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司勍二十出头那会儿,还没调回南岸分局,在l市的刑侦队工作,是整个刑侦队里年纪最小,但也是肝火最旺,每次冲得最快的那个。
那时候路司勍刚从警校毕业没多久,最是天不怕地不怕,嫉恶如仇又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年纪。
她师父带着她和另外两名刑侦队的师兄,盯上了一个贩毒的小窝点。
盯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打算收网了。
路司勍永远记得那一天,差点丢了性命的那一天。
师兄一脚踹开了门,路司勍冲在前面大喊着:“警察!别动!”
在外屋的四个人被控制,没想到卧室里还有一个人。
师兄发现卧室里有开窗户的声音,立即冲进去。
对方知道这一下是人赃并获,居然狗急跳墙,砰地一枪,打在师兄的腹部。
路司勍听到枪响,见师兄捂着腹部拽了那人一把,没拽住,对方蹬上了窗台三楼的高度说跳就跳。
怎么能让这种祸害逃走!
路司勍太生气了,脑子发热,根本没听到她师父在后面喊的什么,跟着那毒贩子一块儿往下跳,落在一辆车上后,利落地滚翻下地,死咬着毒贩不放,连追了他三条街。
一直追到一个废弃的工厂后,她才发现自己落进了圈套,同事已经被甩开了,此时孤身一人的她被五六个人围住。
她手里有枪,但对方也有,另外几个还拿着刀和棍棒。
荒废的工厂隔绝了所有救援的可能性,路司勍第一次感觉到死亡距离她这么近。
她没有时间害怕,她告诉自己必须打起精神来。
她一生的抱负还没有实现,那么多的社会渣滓还没有被清扫,她不能死得窝窝囊囊。
在警校的时候她是格斗冠军,可这会儿面对五六名手持凶械的歹徒,子弹全都打完了,她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虽然撩倒了两人,但她肩上挨了一枪,身上也被划开了好几个口子。
要不是对方的子弹也打完的话,在冉禁出现之前她就已经没命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出手这么狠,手里的铁棍抡起来的力道是冲着敲爆对方脑浆去的。
铁棍几乎舞出了风声,一棍下去,拿刀要刺路司勍脖子的那人当场被砸晕。
又是一顿猛敲,铁棍都给敲弯了。
那几个歹徒的脑袋全都被这个不知道从那儿冒出来的人砸得血肉模糊,防不胜防。
等趴在地上的路司勍意识稍微回笼一些,看清了对方的样子。
居然是个小姑娘。
“你没事吧……”冉禁喘着气,将沾血的铁棍丢到一旁,双手在微微发颤。
不是因为害怕而发抖,而是因为用力过猛。
路司勍浑身都是血,已经趴在地上动不了了,只有眼珠子还会转。
她感觉生命正在从身体里一点点地流逝。
老天爷落井下石,开始下雨。
路司勍记得那时还是个大冬天,雨一下更冷了。
冻雨滴在她的手背上,像是要将她仅有的血都凝固。
冉禁蹲到她的身边问:“为什么铁钉这帮人要围你?”
“铁钉”是路司勍刚才追捕的毒贩子的诨名。
路司勍暂时不确定这个程咬金是谁,费劲地抬眸打量她。
眼前人穿着一身灰蓝色的校服,好像是l市一中高中部的,扎了个马尾辫,看上去应该是个高中生。
不过能认识铁钉,打人时下手的狠劲儿,实在不像是普通的高中生。
冉禁校服上全都是血,连脸上都被喷了两道血迹,她也丝毫不在意。
普通高中生应该下不了那么重的手,倒像是为了蒙混过关披了一层学生皮,道上混的。
“我是警察……”
不管是真的高中生还是披着羊皮的狼,路司勍已经没有精力和她虚以委蛇。
如果她恨警察直接给个痛快了事,反正这条命也是她刚刚救下来的,要杀要剐随她便。
如果真是道上混的,和铁钉那帮人是一丘之貉,路司勍也不屑于被自己最痛恨的毒贩子搭救。死就死吧,她也算是因公殉职,烈士,爸妈都会为她骄傲。
冉禁听到“警察”这两个字,默然片刻,随后将自己的校服脱了,盖在头上,蹲到路司勍身边,帮她撑起一个小小的空间,挡住了愈发冻人的寒雨。然后快速打急救电话,说明了出事的地点。
原本就失血过多的路司勍看冉禁这么做,知道她应该不会索命了,思绪放松,很快陷入了昏迷。
不知道昏睡了多长时间,等路司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icu,父母和师父、同事们都在外面看着她。
看到她终于醒了,一圈人总算是稍微松了口气。
妈妈被允许进来看她,路司勍虚弱地问:“救我的小姑娘,去哪了……”
妈妈却说:“哪有什么小姑娘,没看见啊。”
没看见?
