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理下葬的那日,酝酿许久的铅云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下连绵阴雨,雨水溟蒙,气温骤降,整个城市一夜之间入冬。
迟理的亲朋好友们在雨中送她最后一程。
迟遇穿着一身黑,扎起高马尾,素颜,双手稳稳地将骨灰盒抱在胸前,走得不算慢。
冉禁撑着伞,高举在迟遇的头顶。
即便风雨不息,迟遇的肩头和迟理的骨灰盒都没有被沾湿分毫。
秋雨越下越密,天地一色。
雨水拍打在紧绷的伞面上,发闷的声响蒙着耳朵,如网的雨点迷着眼,天地万物都被压得灰沉沉,唯有迟遇黑曜石一般的眸,清洌深邃,清晰明亮。
将姐姐的骨灰盒放入墓地里,看着墓地员工将顶盖封好,从半山坡一路占到山顶的送行亲友们哭声和雨声混合在一起。
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后一程。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迟理。
冉禁的个子比迟遇矮一些,为了不让她脑袋撞到伞边,全程冉禁上臂都是向上扬起的姿势,目光直视前方,似乎要将霏霏烟雨的每一帧都看得一清二楚。
直到送别的哭声在墓园里萦绕,冉禁才收回了漫无边际的目光,看向身边的迟遇,手伸入口袋,想要将那包昨日没有派上用场的纸巾递给迟遇。
出乎预料,迟遇没有哭。
晶莹的雨珠被骤然而起的风卷着,穿透了冉禁的护航,沾在迟遇的长眉上、睫毛上,将她原本就浓丽的五官染得更加鲜艳,寒澈的眼波欲滴。
迟遇从冉禁的伞下离开,屏退了其他人,独自站到了迟理的墓边。
“我会用余生查明真相,无论是谁下的毒手,我都会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雨水很快沿着她的脸庞涓涓而下,汇聚在下巴,断了线地往下滴。
迟遇轻微地哽咽了一声,热泪和冷雨混合在一起。她紧咬着唇,待紧绷的唇和汹涌的悲痛暂时被强压下去之后,提及凶手时的一腔怒意,全部化成了割心的不舍。
她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诀别,什么是永远地失去。
“姐姐,我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的,你别担心。下辈子……咱们还当姐妹。”
迟遇在渐大的雨幕里,亲吻了姐姐的墓碑。
从墓地回来后,迟遇洗了热水澡,出来之后有点儿发烧的迹象。
她昏昏沉沉地喝了热水吃了药,靠在沙发上拿着手机发微信。
她记得冉禁没走,跟着一起回了迟家。
吃药的水是冉禁给倒的,药也是她拿的。
递来干燥又柔软的睡袍时,迟遇还嗅到了她身上的雨水味。
“你把衣服换了吧。”迟遇双手握着温暖的水杯,抬头看冉禁,哑着嗓子说,“不然你也得生病。”
冉禁“嗯”了一声之后,也立即没换衣服,而是跟苏阿姨说了些什么,回头对迟遇说:“公司还有些事,我去一趟。你好好休息,好好调时差吧。其他的应该没什么事了。”
“辛苦了,冉姐。”
冉姐淡淡一笑,离开了迟家。
迟遇吃了退烧药后稍微睡了一会儿,下午四点醒来,收拾了一番准备出门。
从三楼卧室往客厅走的时候,站在客厅的苏阿姨抬头对她说:
“二小姐醒啦?这是要出门么?晚饭准备好了,吃点儿?”
迟遇看了眼餐桌,摆得满当当的都是她喜欢吃的菜。
她虽然没什么胃口,可又不想辜负苏阿姨的心血,浪费一桌子丰盛的菜肴,便坐了下来,努力吃上几口。
“二小姐来量一量体温。没退烧的话可不好往外跑的,外面还在下雨呢,冷得人骨头都疼。”苏阿姨拿了体温枪过来给她测了一下,37度多点,的确是退了点,还没完全好。
迟遇将筷子放下说:“是冉姐交待你的么?”
