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日,倭艮峰前辈言研几工夫。
丑初起,至午门外迎送圣驾。在朝房不能振刷出拜。杨朴庵论《四书》文有诞言。至会馆敬神,饭周华甫处,言不由中。拜倭艮峰前辈,先生言研几工夫最要紧,颜子之有不善,未偿不知,是研几也。周子曰:几善恶。《中庸》曰:潜虽伏矣,亦孔之照。刘念台先生曰:卜动念以知几。皆谓此也。失此不察,则心放而难收矣。又云:人心善恶之几,与国家治乱之几相通。又教予写日课,当即写,不宜再因循。出城拜客五家,酉正归寓。灯下临贴五字。
日记停笔八个月后,曾国藩的家境恢复正常。于是他好了伤疤忘了疼,故态萌发,再次执笔,开写专用于忽悠领导的汇报性日记。
十月初一日的这篇日记,是每本研究曾国藩的资料中务必提及的,不提这事就显得不太专业。而且所有的研究者都在相互之间抄来抄去,解释说倭仁指导曾国藩的,是研几。研者穷究也,就是把问题一追到底。几是宋儒从《易经》中盗用来的专业名词,原指事物发端之隐微,所谓风起于萍末是也。而几字在理学体系中,是用来专指人性善恶与人心之隐微。
此后的曾国藩,真的按照倭仁大师的指点,每天在日记中恶搞自己。研究学者据此断定,曾国藩受到了倭仁的影响。
但实际上,曾国藩不过是忽悠了倭仁而已。而后世的研究者,没人忽悠他们,是他们自己找忽悠。
要知道曾国藩为什么必须要忽悠倭仁,就先得知道倭仁在朝廷中的影响及地位。
二十七年后,曾国藩平安洪秀全之太平天国并捻匪之乱,入京觐见,并赴乾清宫廷臣宴。曾国藩班列汉官之首,大学士倭仁班列满臣之首,这是曾国藩一生中所享受到的最高荣誉。
力挽狂澜,保住了清室爱新觉罗氏的江山,如此功业,曾国藩所享受到的待遇,最多不过是与倭仁平级。此后曾国藩二度入京,七见西太后,再次参加廷臣宴,他的座次却往后直挪了五排,而倭仁依然在最前面。
这就是倭仁,他是满人中的高级知识分子,天生就比曾国藩高出几个等级。试想这样的领导,你不忽悠他怎么行?
有什么理由,可以证明曾国藩是在忽悠倭仁呢?
首先,目前的日记是曾国藩写给倭仁的作业,倭仁在每篇日记上,都写下了领导批阅,比如说曾国藩写日记痛悔自己不努力,发誓刻苦勤奋,倭仁就愉快的批示:力践斯言,方是实学。又比如后面有条日记,曾国藩反省自己顽皮不用功,发狠咬牙立志,倭仁谦虚的批示道:我辈既知此学,便须努力向前,守养精神,将一切闲思维、闲应酬、闲言语扫除尽净,专心一意,钻进里边安身立命。务要另换一个人出来,方是功夫进步,愿共勉之。
总之,领导批复很给力,只是有点不着调。
我们这样评判倭仁与曾国藩的关系,不是没有依据的。要知道倭仁是满族知识分子中的精英,他一生勤于修德,以德服人。他的身份决定了他很容易做到这一点,因为朝廷决不忍心把他的思想理论付诸实践,万一在现实面前碰个稀哩哗啦,这岂不是惨了?
朝廷断不敢让倭仁的理论与实践硬碰硬,只能是把这个老学者当宝贝,用高官厚禄养起来,以此来感召满族中的青年人。而这个结果却恰恰是倭仁的人生实践,实践证明,君子谋道不谋食,禄在其中矣。倭仁潜心修德,果然一切应有尽有,所以他决不会怀疑自己的理论有毛病,有毛病他的人生怎么会如此辉煌?
倭仁的人生成就,是在特定的历史政治环境下的产物。可作为反证的就是孔子门下最得意的弟子颜回,他同样是修德,德性比任何人都高,连孔子都叹服,可颜回最终贫饿而死,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颜回不是倭仁,没有一个森严的权力体系照顾着他,所以他的德性再高,也逃难厄运。
同样的道理,倭仁修德,捞得盆满钵满,肚皮肥圆。而曾国藩修德的结果,却是妻子生产时连接生婆都请不起,自己接生自己咬脐带。曾国藩再缺心眼,也知道自己不是倭仁,断无可能傻到走倭仁的路。
所以曾国藩的日记记载,不过是一个姿态,就是要让领导知道,他在遵从领导的指示办理。但他真正要做的,是依据他自己的人生哲学,走他自己的路。
其次,就倭仁的理论体系而言,研几是没错的,但这个没错只是形而上的理论,缺乏下面的腿。事实上,研几的腿就是现在科学体系,比如说你要追求数字的精微道理,就去研究数学。你要追究养生的精微道理,就去研究医学,你要探析人性的奥妙,就得去琢磨心理学。这其中任何一门学科,都会让你花费一辈子的心血,走到专业人士的歧途上去。
而曾国藩的研究方向只有一个,他要做官,要从别人那里获取生存资源,所以他的研究领域,应该是组织管理学。而这又是一门当时并不存在的复杂学科,但无论如何,除此之外的任何研几,于曾国藩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
再次,倭仁名成天下,弟子无数,可是除了曾国藩,再也无人把他的研几搞出名堂来,这说明了什么?