路司勍被她这么一说,不免觉得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这次追捕行动差点赔上一条命的路司勍,获得了集体三等功和个人二等功。
当然也没躲过师父好一顿臭骂:“你可真是命大啊,这都没死!有几条命啊敢这么造!下次再这么鲁莽,出去别说是我徒弟!”
路司勍知道师父是气她太冒失,所以还敢顶嘴:“你不追我不追,社会安危能靠谁。”
师父:“……”
后来想想,路司勍的确还是有点后怕。
可是如果一切重来一次,她还是会不顾一切的追毒贩子。
她的存在就是为了将这些恶徒绳之以法,要是一次害怕,次次都得怕。
怕歹徒的警察,多可笑啊。
不过师父说得也对,她就一条命,追犯人也得讲究方式方法。
在医院休养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正式归队。
路司勍一边继续调查手头上的案件,一边也会想到那天救了她一命的姑娘。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再见到救命恩人。
如果见到的话得好好感激人家。
大概是心诚则灵,半年之后她真的与冉禁重逢了。
那天路司勍正好在休假,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和当时的男朋友约会。
约会的地点是个深藏在巷子里的酒吧,
她往酒吧走的时候,迎面慌慌张张地跑来一位穿着校服的高中生。
那人跑得飞快,似乎在躲避谁的追击。
巷子本来就不宽,冉禁一直在顾及着身后追她的警察,根本就没发现对面有人,直接和路司勍撞了个满怀。
路司勍踩着好看却难走路的高跟鞋,身上裹着非常显腰身但是行动极其不方便的长裙,即便她在冉禁蹿过来的一瞬间已经想要躲开了,脑子是比身子反应快,最终还是身子拖了后腿,两人撞得那叫一个结实。
路司勍整个人被冉禁撞得一个后仰,差点把身后的墙都撞裂。
路司勍当时没认出这是她朝思暮想的救命恩人,只觉得是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瞎眼小鬼,火气一上来就要开骂。
冉禁回头看了一眼,路司勍愣住。
是她!
“哎!你!”
路司勍话还没说完,冉禁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两名警察很快追了上来,路司勍见是她认识的分局同事,立即问他们什么情况。
同事们完全没停下脚步,一边追人一边喊:“那女孩是水客!”
……
“水客?”听到这里,迟遇终于忍不住插嘴。
路司勍说:“就是搞走私的,冉禁在外流浪的时候做了不少违法的事儿,似乎还进过局子。这事情我没有问过她,估计她也不想再提。当时我和她再次遇见的时候,她的确是在折腾走私。
“那个年代对岸各种电子产品不是便宜吗,税低,l市就有很多人雇人打扮成学生的样子,将值钱的电子产品甚至是值钱的手表裹在身上,违法携带入境,以此获利,然后给小马仔一点报酬。当时冉禁就是靠这个赚钱糊口。
“她跟着的那个老板不把她当人看,知道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就想方设法的压榨她。别人按照走私货款来提成,一趟能赚个千把块钱,她呢,只能赚个百来块钱,连别人的一半都没有。赚得最少不说,每一回还给她最多的东西,很容易暴露的。
“那次被追,也是因为她携带走私物品实在太多了,不被发现才有鬼!后来我千方百计找到她,从抓到的同伙那边了解了她的情况。我就跟冉禁说,别跟着那混蛋混着了,他只把你当成运货的工具,根本不在意你会不会被抓,更不在意你的死活。
“冉禁当时还跟我挺生分的,没想和我深聊的意思,说她心里有数。我可真的气坏了,问她,你有手有脚又年轻力壮的,为什么不去找份正经工作,偏偏要干这一行。”
听到这里,齐瞳也纳闷:“对啊,为什么!”
