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一日,出明日考书院题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立见之客一次。阅《文献通考·郊社考》。已正核科房批稿簿。午刻又阅《郊社考》。中饭后,阅本日文件。旋写李少泉信一件,约五百馀字。倦甚,闭目少坐。傍夕小睡。灯后出题,明日将考书院。温《史记·项羽记(纪)》,将《归方评点》一对。三更睡。近来因眼蒙,常有昏瞶气象,计非静坐,别无治法,因作一联以自警云:
一心履簿临深,畏天之鉴。畏神之格;
两眼沐日沐月,由静生明,由敬而强。
60岁的这一年,曾国藩感觉到了力不从心之感,尤其是他的眼睛,越来越昏蒙,经常看不清楚东西。老人家以他一贯的坚忍,杜联以自警。
然而他的身体,就好象是一台已经过了临界值的旧机器,又因为缺乏良好的护理与维修,那些破损的零部件,渐渐进入时代的视野:
二月二十九日,吾右眼黑珠其色已坏
早饭后清理文件。立见之客一次。疲困殊甚,小睡半时许。旋核科房批稿簿。方存之来,久谈大半时。中饭后阅本日文件。眼蒙殊甚,令纪泽视吾日,右眼黑珠,其色已坏,因以手遮蔽左眼,则右眼已无光,茫无所见矣。纪泽言瞳人尚好,可望复明,恐未必然,因闭目不敢治事,酉初即睡。灯后起,亦闭目静坐,不阅一字。二更后,与儿子讲韩文《原毁》篇。五点睡。
曾国藩的右眼失明了。
他这个情况,属于视网膜坏死,脱落,只要找到眼膜的捐献者,再做一个小小的视网膜移植手术,他老人家就能够恢复光明。但不幸的是他老人家居处的时代,医学技术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
只能等待曾国藩本人那淡泊的心境,将这一意外慢慢消化接受。
然而更令人恐惧的预兆,再一次袭来。
三月初十日,医言余左目亦将坏。
早饭后清理文件,见客二次,衙门期也。旋小睡良久。已正核科房批稿簿。午刻阅《朱子年谱》。至潘撷珊处一谈。中饭后阅本日文件,旋请黎竹龄诊脉,又请一眼科赵姓诊视,言左目亦将坏。焦灼之至,绕室旁皇。两次登床小眼。傍夕久睡。夜阅《朱子年谱》。闭目久坐。二更后与纪鸿一谈。念此生学问、文章,一无所成,愧悔无已。四点睡,搬至签押房住宿,二、四、五更屡醒。
继右眼失明而后,医生正式通知曾国藩,他的左眼也要罢工。而这就意味着,他有可能成为一个盲人。
盲人,从此生活在黑暗之中。曾国藩吓坏了,绕室旁皇,无以为计。
一定要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虽然视网膜手术还没有发明出来,但这事不能等,必须要立即想办法。
只能是从传统文化中,碰碰运气了。
三月二十六日
早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二次,立见者一次。小睡良久。已正阅科房批稿簿。午刻,黎竹龄送《光明经咒》。云持诵万遍,眼可复明。邵棠浦来一坐,力劝余服补阳之药。中饭后阅本日文件,将从前河工保案开一清单。旋诵熟《光明经咒》凡百有四字,盖道家之言也。诵数十遍。小睡良久。夜饭后又诵《经咒》,是日申刻写对联七付,二更四点睡。近因目病,每日全未做事,愧歉之至。
传统文化果然是博大精深,连治疗眼疾的法子都应有就有。有专业人士告诉曾国藩,只要念颂《光明经咒》一万遍,眼睛就会立即复明。
真的假的?
你爱信不信,反正曾国藩这时候,不信也得信。
于是曾老夫子躺在床榻上,开始叽哩咕碌的念咒。念着念着,他忽然又有全新的人生体会。
三月三十日,究余心之不畅总由名心未死之故
早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二次。至内箭道看箭,旋久睡。已正核科房批稿簿。午刻阅《先正事略》。中饭后阅本日文件。又阅《先正事略》。小睡片刻,狂风雨土,令人郁闷。酉刻,与黎竹龄久谈。傍夕小睡。夜温下《论》。二更四点睡。日内因眼病日笃,老而无成,焦灼殊甚。究其所以郁郁不畅者,总由名心未死之故,当痛戒之,以养馀年。
曾老夫子念着念着《光明经咒》,突然之间醒过神来了。
你说我念这玩艺干什么?我还要恢复视力吗?恢复视力,对我来说有那么重要吗?我已经六十岁了,垂垂老矣。难道我还有什么更多的人生追求吗?还有更大的官等着我去做吗?还有更多的名声,等着我去拼争吗?好象没有了吧?