恰恰说明了曾国藩比倭仁更明白。
明白的是你,糊涂的是他,可是你却必须要通过他的认可,才能够获得足够的生存空间。这个又可以称之为上司管理学,事实上曾国藩超级的喜欢管理有权势的上级领导,他在后面的日记中,将不无得意的炫耀他对于慈禧太后的管理,这也可以作为曾国藩管理倭仁的佐证之一。
最后一点,曾国藩本人的思想知识体系,比之于倭仁更成熟,更富有学术价值,这已经构成了历史的本身。事实上,正是因为曾国藩的不凡功业,倭仁才沾光屡次三番的被拖出来登台亮相,仅此一点就足够了。
所以我们知道,被史家视为珍宝的以下相关资料,实际上不过是曾国藩无奈的掩饰妥协。
十月初三日,岱云以诤言劝余。
一早,心嚣然不静。辰正出门拜何子敬,语不诚。至岱云处,会课一文一诗,誊真,灯初方完。仅能完卷,而心颇自得,何器小若是!与同人言多尖颖,故态全未改也。归,接家信。岱云来,久谈,彼此相劝以善。予言皆已所未能而责人者。岱云言余第一要戒慢字,谓我无处不著怠慢之气,真切中膏盲盲也。又言予以朋友,每相恃过深,不知量而后入,随处不留分寸,卒至小者龃龊,大者凶隙,不可不慎。又言我处事不患不精明,患太刻薄,须步步留心。此三言者皆药石也。(天头,直哉,岱云克敦友谊)默坐,思此心须常有满腔生意;杂念憧憧,将何以极力扫却?勉之!复周明府乐清信。利心已萌,记本日事。
有才华的人,就如同一只刺猥,放进谁的被窝里,都会扎到人的。
在这篇日记中,曾国藩最好的朋友陈源衮,就明显的被扎到了。他指控曾国藩有怠慢之气。这个指控倒是合乎情理,可是曾国藩也有自己的难处,他的思想深度有点超前,把陈源衮等人甩得有点远。大家聚在一起时,听他们谈话,就好比大学生听小学生说事,思想高下的悬殊,让曾国藩想不怠慢也难。
很显然,陈源衮的指控,也正是倭仁对曾国藩的感觉。所以倭仁急忙在日记上批阅道:直哉,岱云克敦友谊。
这个指示有点太残忍,倭仁分明是在说,我更欣赏的是陈源衮,曾国藩啊,你好要继续努力哦,总得改掉你的怠慢习性才好。
没得法子,那就继续改吧:
十月初四日,与吴竹如长谈,彼此考验身心。
早起,读《咸卦》,较前日略入,心仍不静。饭后往何家拜寿,拜客五家。归,吴竹如来,长谈,彼此考验身心,真畏友也。艮峰先生来,对二君,心颇收摄,竹如言敬字最好,予谓须添一和字,则所谓敬者方不是勉强把持,即礼乐不可斯须去身之意。(天头,敬自和乐,勉强固不是敬,能常勉强亦好。艮峰。)躬行无一,而言之不怍,岂不愧煞!黎月乔前辈来,示以近作诗。赞叹有不由中语,谈诗妄作深语,已所不逮者万万。丁诵生来,应酬言太多。酉正走何子贞处,唱清音,若自收摄,犹甚驰放,幸少说话。酒后,与子贞谈字,亦言之不怍。一日之间,三犯此病,改过之意安在?归,作字一百,心愈拘迫,愈浮杂。记本日事,又酒时忽动名心,为人戒之。
这篇日记很有意思,堪称典型的检讨书了。这是因为倭仁此日登门,专诚来拜访曾国藩。曾国藩明显有些兴奋,所以急忙写了这篇日记,把自己骂到惨得不能再惨,提交倭仁老师,看老倭是什么态度。
老倭在中间的部位批示:敬自和乐,勉强固不是敬,能常勉强亦好。艮峰。
倭仁的这个批复,是有典故的。说是战国年间,两个人谈论义士鲁仲连,一个人说鲁仲连一生待人真诚,是个难得的正直人。第二个人反对,说鲁仲连是强迫自己这样做,所以他不算正直人。第一个人又说:如果一个人终其一生强迫自己正直,那么他就已经是最真正的了。
倭仁这个批示,并没有别的意思。他当然希望曾国藩能有出息,任何一个学生有出息,老师脸上都有光彩。这不,就因为对曾国藩的祟敬,搞到这个倭仁老是趴在这里频频露脸,说起来这也算是倭仁的人生大成功。
但是倭仁老师对曾国藩的认知与了解,显然不是那么精确,所以此后的曾国藩,还得苦着脸,继续写他的检讨书。
十月初七日,力惩余简慢之咎。
早,读《晋卦》,颇融惬。罔孚,裕,无咎。裕,难矣。《中庸》明善诚身一节,其所谓裕者乎?饭后进城看房子,晤竹如,同谒唐先生,久坐。出城拜六七家。力惩简慢之咎,已入于巧令矣。酉未归,作字一百。灯后,又作一百。走岱云处,商应酬事三端,言太多。归,作诗十六句,未成。精神要常令有馀,予事则气充而心不散漫。本日说话太多,吃烟太多,故致困乏,都检点过不出来,自治之疏甚矣!记本日事。
自初四日倭仁的批示而后,曾国藩继续每天在日记中贬斥自己,进行残酷的自我批评。初五日他批评自己昏浊,并声称:高诵养气章似有所体会。初六日他终于入局了,越自我批评,就越觉得自己一无是处,通过否定之否定,最终彻底的否定了自己。到了初七日这一天,他批评自己说话太多,吃烟太多——还记得吗?去年他成功的发布过戒烟宣言,现在他又开始跟自己过不去了。
到了初八日,曾国藩打谱要戒掉自己的喜誉恶毁之心。并大声疾呼:
凡喜誉恶毁之心,即鄙夫患得患失之心心也。于此关打不破,则一切学问才智,适足以欺世盗名为已矣。谨记于此。
此时的曾国藩,终于成功的把自己绕进了套子里,把自己封进了局子里。不是说他不应该戒除喜誉恶毁之心,也不是他的理论分析不对。可问题是,喜誉毁恶,正是人性的本身,是生命体还处于卵细胞时的应激反应,是人类形成自我意识的一个过程。
比如说一个最纯真的婴儿,他没有自我意识,当然也没有是非善恶的观念,但是他具有着喜誉恶毁之本能。你照婴儿脸上踹一脚,婴儿就会哇哇大哭——不信你可以拿自己的孩子试验一下,不灵孩子算我的——你温柔的爱抚婴儿,婴儿就会露出天使般的灿烂笑容。这个感受到痛苦就哭泣,感受到幸福就欢笑,就是婴儿最基本的生物性的自我保护本能,也是人类的喜誉恶毁之源由。
可是曾国藩现在被倭仁引诱逼迫,竟然要戒除自己的人性本能,这就好比水戒除流动,火戒除燃烧,地球戒除万有引力,太阳戒除明丽的光线。分明是对自我存在的彻底性否定,这种违背自然规律的事情,是正常人干的吗?