路司勍道:“你猜当时她跟我怎么说的?快要气死人。”
迟遇接话:“她说,有些事你不明白。”
路司勍:“……没错,她说‘我和你不一样,你不会明白’,就是这混账话!”
果然是你——迟遇无奈地笑,笑完心又难受得要命。
冉禁这么多年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啊……
“后来她没有进局子,因为我向上面申请了让她当我的点子,就是线人。那段时间我和她往来得比较频繁,对她也算是一点一点的慢慢了解,算是成为了朋友吧。有时候会给她一些生活上的帮助,算是报答她救我一命的恩情。时不时地请她到我家来吃饭,我那时候发现她实在是太穷了,每天就只吃什么煎饼包子之类的凑付,瘦得跟麻杆一样也没人管,我实在看不过去。
“一开始她很认生,并不愿意来。后来我硬拉着她吃过一两次之后,知道我对她是好意,也就愿意靠近我了。
“我跟她聊过,知道她在l市混了好几年,l市盘根错节的犯罪网络她多少知道一些。她最适合当点子的一点就是她在她老板那边存在感一直很低,但干的活儿都是赚头最大的。老板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危险的、别人都不愿意做的事全都推给她,所以她能接触到的线索反而最多。”
齐瞳好奇:“这么苛待她,她也愿意继续卖命啊?”
齐瞳的话让迟遇和路司勍的眼神同时黯淡,她俩都想到了一些事。
“她这个人没法说。”每次提到冉禁的事儿,路司勍就没好气,“当时她那个老板曾经给她付过一笔医药费吧,还给她分了间小屋子住,算是给过她一点恩惠,所以无论这个老板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那会儿冉禁是真的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能穷成这样……”
迟遇打断路司勍的话:“冉禁到迟家之前没有上过学。最重要的一点,冉家那时候在到处找她,她很有可能是黑户,也为了隐藏行踪,所以没办法找正经的事做。”
齐瞳:“对哦,很有可能。”
“原来是这样……”路司勍已经将手里的咖啡喝完了,捧着个空杯子,眼睛都不会眨了。
迟遇揉着太阳穴,看着地面,脑海里展开了一幅让她心碎的成长故事。
迟遇说:“我猜测她整个青少年时期甚至是整个童年,都是独自在陌生的人世间一边挨打一边慢慢长大。就像是离群的狼,离开母亲的幼兽,年纪那么一点儿就被迫进入到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摸爬滚打。没有家庭的温暖也没有家长的引导,她只有在失败了,受伤了,才能在疼痛中摸索到这个世界的规律。
“你说她为什么不找正经的事做,她从小就没了家,没人教导她最基本的是非观,也没得到过疼爱,所以她本能地以一种报答的心态,无止境地为那些对她给予一点儿温暖的人贡献自己拥有的一切。”
迟遇明白冉禁为什么对她那么纵容,那么宠爱,全都是因为初来迟家时给予她的那点照顾。
迟遇不过是随手帮忙,但她却铭记在心,一直在默默回报。
路司勍同意迟遇说的话,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和更多的心疼说:“只要别人对她有一点好,给她一点点小恩小惠,她就像命根子一样的握在手里,恨不得因为对方的一句话豁出命去。殊不知别人根本不把她的命当回事!给我当点子提供线索这事儿,我也是后来才发现,她给我提供的所有线索都是她老板另一个合作伙伴的。关于她老板的所有消息被她巧妙地调换了。直到她突然消失之后,我才反应过来。”
迟遇明白路司勍说得对。
冉禁和姐姐之间也是这样的关系吧。
即便姐姐是在利用她来宣泄对冉家的仇恨,她也明明知道自己只是一枚棋子,可是在姐姐去世之后,她依旧戴着姐姐送给她的手表,说着“你和你姐姐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记得”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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