,至今有三十八年了,今日请小姐收下。”
曾国藩异常高兴地说:“今夜成就了雪琴与阿秀的百年好事,我这个红娘不可无表示。”曾国藩饱醮浓墨,凝神片刻,写了一首《贺新郎》:
艳福如斯也。看江中,雄师东进,君其健者。一从风浪平静后,喜结鸳鸯香社。料不久笙乐细奏,袍是烂银裳是锦,算美人名士真同嫁。好花样,互相借。
淋漓史笔珊瑚架。说催妆,新诗绮语,几人传写?才子风流涂抹惯,莫把眉痕轻画,当记取今宵月夜。明年携得神眷归,令老母幼弟同惊讶。悄悄话,声须下。
曾国藩写完,又细看了一遍,不无得意地交给杨国栋说:“杨相公,你把这阙词也交给阿秀,待这仗打完,我便打发雪琴前来迎亲,我为他们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