当然,于倭仁本意,并非是戒除曾国藩的人性,把他弄成一个怪物。他只是寄望于曾国藩能够无限的接近于理的本身。但倭仁不懂教育啊,干这种事无异于玩火,是在彻底的摧毁曾国藩的人格,最终暴露出来的,是更可怕的原始本能。
在自我否定的第九天,曾国藩终于崩溃了。
十月初九日,反省待小珊之过。
大人寿辰,辰正陪客,至申时方散。酒食太菲,平日自奉不俭,至亲前反不至隆,何不加察也?客散后,料俗事数件。晡时,走小珊处。小珊前与予有隙,细思皆我之不是。苟我素以忠信待人,何至人不见信?苟我素能礼人以敬,何至人有慢言?且即令人有不是,何至肆口漫骂,忿戾不顾?几于忘身及亲若此!此事余有三大过:平日不信不敬,相恃太深,一也;比时一语不合,忿恨无礼,二也;龃龊之后,人反平易,我反悍然不近人情,三也。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此之不之,遑问其它?谨记于此,以为切戒。(天头,自反极是)与小珊、竺虔谈甚久,总是说话太多。两日全未看书,且处处不自检点,虽应酬稍繁,实由自新之志不痛切,故不觉放松耳。记本日事。
这篇日记,也是多家史家津津有味引介的,是说曾国藩在北京有个湖南老乡,叫郑敦谨,字叔厚,号小珊,道光十五年进士。郑小珊精通医术,经常为曾国藩家人诊病,这一天曾国藩和郑小珊两名庶吉士相遇,一言不合,顿时翻了脸皮,相互肆口谩骂,忿戾不顾。
骂完了人,曾国藩心神气爽,急忙写日记批评自己不是个东西。倭仁阅后,批示说:自反极是。意思是说,你反省的很正确,做人就是要这样。
倭仁的这个指示,有点让人琢磨不透,他好象是在说:做人就是要这样骂娘骂祖宗,如果一点火气也没有,那还叫人吗?
让人惊讶的是,许多史家还据此认为,倭仁的教育方法硬是要得,你看曾国藩这番的自我批评,多么的诚恳。如果不是倭仁这样修理他,曾国藩岂会有如此深刻的反省?
史家的评论简直是脑子灌水太多,也不说想一想,在遭遇到倭仁,无缘无故的自我否定之前,曾国藩始终是一个温和的人。他照料弟弟妹妹,孝敬父亲,善待朋友,每天都在读自己喜欢的书,没和一个人吵过架,没和一个人红过脸。现在经倭仁这么一教导,居然把曾国藩教育到了肆口谩骂的程度上。
明摆着,倭仁的教育方法,有问题。曾国藩非但没有进步,反而一退千里,从一个温和的读书士子,退到了光脚板的贩夫走卒的状态之中。要是教育的最终结果是这个,那曾国藩压根没必要读书,他只需要拄着锄头,光脚板站在家门口,打老婆骂孩子,这就够了。要达到这个目的,根本不需要倭仁煞费心血。
那么,倭仁的教育,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
这问题就出在,倭仁不知道,他的这种教育方法,实际上是在有效的摧毁曾国藩的人格,在在有计划的着手毁灭曾国藩的自我。自我人格一旦被毁灭,曾国藩的下场只会有三种可能:一是因心理崩溃而自杀;二是精神失常,精神病发作;三是人格分裂,成为一个说一套做一套的假道学,真骗子。
怎么会有这么严重呢?
问题比这更严重。中国的文革时期,大批的知识分子被强迫着天天写检查,反省自己的错误,结果反省来反省去,许多知识分子发现自己身上,真的存在着太多太多的缺陷。可是这些缺陷是人性带来的,是人性的一部分,要消灭缺陷,就只能消灭他这个人,于是大量的知识分子纷纷消灭自己,自杀或是神经了。
理学这东西,是很要命的,你听起来头头是道,可实际上却忽略了问题的另一个方面。理学是希望通过研几式自我反省,尽最大可能的灭除人性中的缺陷与不足,让人呈现出一个全新的精神状态。正所谓《大学》开篇所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里说到的在亲民,就是要让自己成为另一个人,焕发出人性的光辉。
但是理学的研究者及倡导者,却忽略了这样一个问题:譬如水是生命之源,但偏偏有许多人溺死在水中。譬如火是人类文明的开端,但偏偏有许多人烧死在火中。溺死人的水,就是水的缺陷与不足了,可是你能让水消除这个缺陷吗?烧死人的火,就是火的缺陷与不足,可你能让火去除这个缺陷吗?