我现在是众人争逐的腐肉,求名者以我为对手,逐利者以为我敌手,朝廷上对上放心不下,朝臣们对我忌恨交加。这功夫我闭上眼睛,躲还躲不过来呢,干吗还要睁开眼睛,招惹来无穷的明枪暗箭呢?
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曾国藩想。
然后他就听到了妻子欧阳夫人的痛苦呻吟声,老妻在一声声的召唤他,他只好睁开半只眼睛,拄着拐杖急忙赶过去:
四月初一日,深愧全家一种昏怠衰颓之气
黎明,至文庙拈香行礼。与司道一谈。归,早饭后清理文件。旋小睡甚久。已正核科房批稿各簿。午刻,丁乐山来一谈。阅《先正事略》。中饭后阅本日文件。狂风雨土,干旱之象。又阅《先正事略》。直隶主事刑元恺、湖南主事李寿蓉,先后来一谈。酉刻作诗未成。夜,阅《古文·奏议类》渴睡殊甚。二更四点睡,不甚成寐。近日,内人病,筋皆拘挛,竟日久睡,令人按摩。余亦竟日屡睡,全家一种昏怠衰颓之气,深以为愧。
可怜的欧阳夫人,她跟了曾国藩一辈子,一天福也没有享受到过,劳苦一生,临到老来又被老头子花心想买小妾的事,气得病情加重。此时她卧床不起,筋皆拘挛,急需有人来替她按摩。
让谁来替欧阳夫人按摩呢?
只能是曾老头,一辈子老夫老妻了,他不给按摩谁来干这活?更何况,欧阳夫人的病,还是因为他要买小妾给气出来的。
可这一按摩,曾国藩又醒过神来了:不行,我不能就这样两眼一盲了事,我还得治病啊,至少我给老婆按摩,得找到地方才行啊。眼睛都看不到,这摩也没法子按啊。
于是曾国藩又一头扎进传统文化的泥坑中,寻找让自己两眼复明的方子。
他果然没有失望。
五月初四日,闭目静坐,学内视之法
早饭后诊脉一谈,清理文件。阅《国朝文录》。小睡半时,已刻,黄静轩来久谈,劝我静坐凝神,以目光内视丹田,因举四语要诀曰:
但凝空心,不凝住心;
但灭动心,不灭照心。
又称二语曰:
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
有生谓妄念初生,杀生谓立予铲除也。又谓此与孟子“勿忘勿助”之功相通。吾谓与朱子致中和一节之注亦相通。中饭后阅本日信件,核题奏稿件。闭目静坐,学内视之法。阅《国朝文录》。小睡半时。酉正请竹龄诊脉。围棋一局。夜,静坐良久。二更四点睡,梦大水汹涌可怖。
这次曾国藩找到的治疗眼疾妙法,叫内视法。
这个法子很系统,是道家的经典方子,有口诀,有运气的法则。但凝空心,不凝住心,但灭动心,不灭照心。说到底,就是要打开大脑前额叶片中的天目,以替代现在这两只不太灵光的眼睛。
道家的法术果然是灵验啊,是夜曾国藩梦大水汹涌可怖。
为什么会梦到大水汹涌呢?
从日记中看,曾国藩的个人理解,显然是在说他正面前着命运横飞逆来的打击,陷入了重重困围之中而无以解脱。但从精神分析学上来说,意义却是完全相反。
泛滥的洪水昭示着人类最原始的梦境,最原始的生态,也就是本能时代的回归。这表明了曾国藩仍然不愿意放弃,还渴望着在事业的行程上再进一步,以弥补他在情感上的缺失。
唉,徜如果把那小妾买回来,让她来照顾我们,该有多好。
这就是曾国藩梦境中的感叹,但这句话,他不会说出来。他不是那种埋怨别人的人。
此后的曾国藩,就用他那只尚有微弱视力的左眼,继续读书。
读一本你意想不到的书。
四月二十六日
早起,诊脉,饭后清理文件。同年张廉泉继灏来见,孙省斋廉舫来见,先后均久谈。阅纪公《笔记》。小睡良久。中饭后阅纪公《笔记》,核信稿数件。酉刻睡甚久。夜阅纪公《笔记》。二更四点睡。
此后他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单只是阅读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这本书是怪异事件大全,集成了许多真假不好说的诡异之事,这些志怪奇谈,最对曾国藩这个老儒生的胃口。
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教导弟子把握住人生可以把握的一切,而不是寄望于不现实的空朦幻觉。但到了曾国藩这年纪,他心里的疑问,已经不是现实的理论体系能够解决的了。为什么偏偏是他走上了人生事业的顶峰?而此前那些卓而不群的人,如江忠源,如李续宾,他们却战死于沙场之上。如果他们活着话,这个世界还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吗?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导致了这个世界是这样而不是另一个样子?