在她印象里,苏阿姨在她们家帮佣了五年,虽说很勤快,但也不至于这么细致。
这份周到很熟悉,是冉禁的做派。
苏阿姨快人快语:“是啊,冉小姐离开的时候特意交待的,还说让你能不出门尽量别出门了,在家养养病,她忙完公司的事儿晚上来看你。”
要是这份关怀放在别人身上,多少都会透着点儿殷勤的味道,但搁在冉禁身上,便是恰如其分的体贴。
因为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无论是对姐姐,还是对姐姐身边所有亲近的人。
迟遇吃了几口后出门了,她非出门不可。
她要亲自去找好友,看证据。
迟遇中学时上的那所国际学校里人才辈出,如今大多数都走上了正统的精英之路,当然,也有一些不太正统的。
这几天一直在帮她调查姐姐死亡真相的好友,就是她最为要好的发小,齐瞳。
在中学的时候齐瞳就是学校的万事通,从低年级的小屁孩到校董的瓜,她手里全都有。每次迟遇向她打听个什么事,都容易吃一嘴不相干的瓜吃到撑,所以每回和齐瞳聊天她都直奔主题。
迟遇不爱说废话的好习惯,一大半都是齐瞳帮她养成的。
当初迟遇为了能得到对月轨道专业最为顶尖的学府offer,废寝忘食的那段日子,齐瞳看见好友每天都过得这么充实,让她心里产生了焦虑,不知道自己以后能够做什么。
“你好好想想自己擅长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
没想到还真就因为迟遇这番话,齐瞳好好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能力,发现自己非常擅于吃瓜,要是能够将吃瓜才能变现的话,她爸妈也就不会追在她屁股后面骂她废物点心、不肖女了。
迟遇去国外读书,齐瞳则一边上大学一边开了自己的私人事务工作室,专门帮人解决“窥探隐私”和“收集证据”的事儿,并且保证全程合法。
其实就是吃瓜吃到底,且还要让瓜农付费。
齐瞳的工作室在她大学四年的时间里做得风生水起,她已经不想继续考研,打算毕业之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创业中来。
没想到这个愈发成熟的工作室还能给好姐妹提供服务。
六点,迟遇到了齐瞳的工作室,齐瞳特意提前让员工们下班。毕竟关乎到迟氏集团前董事长最为机密的死亡真相,越少人知道越好。
齐瞳见迟遇进门摘了墨镜,脸上有些发红,精神也不济,便问她:“生病了这是?”
“没关系,说正事。”迟遇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
本来今天齐瞳是要去参加迟理葬礼,刚要出门就得到消息,她日思夜想的监控已经到手。
齐瞳立即跟迟遇说了声,没去葬礼,留着接收视频,还花时间修复了一下,确定是非常有价值的证据。
“监控到手了,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但还是要你辨认一下。发给你还是你过来看?”
“我过来。”
“行,我这儿将人清了等你。”
还以为迟遇会立即过来,没想到迟遇说她太困了,睡会儿觉再来。
齐瞳这会儿是知道迟遇病了,才没立即来。
其实迟遇自个儿心里明白,面对即将揭开的真相,她得让高速运转多日的脑子稍微休息休息,更清醒一些,才决定去睡觉。
监控是最直接的证据,而且齐瞳的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被拍到的人是迟遇认识的人。
冉禁,很有可能就是她。
迟遇在心里已经有了倾向。
可从昨天回家到今天的出殡,冉禁全程都和姐姐去世之前一样,对她无微不至。
在迟遇刚刚得到那些掘地三尺好不容易挖出来的,指向冉禁是杀害姐姐凶手的证据时,她的确一下就站到了冉禁的对立面。
在机场见到冉禁的昨夜,已然将她当成了嫌疑犯。
但这两日的相处中,一些矛盾的细节一点点往迟遇的心里渗透。
她不明白,要是冉禁真的是凶手,为什么能够这么坦然地出现在迟家、为姐姐守灵,又体贴地安抚被自己杀害之人的亲妹妹。
或许,冉禁是凶手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迟遇并不否认,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冉禁不是凶手。
而让迟遇期待之前的假设能被推翻的另一层原因,还是情感因素。
要是冉禁真是凶手,那么无论是将她放在身边培养多年的姐姐,还是受她照顾,真心将她当做大嫂的迟遇,都是被蒙蔽多年的傻子。
齐瞳将平板拿来,发现迟遇没有接,便放在桌上,问她:“现在看还是?”