人性也是这样,善也是它,恶也是它,善与恶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你不可能将硬币砍去一面,只留下另一面。孔孟之道,圣贤之说,都是建立在对至真至善的孜孜以求上。你弄清楚了什么叫仁,你就成为了孔子,你弄清楚了什么叫义,你就成为了孟子。你弄清楚了什么叫美德,你就是苏格拉底。你弄清楚了什么叫良知,那么你就是王阳明。如果你现在还是你自己,而不是孔子孟子,不是苏格拉底更不是王阳明,那么,你铁定还没有弄明白上述问题。如果你硬说自己懂,那么你无非不过是在欺骗自己,以维持自己那脆弱的人格保持正常。
我们的人格就是这样脆弱不堪,这样的不完美,充满了这样那样形形色色的缺陷。但在这个人格之下的,是潜意识的原始荒原,是潜伏于人性深处的,千万年以来所积淤的兽性。一旦人格崩溃,带来的决不是出现亲民新人一类理想效果,而是人类原始兽性的大爆发。
以曾国藩的圣贤修为,即使是他的人格动摇,也不会走到兽性大发的极端状态去。但是倭仁却揪住他人性的缺陷之处下死手,最终成功的将曾国藩从圣贤的修为打落到贩夫走卒的凡尘,可见人性真是触碰不得。
更何况,曾国藩只是逢场作戏,却就把自己弄到了这种地步。所以现代教育倡导的是激励性教育,而非是毁灭性的否定教育。一句话,不要挑战人性,那会让你付出极惨极惨的代价。
十月初十日,梦人得利甚觉艳羡,醒后痛自惩责。
早,读明夷卦,无所得。饭后,办公礼送海秋家,烦琐。出门,谢寿数处,至海秋家赴饮。渠女子是日纳采。座间,闻人得别敬,心为之动。昨夜,梦人得利,甚觉艳羡,醒后痛自惩责,谓好利之心至形诸梦寐,何以卑鄙若此!方欲痛自湔洗,而本日闻言尚怦然欲动,真可谓下流矣!与人言语不由中,讲到学问,总有自文浅陋之意。席散后闲谈,皆游言。见人围棋,跃跃欲试,不仅如见猎之喜,口说自新,心中实全不真切。归,查数,久不写帐,遂茫不清晰,每查一次,劳神旷工,凡事之须逐日检点者,一日姑待后来补救,则难矣!况进德修业之事乎?是日席间,海秋言人处德我者不足观心术,处相怨者而能平情,必君子乎。此余所不能也。记本日事。
这是一则超猛的日记,是曾国藩特意为倭仁上的一付眼药,逗倭仁开心的。
日记里,他反省说: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别人赚钱,我在梦里非常羡慕。这真是太不象话了,太卑鄙了,我羡慕别人赚钱,都羡慕到了做梦的程度……
倭仁鼓两只眼珠子看这篇日记,硬是一个字的批示也写不出来。
为什么倭仁弄不出来批示呢?
这是因为,对付极端的手段,向来只有一种,那就是更极端。
你道学,我比你更道学。你说你淡泊名利,我连梦中都不羡慕别人赚钱。你说你不近女色,我在梦中都拒美女千里之外,你说遇到这种明摆着瞎扯的杠杠头,你还能有什么法子?
很明显的是,曾国藩肯定是对自己突然暴露出贩夫本相大为震骇,他仔细的反省这件事:不对呀,这事不对头呀,我好端端的一个人,讲文明懂礼貌,不打人不骂人,对人亲切和气,爱护妇女儿童,怎么突然间疯子一样,胡乱骂起人来了呢?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心性大变呢?
这一找,发现问题出在倭仁这里。于是曾国藩就有点明白了,专门写了这么一篇堪称登峰造极之极端的日记,故意逗倭仁开心。
倭仁果然被弄惨了,是日领导无批示。
证明曾国藩这篇日记是恶搞,是在逗倭仁的,是他在第二天的日记,以及他的为人性格:
十月十一日,自省是日浅露浮躁。
三十二初度。同年十人在寓中会课。绝早客来,灯后方散。出题太难,又以生辰,同人皆不完卷,余亦不作,无恒!主人气先散漫,故众亦懒散,说话又多戏谑。是日,酒食较丰,而大人寿辰反菲,颠倒错谬,总由不静故。应酬稍繁之时,便漫无纪律。戏作自寿诗,限三讲全韵,以已之能病人,浅露极矣!(天头:寿字易,警勉等字如何?艮峰)客散后,走何子贞处。夜已深,尚不在家静养,何浮躁也!与子敬久谈后,子贞归。后,兄弟立次予自寿诗韵,欣羡其才,何为人鹜外之见如此其重,而为已之志如此不坚也。真浊物也!归已三更。今日精力疲乏,明日读书,必不入。记本日事。
这篇日记是在梦人赚钱羡慕的后面,倭仁老兄总算是逮到一篇可以批示的了,急忙在日记的天头上写道:寿字易,警勉等字如何?艮峰。
要说这位倭仁倭艮峰,他是真的心眼不太够用。上一篇的日记都已经反省到梦里去了,他这里还要追诘曾国藩警勉工夫做得如何,如果这两项功夫做得差,又怎么可能警勉到梦里去?
倭仁真的是差太远,他没有注意到,曾国藩这篇日记中有一句话:……说话又多戏谑。
这句话,是曾国藩在告之大家:我老曾,可是个爱讲笑话的人,你可千万别拿我的话当真。
曾国藩一生最爱讲笑话,而且他把每次讲笑话的过程,都视为一次笑话,让身边的人欲哭无泪。他最得意的弟子李鸿章曾经回忆说:
他老人家又最爱讲笑话,讲得大家脖子都笑疼了,个个东倒西倒的。他自家偏一些不笑,以五个指头作把,只管捋须,穆然端坐,若无其事,教人笑又不敢笑,止又不能止,这真被他摆布苦了。
曾国藩此后将会有个幕僚,叫赵文烈,他也学曾国藩,写了本《能静居士日记》,记载他在曾国藩身边战斗的日子。日记中有一则提到说,曾国藩平灭了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后,被朝廷封爵,于是赵文烈赶来祝贺,并开玩笑说:你现在是候爵了,此后我们应该称你中堂,还是称呼候爷?曾国藩平静的回答:叫什么都行呀,就是可千万别叫我猴子。
实际上,曾国藩是将他的一生视为一个大笑话,因为他的智商太高,如果大众不肯接受他是一个喜欢讲笑话的人的现实,那也好,他就跟你板起脸来,你不就是想看到一张呆板严肃的后娘脸吗?好,给你看给你看,看够了没有?