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并不会这类问题的答案。但曾国藩总得从一个端点切入,开始思考。
就在这场注定没有答案的长考中,他就等到了他期待已久的天津教案。
六月初十日,至天津住
寅初二刻起行。行四十里至炒米店打尖。坐见之客三次。辰正又起行二三十里,至天津住。中间离城十二里,司道在稍子口迎接,茶坐。离城五里,祟侍郎在教军场迎接,茶坐。旋先拜祟侍郎,一叙,再至公馆,未正到。倦甚。中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七次,阅本日文件。傍夕与吴挚甫等一谈。夜,乐山来一谈。旋小睡数次,二更四点睡。
附记:
游击左宝贵,言与卢思诚于五月初六日亲见二尸,无眼无心。
周道言派把总常荣去查,只见骷髅,无皮无肉,不止无眼无心而已。
博道、陈道六月十一日亲见一棺,有埋三尸者。
看日记附记中的恐怖记载,愚民的疯狂,又开始了。
天津教案,与扬州教案大同小异。如果说有区别,那就是更疯狂,更愚昧,更加的渗透出邪恶与肮脏。
天津教案的过程很简单,先是天津一带,谣言纷飞,有说天主教拐幼童者,有说天主教挖眼剖心者。事实上这些谣言,多有朝中的高官放出来者,如庚子年间任翰林院编修的恽毓鼎,就在日记中记载说:拳民从教堂中搜出恶物甚多,人眼珠,心肝,阳物等类,有数十缸。甚至剥人皮,刳孕胎以为魔魅,伤心惨目,行路者咸悲愤。
如恽毓鼎这种身份的人,证言的可信度极高,等于是官方发布的资讯,对社会的影响可想而知。
而实际上,这些剜眼珠,割阳物等恐怖故事,也并非是当时士大夫的原创。最早的时候应该是民间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子,是从早期的白莲教时代流传下来的。到了太平天国时代,这些异常事件,又理所当然的栽到了洪秀全的脑壳上。
当时有一本《辟邪纪实》,署名天下第一伤心人。此书名曰纪实,内容却百分百瞎掰,如在此书的下卷,有这样一段记载:
红巾军洪秀全党,以夷匪通,掳男女小儿献夷匪,换取枪炮火药等物。夷匪得妇女,争相采战。继以药涂脐上揉之,子宫即从阴户出,遂割之。又有用手拍肩子宫即出者。小儿则割肾子、心肝。酒商韩某自江南归,为予言目击如此。
看到了没有,这桩祸事开始是和洪秀全挂钩的。但洪秀全仰药自尽了,可流言仍然翻飞如故,飞入寻常百姓家。再加上天津靠近北京,心怀险恶的士大夫推波助澜,所以天津教案,并非是偶然事件,而是群体颠狂的必然性暴发。
而这本完全是瞎掰的《辟邪纪实》,却是曾经在洪秀全阵营出任出童子军的陈国瑞,从南方带到北方,广泛散发的。也就是说,所有的谣言都是陈国瑞造的,他为什么造这些谣言?因为他被洪秀全坑得最惨,小小年纪被送上战场,这事他跟洪秀全没完。
再追究下去,洪秀全之所以成功坑害了陈国瑞,是因为有耶稣的支持,因为洪秀全自称是耶稣的弟弟。这样陈国瑞就把帐,算到了洋人的头上。
在这种颠狂驱使下,天津的无业地痞流氓,当地称混星子,疯了一样的在大街上乱窜,见到教堂的人就无故殴打,恰好教民沈希宝带自己孩子回家,不幸被流氓们看到,当场被打得半死,扭送报官,硬说沈希宝拐骗孩子。天津县令刘杰开堂一审,嘿,人家沈希宝带的是自己家孩子,你说这伙流氓凭什么打人家啊?