迟遇单手撑在下巴上,感觉烧又起来了,缓慢地眨了眨发烫的眼睛后说:“现在看,你放吧。”
齐瞳点开视频:“和被销毁的验尸报告一样,这些都是我好不容易修复的,本来就不是原视频,像素非常一般,但基本的人形还是能看清。”
迟遇看过了被销毁的验尸报告,虽然很模糊,像是由非常小的图放大而成,一些字句还是可以根据上下文联系起来读懂,图片也能看清轮廓,的确是身中十二刀。
现在齐瞳给她放的视频,是高尔夫球场的监控视频,已经被人销毁过了,齐瞳托人熬了几宿才找回来。
视频开始播放,迟遇没什么表情,心却在不受控制,开始加速跳动。
“这个摄像头安装在你姐休息室的后门。前门走廊也有监控而且不止一处,凶手肯定知道的,为了不被拍到才选择走后门,觉得后门的监控就一处,好处理。没想到啊,后门那是一对子母摄像头,破坏掉了其中一个后,更隐蔽的子摄像头就会启动,防不胜防。大概因为是你姐姐的休息室才特意安装的。”
视频的画面颗粒感很重,模糊得像是早年手机的偷拍。
有一个戴着白色棒球帽,架着墨镜,又用口罩遮住口鼻的女人出现在画面里。
她这一身裹得很严实,甚至外套都大了一号,看得出来是想连同体型都藏起来。
“她走过来,用手里的感应器扫了一下,喏,就这个动作,然后应该是发现摄像头的位置,就将母摄像头给弄坏了。随后子摄像头启动。因为进入你姐的休息室要权限,需要用面部扫描,就在这儿,她摘了口罩,被拍到了脸。”
齐瞳将视频暂停在这个人露脸的一瞬间。
“这个女人出现在后门的时间点,正好在你姐姐进入休息室之后的半小时,你姐秘书来之前二十分钟。可惜面部扫描不需要摘墨镜,脱了口罩就能成功解锁,不然的话她可能就会露全脸了。”齐瞳看着帽檐和墨镜下这模糊的半张脸,问迟遇,“能看得出来是谁吗?”
这话刚问出去,齐瞳就从迟遇一动不动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
很显然,见过好多次冉禁的齐瞳都能大概看出这是冉禁,更不用说曾经朝夕相对的迟遇。
“是她。冉禁。”
迟遇不眨动的眼睛盯着屏幕,盯着那张被遮掩的脸,渐渐发红。喉咙也像被人掐住一般,紧得几乎咯血。
“是她,不会错。”
“小遇,你,喝点咖啡,冷静一下。”
“不用。”迟遇冷笑了一声,巨大的怒意在胸口澎湃之时,她居然已经可以保持冷静,连语调都没什么变化。
冷静之余,想到刚才还在为冉禁开脱,迟遇只觉得自己愚蠢得令人发指。
冉禁是用什么样的心态留在迟家,继续扮演温柔熨帖的长辈呢?
就是为了迷惑大家,逃避追查?
看着别人被精湛的演技蒙蔽,她心里该有多得意啊。
齐瞳看迟遇双眼发直,语气的确很平静,可嘴角已经被她自己咬破了,忍不住握住迟遇的手。
齐瞳这么一握,迟遇略有些回神,这才感觉到口腔里的血腥味。
“继续吧。”迟遇点了一下视频,让视频继续播放。
此时她的心境已经很来时完全不同。
所有摇摆的猜想,都抵不过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在扎实的证据面前,她不可能再犯蠢。
难怪冉禁对掌控迟氏集团这么执着。
或许迟氏集团这块大蛋糕,就是冉禁痛下杀手的目的之一。
所以,当初她为什么会来到迟家呢?
姐姐死了,她这么多年默默的耕耘总算可以丰收了吧?
迟遇低垂着眼眸,逐渐失笑。
齐瞳看着她,后背发毛。
想得美。
姐姐的一切自然由我继承。
迟遇的眼神逐渐尖锐。
迟氏集团,以及你冉禁现在的所有,都该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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