既然你倭仁倭艮峰,想看到我曾国藩每天痛哭流涕,不停的批判自己,不停的骂自己不是东西,这也不难,无非不过是每天多写几行字而已,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你想看到什么样子的曾国藩,我就让你看个够。但曾国藩就是曾国藩,决不会因为你的愚蠢而改变。
这就是曾国藩。
十月二十一日:见岱云颇惜光阴而自责余玩世不振。
晨醒,贪睡晏起,一无所为,可耻。饭后,读《易》仅两页,竺虔来,久谈。接九弟信,喜已到省,而一路千辛万苦,读之深为骇悸。又接郭云仙信并诗,两信各一二千字,读之又读,兄弟友朋之情,一时凑集。未正出门,为办公礼事,拜客三家,归。饭后,岱云来,谈至三更,说话太多,神倦,心颇有骄气。斗筲之量,真可丑也。岱云每日功夫甚多而严,可谓惜分阴者,予则玩世不振。客去后,念每日昏锢,由于多吃烟,因立毁折烟袋,誓永不再吃烟,如再食言,明神殛之!
继去年戒烟成功而后,曾国藩在与倭仁持续的文字游戏之间,忽然之间想干一点正事,于是宣布第二次戒烟。
这一次,曾国藩可是认真的,他甚至发了毒誓:誓永不再吃烟,如再食言,神明亟之!
象往常一样,一旦曾国藩认了真,倭仁就困惑了,因为他没办法理解曾国藩,所以也就无从批示。因此这又是一篇没有领导批示的日记。
次日的日记,领导还是不知道如何批示:
十月二十二日,家父教余保身三要及交友三道。
早起,读《萃卦》,心颇入,总有浮气。饭后,读《升卦》,未毕。走宴同甫处拜寿,便拜黎樾乔前辈,渠今日请客,因被留住谈诗。又是说话太多,举止亦绝无瑟间之意。灯后归,接家信,大人教以保身三要:曰节欲、节劳、节饮食。又言凡人交友,只见得友不是而我是,所以今日管鲍,明日秦越,谓我与小珊有隙,是尽人欢竭人忠之过,宜速改过。走小珊处,当面自认不是。又云使气亦非保身体之道。小子读之悚然。小子一喜一怒,劳逸疴痒,无刻不萦于大人之怀也。若不敬身,其禽兽矣。仍读《易》数刻,记昨日、今日事。翻阅杜诗,涉猎无所得。
正所谓知子莫如父,这世上,最了解曾国藩的,就是父亲曾麟书。在给儿子的家书中,父亲着重提醒了儿子,他是如何的优秀,如何的与众不同。
曾麟书的信中写道:普通人之间发生矛盾,是因为这些人总是认为自己都是对的,别人都是错的,所以老觉得自己处处受委屈,所以要闹出矛盾来。但是儿子曾国藩,与老乡郑敦谨郑小珊发生激烈的争吵,情况却不是这样。
曾国藩之所以与朋友发生矛盾,是因为他太过于上心思,所谓尽人欢竭人忠是也。就是事事处处以对方为中心,生怕对方有一点不满意,但你越是这样做,对方就越是不满。因为这种不平等的朋友关系,会扭曲朋友之间正常的感情,会导致朋友对你的索求视为理所应当,并且索求越来越多,直到这种索求突破你的能力极限,这时候关系就要破裂了。最终你付出了许多,却只落得个被朋友破口大骂,说你不是个玩艺儿。
以曾国藩待人处事的能力,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但他还是犯了,为什么呢?
这是贫穷所带来的苦痛,曾国藩纵然是满脑门子的智慧,可是朝廷却硬是不肯多给他钱,害得他老婆生孩子都没钱请医生。而郑小珊偏偏精通医师,所以曾国藩求诸于郑小珊的次数,一定是少不了。
一旦有求于人,智慧往往就派不上用场,这时候起决定性作用的,是势,局势情势或形势。就好比你面对一盘已经输掉的棋,饶你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国手,也是有心无力,无技可施的。
所以曾麟书老人警示儿子,要想办法扭转人生的颓势,不能再任人宰割了,宰割到最后,铁定是把你宰割零碎了,最终失去的是你的未来。
可是这种设身处地的智慧性思维,倭仁是缺乏兴趣的。所以此文领导无批示。
十月二十三日
早起,去雨三家会课,同人闲话甚久,已正尚未动笔。饭后,余逃课归,走寄云家谈,因与围棋一局。归,剃发。读杜诗,涉猎。出门拜客三家。遇树堂,见其静整有进境,归。灯后写册页一开,临贴二百五十字。是日会课,即宜守规敬事,乃闲谈荒功,又溺情于奕。归后数时,不一振刷,读书修忽,自弃至矣。乃以初戒吃烟,如失乳旁徨,存一番自恕底意思。此一恕,天下无可为之事矣。急宜猛省,记本日事。
这是曾国藩强迫倭仁,把两人的关系转为以曾国藩为主,他再写戒烟日记,强求倭仁表态。
这事肯定让倭仁很上火,你说这个曾国藩,你戒你的烟,关我屁事,非要写给我看。没看见,坚决不表态。
你不表态是不是?你非要以你倭仁为中心,坚决不肯以我曾国藩为中心是为是?那咱们再换个形式,这次标题说戒烟,内容却是扯修身,看你倭仁还表态不表态。
不信治不服你!
十月二十九日,自戒烟以来心神彷徨。
早起,心不静。走邵蕙西处谈,有骄气。归,蕙西来,久不见,甚觉亲切,然彼此都不近里。读《鼎卦》,不入。会客三次,总是多言,且气浮嚣。晚饭后,会二客,心简慢而格外亲切,言不诚。灯后客去。余亦出门,走岱云处。不能静坐,只好出门。(天头:心不耐闲,是病)自戒烟以来,心神彷徨,几若无主,遏欲之难,类如此矣!不挟破釜沉舟之势,讵有济哉(旁注:诚然)同岱云走晤何家兄弟,词气骄浮,多不检。归,已夜深。记本日事。
这次曾国藩终于把倭仁绕进来了,通篇是讲修身,这事不表态不行啊。遇到修身不表个态,那倭仁还算什么理学大师?