按说到了这时候,只要县太爷发威,把这伙闹事的流氓该抓的抓,该打的打,再派兵保护教堂,就能够避免更坏的事情出现。可是不成,混星子一动出就人山人海,数以万计,黑压压的人群包围了县衙,让刘杰不敢轻动,只能坐等着更可怕的事情出现。
这时候不管什么事情,都会引爆大规模的疯狂,人贩子武兰珍,不幸栽到这个节骨眼上,从此走入史册,成为了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见证人。
据记载,人贩子武兰珍是在桃花口被当地居民拿获,送到天津县一审,嘿,武兰珍供认说,是天主教堂的王三,给了他一包迷药,让他专门去蒙迷人的。县太爷刘杰审后,就和几名官员一起,押着武兰珍去教堂质证。进了教堂之后,就见武兰珍两眼一抹黑,他说的教堂之格局,跟这家完全不一样,分明是在瞎掰。再让教民们站成一排,由武兰珍指出哪个是给他迷药的王三,武三珍就更指不出来。
事情明摆着,武兰珍之所以栽赃教堂,是因为被扭送他的群众所逼迫,如果他敢说他跟教堂没关系,那他的小命铁定就得玩完。
到了这一步,为了避免事态失控,就必须对天津戒严。但县太爷手里没兵可调,只能任由混星子满街乱窜,继续滋扰。关键时刻,法国领事丰大业来县衙理论,据三口通商大臣祟厚的证词,说这个丰大业好不礼貌,居然打碎了县衙的物事,还向外边汹涌的人群放枪。嗣后他要离开,祟厚说自己劝他千万不要离开,外边人山人海,群情激愤,出去就是个死,可丰大业不听,出门遇到了县太爷刘杰,于是丰大业便向刘杰放枪。至于丰大业为何要向知县开枪,这事祟厚没有说,反正是后果就是混星子蜂拥而上,当场殴死法国领事丰大业,随从也悉数被打死。
而后人群蜂拥冲入教堂,将十名修女活活打死,神父七名死无全尸,三名倒霉的俄国佬也被打死,另有比利时两人,英国和意大利人各一名,统统被打死。中国教民被杀者三四十人,六座教堂被焚毁。
案情经过很简单,但处理起来,却是相当的难。
难在什么地方呢?
难在中国人不讲道理,案子走法律程序,严惩肇事者的话,中国人不干,说这样不爱国。那就不走法律程序,只能向全世界开战了。开战的话,这些不同意走法律程序的人,他又不上战场,那你说这些人不是故意添乱吗?
而且法国人也凶蛮,非要揪出知县刘杰不可:
六月二十二日,洋人欲将府县抵命,余不忍又无奈
早饭后清理文件。见客一次。祟帅于辰刻、已刻、酉刻来谈三次。辰正诊脉一次。围棋二次。小睡一次。中饭后阅本日文件。见客二次。改片稿一件。是日,因洋人来文,欲将府、县抵命,因奏请将府县交刑部治罪,忍心伤害,愧恨之至。又坐见之客一次,吴彤云来一坐。小睡片刻。夜改照会稿一件,核科房批稿簿。眼蒙日甚,二更四点睡。
曾国藩坚决拒绝交出知县刘杰,刘杰有什么错?他凭什么要为法国佬抵罪?可三口通商大臣祟厚不依不饶,死缠着曾国藩,一定要让刘杰抵罪。
为什么祟厚要搞刘杰呢?
原来,曾国藩追查教堂挖眼珠剖子宫的谣言,查到最后,竟然查到了祟厚身上:
……臣抵津后,查讯挖眼取心有无确据,绅民俱无辞以对。内有一人言眼珠由陈大帅自带进京,大帅者,俗闲称陈国瑞之名也,其为讹传已不待辨。原其讹传所起,由祟厚前月二十四日专弁到京,向总理衙门称有搜出眼珠盈罎之说。其时仓促传闻,该弁未经考实,致有此讹。
看看,这个事不只是把祟厚扯了进来,还有就是肇事者惹祸精陈国瑞,也被暴露了出来。
最终,曾国藩跟祟厚合伙,卖了知县刘杰,但余者皆秉公处理:
七月初五日,英国领事贾勒斯威来见
早饭后,祟帅来一谈。旋诊脉一次。围棋二局。竟日酣睡,不治一事。病体小愈。见客二次,内有英国副领事贾勒斯威,公使所派来也。中饭后屡次久睡。申正见客一次。酉刻,毛煦初尚书昶熙,自京来会办洋务,与谈颇久。夜又久睡,二更四点大睡。是日核摺稿一件、信稿二件。
附记:
初五日,田二,河东人,供认用西瓜刀砍洋人。
终松荫,烧教堂后,百姓拿送县,刀伤都是百姓砍的。
安三,烧教堂后,众百姓拿住送县,各处有烧伤,左右膝有跪伤。
李兆恒,宁晋人。烧教堂次日,小关混混王姓等拿住送县,刘长清坚供是李迷拐,有棒伤、烧伤。
赵荣,任邱人。教堂烧后,众百姓拿住送县,审讯未用刑,伤是众百姓打的。
王三,天津县人。教堂烧后,众百姓拿住送县,武兰珍供认是王三,渠供不是王三,是王二,有棒伤,踢伤。
案子了结,曾国藩恨死了那伙疯子一样杀人放火的流氓,下令缉拿混星子:
附记,七月十五日,五十三号
未将教堂及领事衙门服役之人传讯
拜晤、并未答拜
非刑拷讯习教人
坚嘱拿混星子及水火会
不用说,京畿士绅对曾国藩的判决,大为不满,北京城的士绅聚众,捣毁了曾国藩替湖南会馆写的牌匾。但曾国藩根本懒得理会这些人,因为这些人只会聚众暴力,如果两厢里坐下来论理,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因为自己没理,才恨透了这世上所有讲理之事。
但是天津知府张光藻,和天津知县刘杰,这两倒霉蛋被刑部一审判决流放黑龙江,曾国藩心里疚愧不已,他和李鸿章联手凑了一万一千两银子,给这两霉官做路费,又写信给盛京、吉林和黑龙江三省的将军,好好的照顾这俩霉官,他们没犯错啊,就是被陈国瑞那王八蛋瞎造谣,给连累坑惨了。
大儿子曾纪泽不同意曾国藩的做法,纪泽认为:得罪暴民,后果更严重,会身败名裂的。父亲应该和暴民站在一起,大家一块去砸教堂。
也就是说,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最终走向了清流,认为津案乃义举,帝国应该和民众站在一起,对列强采取最强硬的态度,大不了一拍两散鱼死网破,有什么好害怕的?
那么曾国藩和曾纪泽,他们爷俩哪个更有道理呢?
曾纪泽,当然是曾纪泽!
历史课本上明明白白的写着,这时候社会动乱的根由,是上层建筑严重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上层建筑就是一头独大的皇家权力,生产力就是开始进入以自由平等为表征的资本主义时代。一个是极端的权力,一个是平民意识的觉醒,这两厢里的冲突与对接,是显而易见的。
天津教案中的民众,之所以能够闹将起来,是因为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憋屈,都上火,感觉到这世界对他们太不公道。尽管这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不公平,但皇权体制却是绝对的不公平。这个道理,日本天皇一家明白的最早,他们知道老百姓闹事,理由就是一个,感觉自己委屈了,如果感觉到自己委屈的老百姓数量太多,那么这个社会就麻烦了。
所以日本迅速的实现了君主立宪,君主立宪也不见得有多么公平,但是从此天皇一家可以躲到了现代政治的幕后,借民选政治保护自己。一旦老百姓感觉到不公道闹将起来,自有首相一级的政治家在前面顶雷。所以日本有个杀首相的良好习风,等首相被杀,老百姓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一哄而散,天皇再笑咪咪的装没事人,出来收拾局面。安排一个新首相,等大家闹事时再杀之。
所以日本有了民选政治这个缓冲板,就能够始终维持着政治体制不受冲击,不管社会有多么乱套,最终还会归复到旧有的轨道上来。
中国的爱新觉罗一家,就比较的让人上火。扬州教案,天津教案,民众之所以闹事,外国人只是个借口,本质的原因,是大家心里不痛快。而让大家不痛快的根子,就在于绝对不公平的权力体制上。如果爱新觉罗皇氏明白这个道理,赶紧立宪,那么他们就不会在民国到来时代被连底盘一并掀翻。
智慧是知时而进,愚蠢则是不知道应时而退。
曾国藩明白这一点,但他已经60了,这事拜托给他的弟子李鸿章了。而李鸿章最终也未能说服爱新觉罗皇氏这一窝子蠢货,这就不是曾国藩的责任了。
九月二十二日,细思古人工夫约有四端可效
早饭后散行千步。清理文件。坐见之客五次,李中堂坐甚久。午初,日本国使臣四人来见,谈颇久。中饭后散行千步。坐见之客六次,立见者二次。本日所见,皆送行之家,以余明日起程进亦也。剃头一次。纪鸿儿已午间来禀辞,将送眷口由水路赴江南,经纪泽则待余进京耳。夜将案上零件清理一番。闭目小坐。幕府来久谈,三更去。