倭仁在曾国藩写到不能静坐,只好出门的地方,严肃的批示道:心不耐闲,是病。
第二个批示在不挟破釜沉舟之势,讵有济哉处,批示只有两个字:诚然。
单看第一个批示,倭仁要不就从来不吃烟,要不就从来没有戒过烟,他不知道戒烟的苦啊。戒烟之苦,六神无主,岂是心不耐闲能解释得了的?
再接下来,曾国藩让领导继续陪他戒烟:
十一月初九日,以后当戒多言如戒吃烟。
早起,读《兑卦》,冯树堂来,邀同至岱云家拜年伯母寿,吃面。席间一语,使人不能答,知其不能无怨。言之不慎,尤悔丛集,可不戒哉!散后,宜速归,乃于竺虔同走何家。与人围棋一局,又看人一局,不觉耽误一时。急抽身回家,仍读《兑卦》。申刻,走岱云家晚饭,席前后气浮语多。与海秋谈诗文,多夸诞语,更初散。又与海秋同至何家,观子贞、海秋围棋,归已亥正。凡往日游戏随和之处,不能遽立崖岸,惟当往还渐稀,相见必敬,渐改征逐之习;平日辨论夸诞之人,不能遽变聋哑,惟当谈论渐低卑,开口必诚,力去狂妄之习。此二习痼弊于吾心已深(天头:要紧,要紧!)前日云,除谨言静坐,无下手处,今忘之耶?以后戒多言如戒吃烟。如再妄语,明神殛之!并求不弃我者,时时以此相责。
当这篇戒烟决心书出笼之时,倭仁已经习惯于曾国藩的戒烟,所以他在此二习痼弊于吾心已深之处,批上了要紧,要紧四个字,表示事情非常重要,事态非常危急。
眼见得倭仁还不死心,又想将曾国藩拖入理学的樊笼。曾国藩大怒,连续抛出三篇猛文,让倭仁目瞪口呆,无话可说,无指示可以批复。
十一月初十日,余忽思构巨篇以震炫举世,可丑!
晏起。读《涣卦》。树堂来,渠本日三十初度。饭后,读《节卦》。倚壁寐半时,申刻,记《馈贫粮》。旋出门拜客五家,在树堂处看渠日课,多采刍言,躬行无一,真愧煞矣!今早,名心大动,忽思构一巨篇以震炫举世之耳目,盗贼心术,可丑!灯初,归,记昨日,今日事,点古文二卷半。今早,树堂教我戒下棋,谨当默从。
世上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名利之心这个东西,比人类历史更久远,甚至比之于生命还要早上八亿个年头。
早在生命出现的八亿年之前,地球上是一片海洋,里边是无尽其数的有机分子。这些有机分子是纯粹的非生命物质,这是这些分子超级的喜爱追求名利,它们追求名利的方法也简单,就是在有机分子的海洋窜来窜去,到处逮别的有机分子,逮到之后就挂在自己屁股后面,招摇过海,洋洋得意。
这些有机分子,持续这种游戏好多亿年,谁的后面挂的俘虏最多,谁就最牛气,大家争名逐利,都想挂更多的有机分子当自己的跟班,导致了有机分子链越来越长,越来越长,长到了突破人力想象的极限。于是基因就出现了。
然后基因们又开始争名逐利,先是披上了厚厚的蛋白质外壳,美容风潮流行于整个基因世界。再后来大家各自别出心栽,有的基因弄出来厚厚的甲壳,成为乌龟螃蟹一类的,有的弄出来尖牙利爪,成为猛兽一类的,有的弄出来翅膀,成为昆虫飞禽一类的。但更邪门的基因,是弄出来一个奇怪的保护性外壳,这个外壳由一个圆形的、用来装大脑的骨质容器,以及柔软的四肢所组成。这个外壳就是人类。
对于基因来说,人类不过是其智能型的保护外壳。这个外壳超级的凶猛,几乎杀光了地球上所有的动物,也杀死了无计其数的同类。可是忽然有一天,有个叫曾国藩的智能型外壳说:不对,大家这么个搞法不对,不要再追逐名利啦,追逐名利不妥当。
妥当不妥当,这事暂且别说,单说倭仁看到这篇日记,铁定是气苦于心,欲哭无泪。
要知道,理学大师倭仁,一生中最渴望的,就是推出来自己的价值性思想,让后人世世代代,景仰自己。可是曾国藩突然向他吼叫起来:思构巨篇以震炫举世,可丑!试想倭仁的心里,该有多么的窝火。
怎么可以这样对领导说话呢?不能这样对待领导啊。名利心是比生命更久远的本能,你却扭劲不让领导思构巨篇,这岂不是瞎扯吗?
所以此篇日记,领导无批示。
十一月十二日,因神散遂生出剽窃、急遽,无恒之毛病。
晕起。日来,不能整顿一切,随事有放松意思,遂尔精神散漫。读《易中孚卦》,不入。拟作诗文寿树堂,不成,仅得十句。饭后,作诗数刻,不获。因翻《太白集》,细玩古诗五十九首数遍。继又以缪刻无注,《乐府》多不可解。因取《乐府解题》校钞。晡时,走小珊、竺虔处闲谈。又是说话太多,幸无欺人语。归,仍抄《题解》此所谓玩物丧志者也。因作诗而翻名人集,有剽窃底意思。《乐府题解》不细看全部,仅钞李集题,又不求真知,有苟且急遽底毛病。《易》与《古文》俱未完,而忽迁业,有无恒底毛病。总由早晨精神散漫,不能读《易》,遂生出种种毛病来。总要静养,使精神常裕,方可说功夫也。
上一篇日记说思构巨篇可丑,倭仁还没有反应过来,曾国藩又来了个更损的,而且是损到家了。
这篇日记中,曾国藩说:写诗之人,不可以看别人写的诗,最不能看的就是名家名诗,看了你就是抄袭,就是剽窃。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倭仁这辈子可没少写诗,哪个写诗的,手边不是备着李白杜甫的文集,把文字改巴改巴,拿出来说是自己写的。大家不都是这么搞吗?连你曾国藩都说,你以前也是这么搞的,可是你现在突然骂大家都剽窃……拜托,要不要这样不讲道理啊?要不要啊?