是日思古人工夫,其效之尤著者,约有四端:曰慎独则心泰,曰主敬则身强,曰求仁则人悦,曰思诚则神钦。
慎独者,遏欲不忽隐微,循理不间须臾,内省不疚,故心泰。
主敬者,外而整齐严肃,内而专静纯一,斋庄不懈,故身强。
求仁者,体则存心养性,用则民胞物与,大公无我,故人悦。
思诚者,心则忠贞不贰,言则笃实不欺,至诚相感,故神钦。
四者之功夫果至,则四者之效验自臻。余老矣,亦尚思少致吾功,以求万一之效耳。
天津教案料理了个七七八八,曾国藩再度入京,又有新的麻烦,等待着他老人家的到来。
史家说,曾国藩在天津教案上感觉到极度的差愧,内疚神明。实际上曾国藩唯一感觉到对不起的是天津知府、知县两名被流放的官员,其它地方,说理办事,没什么可内疚的。哪位看天津教案判得不公,你去判决好了,搁任何一个正常人在曾国藩这个位置上,就是这么个判决法,不会有区别。
再想想,曾国藩前者入京,行至途中见壁上题诗,就有讥讽他的诗句。那时候他还什么都没做呢,就已经开始被讥讽了,现在审查了天津教案,甭管他怎么个判决法,大家都会更加的讥讽。
大家并不关心这个案子如何审理,他们针对的是他这个人。
因为大家心里不痛快,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谁都生气。越是有名堂的人就越是让大家憎恨,所以大家才会拼老命的骂他。
你们骂你们的,我曾国藩,慎独主敬,求仁思诚。
曾国藩表示淡定。
九月二十六日,叩谒皇上,西太后
早,寅时初三刻即起。寅正二刻自寓起行,大轿至东华门,换坐小轿至景运门。卯初至内务府朝房,与军机大臣沈经笙、李兰生、文博川先后一谈。旋与恭王一面,即退至东路九卿朝房,与黄恕皆等久谈。已正叫起,因入乾清门内,养心殿之外军机处一坐。已正三刻入养心殿之东间,叩谒皇太后、皇上圣安,旋即叩头恭谢天恩。
西太后问曰:尔何日自天津起程?
对:二十三日自天津起程。
问:天津正凶曾已正法否?
对:未行刑。旋闻领事之言,俄国公使即将到津,法国罗使将派人来津验看,是以不能遽杀。
问:李鸿章拟于何日将伊等行刑?
对:臣于二十三日夜接李鸿章来信,拟以二十五日将该犯等行刑。
问:天津百姓现尚刁难好事否?
对:此时百姓业已安谧,均不好事。
问:府、县前逃至顺德等处,是何居心?
对:府、县初撤任时,并未拟罪,故渠等放胆出门,厥后遣人谕知,业已革参交部,该员等惶骇,始从顺德、密云次第回津云云。
问:尔右目现尚有光能视?
对:右目无一隙之光,竟不能视。左目尚属有光。
问:别的病都好了么?
对:别的病算好了些。
问:马新贻这事岂不甚奇?
对:这事很奇。
问:马新贻办事很好。
对:他办事和平、精细。
旋即退出殿门以外。归寓,见客四次。中饭后又坐见之客三次。旋出门拜恭邸及宝尚书鋆家,灯后始归寓。见客二次。写本日日记簿。二更二点睡。
曾国藩第五次与西太后相会。
前三次是他甫入京时,两宫太后立即约会了他三次。及到他辞京赴任直隶总督,又以辞行的名目,第四次见两宫太后,那一次他巧妙的管理了俩太后。这一次,轮到俩太后关心他了。
他被派去审查两江总督马新贻被刺杀奇案,这是晚清四大奇案之一,虽然案情很简单,但又被心里不痛快的民间力量,涂抹上一层怪离的色彩。而西太后那一句:马新贻这事岂不甚奇?到底如何解释,至今大家懵懂。
在这个案子,民间与权力的双重认知,就此拉开了鸿沟。这事,等来年曾国藩会有日记专门细说。
九月二十七日,入朝进见西太后
早饭后,在寓稍一徘徊。辰初三刻出门入朝,在景运门内九卿朝房听候传宣。已初三刻后,蒙召入内,在内朝房小坐。已正三刻进见。
西太后问:尔在直隶练兵若干?
对:臣练新兵三千,前任督臣官文练旧章之兵四千,共为七千。拟再练三千,合成一万,已与李鸿章商明,照臣奏定章程办理。
问:南边练兵也是最要紧的,洋人就很可虑,你们好好的办去。
对:洋人实在可虑,现在海面上尚不能与之交战,惟尚设法防守。臣拟在江中要紧之处,修筑炮台,以防轮船。
问:能防守便是好的,这教堂就常常多事。
对:教堂近年到处滋事,教民好欺不吃教的百姓,教士好庇护教民,领事馆好庇护教士。明年法国换约,须将传教一节加意整顿。
问:你几时出京?
对:万寿在迩,臣随班行礼后,再行跪安请训。
太后旋与带见之六额驸景寿说话,命余明日无庸递牌。旋退出殿外。归途,拜单地山先生。到寓后,坐见之客四次。中饭后,坐见之客二次。出门拜客四家,仅黄恕皆得晤,久谈,日晡归。夜围棋二局。将上年别敬簿核对一过,应拜者记出,二更三点睡。
这一次双方之间,还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两宫太后之所以再约曾国藩,是因为这老头来了,你不能不见他。见了称之为圣眷,意思是给老头一个面子,但大家都是明白人,不需要说得太多。
而曾国藩也需要多和两宫太后联络一下感情,双方无事闲聊,有事的时候也能够彼此照应。
所以过不久,两宫太后请曾老头吃肉:
十月初一日,奉派入坤宁宫吃肉
是日孟冬时享,奉派入坤宁宫吃肉。寅正一刻起,饭后入朝。卯初一刻五分至兵部报房,与诸大臣坐谈颇久。卯正二刻传入乾清宫,又与众王大臣立谈。三刻入,过交泰殿,至坤宁宫。皇上坐西南隅塌上,背南窗北向而坐。各王大臣以次向西而坐,以南为上。第一排:南首为惇王、恭王,以次向北。第二排又自南而北,余坐第五排之南首一位。初进钉盘小菜、酱瓜之类一碟,次进白肉一大银碟,次进肉丝泡饭一碗,次进酒一杯,次进奶茶一杯,约两刻许退出,在兵部报房听起。已正方散。归寓,见客六次,中饭后见客一次。出门拜客三家,未晤。至塔军门之太夫人家久坐,归已晡矣。小睡片刻。夜饭后围棋二局。阅祟地山所送《历代名臣传》节录。二更四点睡。
这次宫廷肉宴,与前一次曾国藩参加的宫宴,都是最珍贵珍贵不过的史料,咸少会有谁将当时的细节,如此翔实的记录下来。当时的肉单菜谱,以及座位的排定,都有极深极高的学术价值。
比如说,上一次国宴,曾国藩排汉臣第一位,而这一次他却被排到了第五排。排在他前面的都是最爱国的清流人士,是主张对列强采取强硬手段的人。
当然,这些爱国人士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不干活,只负责挑毛刺,当监工。每个国家都有这样一堆人,这很正常。但唯有在中国,他们获得权力的认同,以期对抗那些有着卓越能力的人。
这个座次,等于是当头抽曾国藩脸上一鞭子,火辣辣的痛。
而他的错,只不过是他在做具体工作。
这是曾氏一生最大的悲哀。
(10)七见西太后
十月初九日,进养心殿见慈禧皇太后
早,卯正三刻起,吃饭,料理等事。于辰初二刻出门,道途泥泞,不敢坐轿,雇车一辆。行六刻,至已初始抵景运门。余本日具摺请训,已早奉传宣召见矣,亟进乾清门,至内奏事处,与六额驸景寿同坐。约三刻许,始进养心殿东间。
慈禧皇太后问:尔几时起程赴江南?
对:臣明日进内随班行礼,礼毕后三两日即起程前赴江南。
问:江南的事要紧,望你早些去。
对:即日速去,不敢耽阁。
问:江南也要练兵。
对:前任督臣马新贻调兵二千人在省城训练,臣到任,当照常进行训练。
问:水师也要训练。
对:水师操练要紧,海上现造有轮船,全未操练。臣去,拟试行操练,长江之中,拟择要隘处试造炮台,外国洋人纵不能遽与之战,也须设法防守。
问:你从前用过的人,此刻好将尚多么?
对:好的现在不多,刘松山便是好的,今年糟踏了,可惜!
问:实在可惜!文职小官也有好的么?
对:文职小官中,省省都有好的。
问:水师还有好将么?