如果说,面对这篇无法批示的日记,倭仁还以流泪的话,那么下一篇,却是让他大张嘴巴,欲待惊呼而无声了:
十一月十六日,余须戒:吃烟,妄语,房闼不敬。
早起,誊昨夜诗,尽改换大半。饭后,走何子敬处,欲与之谈诗,凡有所作,辄自适意,由于读书少,见理浅,故器小易盈,如是可耻之至!与子敬围棋一局。前日服树堂之规而戒之,今而背之,且由我倡议,全无心肝矣。归,房闼大不敬,成一大恶。细思新民之事,实从此起。尤化始于闺门,除刑于外无政化,除用贤以外无经济,此之不谨,何以谓之力行!吾自戒吃烟,将一月,今差定矣!以后余有三戒:一戒吃烟,二戒妄语,三房闼不敬。一日三省,慎之慎之!下半天悠忽将一时,可恨!夜,作诗一首,十二早已作十句,足成之。记本日、昨日事。不读《易》,荒正业已五日矣,尚得为人乎?作地用莫如马二章。
这篇日记中,曾国藩扬言,自己要戒掉三大恶习,曰吃烟,曰妄语,曰房闼不敬。前两个倒还罢了,毕竟是吃烟有害健康,妄语让人神伤,戒掉就戒掉吧,倭仁举四脚赞成。可是曾国藩还怎么弄出来个房闼不敬呢?
先说一下,什么叫房闼不敬吧。
房闼不敬,就是在安全的私室内,和自己的老婆,又或是女朋友或情人,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严肃认真的学习领导讲话,不是充满激情的向领导表忠心,而是说些领导自己超喜欢说,但却最恨群众也跟着乱说的闲话:诸如:老婆老婆我爱你,让我摸摸小咪咪……类似这种话,领导说说就算了,群众就不要跟着瞎起哄了,赶紧扛起锄头替领导干活去吧。
曾国藩在这里所表示的,就是这个意思。
可要命的是,这种话怎么可以说出来?这种事,只能做,不能说,说出来就是十足十、百分百的假道学,让人说什么好呢?
说过了,曾国藩这辈子最喜欢开玩笑,他这个玩笑可开大了,导致了倭仁几天没有批示下达。
(10)假装做个假道学
十一月二十六日,读艮峰为我批之册不禁悚然汗下
晏起,可恨!点诗一卷。至杜兰溪家拜寿,说话谐谑,无严肃意,中有一语谑而为虐矣。谨记大恶。拜客两处,微近巧言。未正至竹如处,谈至黄昏时,竹如有弟之丧,故就之谈以破寂,所言多血气用事。竹如辄范我于义理,竹如之忠于为友,固不似我之躁而浅也。归,接到艮峰前辈见示日课册,并为我批此册,读之悚然汗下,教我扫除一切,须另换一个人。安得此药石之言!细阅先生日课,无时不有戒惧意思,迥不似我疏散,漫不警畏也。不敢加批,但就其极感予心处著圈而已。夜深,点诗一卷。
这篇日记很有意思,倭仁再怎么不明白,也看出来曾国藩是在恶搞他。但这位老人家并没有生气,毕竟是理学大师啊,乱生气怎么成?所以倭仁将曾国藩的日记批复送回来,捎带脚的,也把自己的日记拿给曾国藩看。
倭仁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在说:千万不要以为我在忽悠你,我没有,真的没有,不信你看我自己的日记,每天就是这么个搞法。
曾国藩经过一日一夜的长考,得出来一个结论,此结论足以让倭仁,立即就从楼上跳下去,一刻都不带耽误的:
十一月二十七日,余欲另换一个人,又怕人说我假道学。
早起,读《中孚卦》,心颇入。饭后,走唐诗甫处拜其年伯冥寿,无礼之应酬,勉强从人,盖一半仍从毁誉心起,怕人说我不好也。艮峰前辈教我扫除闲应酬,殆谓此矣。张雨农邀同至厂肆买书,又说话太多。黄茀卿兄弟到京,便去看。与岱云同至小珊处,渠留晚饭,有援止而止底意思。又说话太多,且议人短。细思日日过恶。总是多言,其所以致多言者,都从毁誉心起。欲另换一个人,怕人说我假道学,此好名之根株也。尝与树堂说及,树堂已克去此心矣,我何不自克耶?记二十四、五、六、七四日事。
在这篇日记中,曾国藩已经把话说透了。
他自己的哲学思想,是整合了传统的儒学教义,融入了时代所最需要的经世之论,这是发展之中的儒学,比理学高出了一个层次还不止。虽然曾国藩对此并没有明确的把握,但是他知道,如果他按照倭仁的要求走下去的话,非但达不到倭仁的人生成就,反而会落人讥讽,被人刺为假道学。
奉行同样的观念,做同样的事情,倭仁就会功成名就,成为天下人人景仰的理学大师。而他曾国藩,步其后尘,却只能是灰头土脸,一无所获且谤名加身。
这是因为,倭仁的成功,更多的得益于他的社会背景,缺少了这个,对倭仁成功的评价就会失去意义。而曾国藩,有他自己的社会背景,他只能由此出发,断无别的选择。
他不是倭仁,断无可能走倭仁之路。
那么,他的人生之路,到底应该怎么走呢?
要不,咱们不妨高举倭仁的招牌,就走爷爷那条路好不好?