对:好将甚少,若要操练轮船,须先多求船主。
太后少停,未问。旋告六额驸曰:令他即可跪安。
余立起退至帘前,复跪请圣安。旋即出乾清门。至东华门外,拜客五家,惟官中堂及宝大司农两处得会。申初至恭王处,未会。归寓已酉初矣。夜围棋二局,将本日公事及各处送礼稍一查阅。二更三点睡。
这是曾国藩第七次与西太后面谈,也是最后一次。
彼此心知肚明,曾国藩命不久矣,身体就象是台年久失修的机器,随时都会散架。此次回返两江,不过是埋骨家乡而已。
他走了,淮军刘铭传的铭军调到了直隶,构成了京畿皇家最信任的防卫力量。人们总觉得这时候的曾国藩,似乎还能再多做点什么,但是他真的不能,因为有清流的存在。
清流就是不做事,专门冲着曾国藩破口大骂的人。这些人数量若是不多,曾国藩倒也不放在心上,但是他们的数量太多了,因为他们坐拥道德资源,他们从未干过具体工作,所以也就从未犯过错。慈禧太后以清流的力量维系皇权,为中国社会整体性崩溃埋下了引线。
事实上,曾国藩终其一生,都在和神经不正常的人对抗,先是洪秀全,而是淮上巨捻,现在是民意中汹涌的骚乱欲望。有什么办法呢?他就处身于这样的一个时代。
(11)丧失希望的未来
十二月十五日,至下关验新造之轮船
早饭后,辰正出门,将至下关验新造之轮船。在于旱西门外登舟,与黄军门同坐舢板前往舟次,遇逆风骤雨,至午正始至下关。又因风大,不敢出江。旋冯卓如自坐洋舢板来接,乃出江登轮船,司道及武营等皆在船中伺候,聚谈半时许。未正试轮船,行三十里至大胜关。一面在舟中小宴。申正回到下关,停二刻许。坐舢板行二十里,灯后至旱西门,舍舟登舆,风雨甚大。归署夜饭。阅本日文件甚多,二更三点阅毕。核批稿各簿。四点睡。
心理学家说,当人们内心遭受到挫折的时候,就会逃避到最擅长的琐碎之事中,以期获得心灵的慰籍。曾国藩也不例外。
他回到下关,回到他亲手开创的机械局,手摸着自己推出来的工业时代的机械,内心中充满了酸楚与悲凉。
这些东西,会管用吗?会让聚集在天津街头,打死善良的修女们的那些暴民们冷静下来吗?想一想,那些疯狂向女人孩子施暴的男人们,他们会沉静下心,接替自己把事业继续下去吗?
他从一个充满了希望的时代走来,面对的是一个丧失了希望的未来。
老喽,不想那么多了。
(12)本章事件补
本章所涉曾国藩年谱纪事:
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曾国藩60岁。
正月,甘肃金积堡回民起事,刘松山死。其侄刘锦棠接统其军。
三月,肝病渐重,左目视线模糊,右目完全失明。
四月二十一日(5月21日),奏请病假一月。
五月二十二日(6月20日),继假一月。
五月二十三日(6月21日),天津教案发生,暴民殴毙法国驻天津领事丰大业等外国人二十名,焚毁教堂等外国机构多处。
五月二十六日(6月24日),接奉赴天津查办教案之命。
六月初三日(7月1日),预写遗嘱数条给二子,以防不测。
六月初六日(7月4日),由保定启行赴天津。
六月初十日(7月8日),抵天津。
六月十六日(7月14日),天津道员周家勋、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革职。
六月十九日(7月17日),会见法国公使罗淑亚,释放涉案人武兰珍、教民王三。
六月二十一日(7月19日),法国对普鲁士宣战,普法战争爆发。法国公使罗淑亚向祟厚提出三员底抵要求,并以战争相威胁。祟厚欲许之,曾国藩不敢答应,二人相对涕泣久之。
六月二十二日(7月20日),法国公使罗淑亚来见曾国藩,要求惩处张光藻、刘杰并陈国瑞三人,为丰大业命案之事,遭曾国藩拒绝。
六月二十三日(7月21日),上奏案情,请求将张光藻、刘杰二人送刑部治罪。
六月二十六日(7月24日),以身体不支,奏请另简大臣来津协助查办教案。
七月初五日(8月1日),工部尚书毛昶熙至天津会办教案。
七月初六日(8月2日),曾国藩闻普法战争爆发,确信法国无力向中国开战。
七月十三日(8月9日),清廷令祟厚赴京,三口通商大臣暂由毛昶熙署理。
七月十四日(8月10日),时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的英国人赫赫德来天津活动,与曾国藩久谈。
七月二十日(8月16日),再次同赫德久谈。
七月二十五日(8月21日),江苏巡抚丁日昌,至天津协办教案,即日悬赏缉拿案犯。
八月初二日(8月28日),两江总督马新贻遇刺身死,曾国藩调任两江总督,李鸿章调补直隶总督。
八月二十五日(9月20日),李鸿章至天津。
九月初六日(9月30日),交御关防印信。
九月二十三日(10月17日),由天津启行入都。
十月十五日(11月7日),由京启行南返。
闰十月二十日(12月12日),抵江宁,暂住江宁盐巡道衙司。
十一月十七日(1871年1月7日),奉命充任通商事务大臣。
十一月二十九日(1871年1月19日),刑部尚书郑敦谨,至江宁查办马新贻被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