曾国藩肯定是这么想的,因为他真的这么做了。
(11)要抄就抄爷爷的
十二月初七日,立课程十二项。
晏起。看《浮邱子》五十叶。未初走蕙西处,谈片刻。归,剃头。申初海秋来久谈,言不诚。酉初出门拜客,饭岱云处。同走子贞处,商寿文。与子敬谈,多言。岱云之勤,子贞之直,对之有愧。归,读史十叶。寝不寐,有游思,殆夜气不足以存矣。何以遂至于是!不圣则狂,不上达则下达,危矣哉!自十月朔立志自新以来,两月馀渐渐疏散,不严肃,不谨言,不改过,仍故我矣。树堂于昨初一重立功课,新换一个人,何我遂甘堕落耶?从此谨立课程,新换为人,毋为禽兽。
课程
敬:整齐严肃,无时不惧。无事时心在腔子里,应事时专一不杂。如日之升。
静坐:每日不拘何时,静坐半时。体验来复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镇。
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粘恋。
读书不二:一书未点完,世不看他书。东翻西阅。徒徇外为人。每日以十叶为率。
读史:丙申购二十三史。大人曰:尔借钱买书,吾不惮极力为尔弥缝。尔能圈点一遍,则不负我矣。嗣后每日点十叶,间断不孝。
谨言:刻刻留心,是功夫第一。
养气:气藏丹田,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保身:十月二十日奉大人手谕曰:节劳,节欲,节饮食。时时当作养病。
日知所亡:每日记《茶馀偶谈》二则。有求深意是徇人。
月无忘所能:每月作诗文数首,以验积理之多寡,养气之盛否,不可一味耽着,最易溺心丧志。
作字:早饭后作字半时,凡笔墨应酬,当作自己课程,凡事不可待明白,愈积愈难清。
夜不出门:旷功疲神,切戒切戒。
自打倭仁倭艮峰将自己的修身日记拿给曾国藩看后,他就不再批复曾国藩的日记。这倒不是倭仁对曾国藩有什么看法,而是他的弟子门人比较的多,确信那一年里,翰林院中,庶吉士们都被卷进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斗私批修之风,人人咬住笔头,光着脚板,蹲在桌边挖空心思的写日记批判自己。然后这些日记大家相互传看,从自我批评过渡到相互批评,评点谁骂自己骂得最有学问,骂得最优秀之人,自然也就脱颖而出。
难得啊,在那样的年代里,居然还有这种事,真是难得。
但大家都在搞自我批评,自我否定,想从中脱颖而出,还真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但自十二月十七日这一天,曾国藩突然一咬牙一发狠,祭出他的一枚大杀器,立即让他成为了羊群里的骆驼,猪圈里的河马,十二项修身课程扔在这里,从此京师不复做第二人之想。
说得这么悬,那么这个课程十二项,有何了不起之外呢?
这十二项课程,丰富而全面,函盖了修身思想的全部,别人再怎么闹,都跑不出他的十二项课程,自然也就输与了他。
也就是说,曾国藩把玄而又玄的理学修身,给具像化了,系统化了,操作手册化了。此前这门思想只有一个庞驳繁复的理论体系,谁都知道这东西好,可怎么掌握它,怎么开始如何进行,这种具体而微的明确指导没有。
但现在有了。
此后的京师庶吉士们,一边来借曾国藩的日记,将这十二项课程抄过去,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个曾国藩,他怎么就这么没品呢?那么复杂的理论他都能给明确化具体化,这人谁呀?他凭什么啊?
总之大家很郁闷,不明白曾国藩怎么会搞出这么一套怪东西。
只有曾国藩躲在被窝里,偷偷的笑。如果他的十二项课程被爷爷曾玉屏看到,老爷子肯定会哈哈大笑起来:孙子,不带这么偷你爷爷的东西的!
曾玉屏,曾氏家族中一个比较神秘的人物。他少年时顽劣不堪,骑马赴湘潭沦为恶少,加入了黑社会,每天带一帮小兄弟跟其它江湖帮派在闹市街头彼此攻杀,场景有点象现在常见的电视剧。忽然有一天有个神秘人出现在他身边,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从此曾玉屏卖了马匹,徒步回家,洗心革面,重新作人,将提出了八个字的治家政策,再度将曾氏门楣光大,并成功的培养出儿子曾麟书,孙子曾国藩来。
而现在,曾国藩不无惊讶的发现,爷爷硬是有一套,要想在京师混明白了,还得用爷爷的那八个字。
哪八个字?考,宝,早,扫,书,疏,鱼,猪。
再比较一下曾国藩的十二项课程:敬、静坐、早起、读书不二,读史、谨言、养气、保身、日知所亡,月无忘所能,作字,夜不出门。
曾国藩为了凑出十二这个双六之数,竟然挖空心思的拿自己当猪养,夜晚早早关入圈中,可是人的生活现状,和猪罗是有着明显区别的。结果这个十二项课程出台的第三天,他就顿足叹息,说自己无法做到夜不出门:
十二月初九日,夜深归。违夜不出门之戒,都是空言欺人。归,读史十叶。
此后曾国藩的日记继续在京城庶吉士们之中传来传去,为了满足别人鸡蛋里挑骨头,凡事务可苛求于极端的要求,他的日记越写越邪乎,越写越离谱:
十二月十六日:谈次,闻色而心艳羡,真禽兽矣。
他在这一年的年底,如人所愿的将自己锁定在假道学的形象上,听说哪个女生很漂亮,他的心里砰的跳动一下,这都成了他谴责自己的理由。事情走到这一步,就有点太离谱了,幸好圣上英明,没有把这一套推而广之,要求广大人民群众来学习,要是这样的话,那就未免太恐怖了。
是年终结,庶吉士们的彼此恶搞戛然而止,此后曾国藩的日记,恢复了言之无物的正常人生状态。
(12)本章事件补
本章所涉曾国藩事件年谱:
道光二十二年,公元1842年,曾国藩32岁。
七月,《南京条约》签订,曾国藩表示拥护,大加称赞。
十月,向倭仁讨教修身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