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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宴,然后才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

朱允炆明显很高兴,像个孩子似的拍了拍身边的位子,语气轻松地说:“小生,来,坐!”

苏白生垂着头,捏着衣摆,慢慢地走了过去,却挑了个离他最远的石墩坐下了。

身后有人皱起眉头,咳嗽一声。

几位随行官员的脸色也不太好——这里哪一个拎出来不是惊动半个朝堂的角色,如今大家都站着,他还真敢坐!

苏白生只当听不见看不见,安安稳稳地背身坐着,那挺直俊秀的剪影,如同谪仙遗世dú • lì。

朱允炆心头触动,恍然回到那些共同成长的岁月,他是万千宠爱的皇太孙,他是满腹经纶的苏才子,他们是君臣,亦是挚友。

朱允炆叹息一声,对着苏白生说:“小生,跟朕回去罢。”

苏白生哼笑一声,斜着眼看他,“当初不是陛下将我关进了大牢么?如今又何谈回去?回哪里去?”

朱允炆脸色有些难看,沉声道:“小生,你还没想通么?”

苏白生垂下眼,疏离地开口道:“陛下,学生姓苏,上白下生,忝有进士功名,陛下大可直呼其名,或叫一声‘苏进士’,就是大大地赏脸了。”

“呵呵,一别两年,小生还是如此伶牙俐齿。”朱允炆面上虽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熟悉他的人自然清楚,他这是生气了。苏白生不用看就知道。

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亭外跪着的家人,眼看着小宝和小十三冻得小手都紫了,若不是周围的大人偷偷哄着,恐怕早就被吓哭了。

江逸从刚才开始就在偷偷地挪动膝盖,恐怕是又疼又冷吧,他的小逸啊,从小被江池宴惯着,如今又被苏云起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还有江池宴,他虽身体强健却到底是个文人,怎么也经不住这数九寒天的一通冻。

苏白生藏不住心中的疼惜,目光更添几分悲戚。

朱允炆虽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却始终没有错过他哪怕一丝细微的表情。

“小生,你若跟朕回去,这些人……朕就不追究了。”朱允炆闭了闭眼,做出了最大的让步。

苏白生尚未表态,江池宴却是猛地抬起头来,慌乱地大呼:“小生,不可!”

朱允炆脸色蓦地一沉,廖青指着江池宴叫道:“放肆!江状元,注意你的身份!”

苏白生挑着眉眼瞄了瞄廖青,又看向大惊魂未定的江家众人,最后视线落在江池宴身上,“你是不信任我吗?”

江池宴看着他,瞄了眼朱允炆,意思简直不能更明显——我不信任的另有其人。

苏白生轻咳一声,掩唇轻笑。

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两人之间的情谊,朱允炆简直接受不能,他紧握双拳,克制住心头的火气,冷冷地说:“小生,如今你有两条路可走,跟朕回去,可保江家上下相安无事,前提是他们不再与燕王勾结;或者……”

苏白生挑眉,“或者什么?”

朱允炆抬了抬手。

身后一人行了一礼,尔后在朱允炆看不到的地方,对着苏白生露出狠厉的神色,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或者苏、江二族因勾结逆贼获罪,全家上下不论男女十五以上发配岭南,十五以下变卖为奴!”

此言一出,举家皆惊。

苏白生更是面色煞白,显些坐不住。他抬眼看向朱允炆,面上带着无法形容的凄然之色,嘴里念道:“好啊,好啊……陛下这是要再现当年、当年的苏家之祸啊!”

苏白生说着,眼中随之滚下泪来,清清凉凉的泪痕瞬间爬了满脸。

江池宴最见不得苏白生受委屈,当即也顾不得其他,直接从地上起来,踉跄着奔到苏白生身边。

遍布亭子周围的金吾卫拔剑上前,却被朱允炆挥手制止。

因此江池宴才得以冲到苏白生身边,把摇摇欲坠的人搂进怀里。

朱允炆见到苏白生落泪的那一刻早就心软了。

然而,金口玉言,皇帝的命令没有人会当作玩笑。

方才传令官的话就像一道尖刺,狠狠地扎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大海兄弟早就蓄势待发,像一头头雄狮一样盯着周遭的侍卫,眼中寒得能射出一道剑来。

苏云起紧紧抱着江逸发抖的身体,面沉如水。

江逸死死咬着发颤的牙齿,乌黑的眸子死死盯着亭中的朱允炆。

朱允炆其实也很头疼,如今这种情况,绝非他的本意。

“小生,朕……”

“陛下!”江逸突然爆发,大声吼道,“要发配就把我们全家都女配了吧,也不必分什么十五以上十五以下,即便是死我们一家人也要在一起!”

“好,好啊!”朱允炆怒极反笑,抚掌道,“朕竟是第一天知道,一向冷情寡欲的江小秀才竟也有此血性——看来这小小的枣儿沟还真是钟灵毓秀,不仅养人,还卧虎藏龙!海川四兄弟,别来无恙啊?”

大海四人身子一震,随即不约而同地露出傲然的神色——早在玄一通报的那一天,他们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今唯有盼着不要连累其他亲人。

朱允炆冷笑一声,厉声道:“如果朕没记错的话,朕的暗队四大统领该是已死之人,怎么就在这里见着了?江池宴,单是窝藏逃兵这一点,就够你满门抄斩!”

“陛下何故这般大的火气?倒叫臣弟觉得新鲜……”一道温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朱允炆眉头一皱,江逸心头一喜。

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朱高炽微胖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石子铺成的小径上。

他每往前走一步,朱允炆的眉头便皱起一分,随行官员的惊慌便多上一分,周围侍卫的神经便紧上一分。

江逸却既惊又喜,一双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来人,视线里包含着千万句想说的话,分明是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

朱高炽走到近前,递给江逸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恭恭敬敬地向朱允炆行礼,“臣递叩见陛下。”

朱允炆哼了一声,侧过身不受,只是不冷不热地说:“这礼朕可受不起。”

朱高炽起身,恭敬地在一旁站着,那张同朱允炆有五分相像的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

朱允炆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江池宴,冷声道:“江状元,如今人都来了,如此熟门熟路,你还有何狡辨?”

其实江池宴真正想说——我从一开始就没辩解好吧?不过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所以干脆就什么都不说。

他不说,自然有别人说。

朱高炽对朱允炆拱手,应道:“陛下,臣弟听闻江状元要被派为福建布政使,圣旨都拟好了,届时臣弟刚好在这广昌县境,原本想来道声喜,不知现在是来早了,还是来晚了?”

“哼,你倒是消息灵通。”朱允炆不冷不热地说。

如果单有朱高炽的话,众人还当是他为了救人故意说的托辞,然而,如今看朱允炆的态度,分明是变相承认了。

峰回路转,大悲大喜,莫过于此。

“小生,你得跟朕回去。”朱允炆坚持道。

虽然他恼恨燕王耳目,这时候却暂时放下恩怨和气愤,朱高炽的话无疑就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把苏白生带回京城,免得他掺和进燕王圈里,把江家打发到福建,断了他们和朱棣的联系,这原本就是朱允炆真正的打算。

可是,谁知江家一个比一个不会领情,一句一句逼得,倒叫他骑虎难下。

第148章尘埃落定

“小生,跟朕回去罢。”朱允炆可以说是低声下气了。

苏白生靠在江池宴怀里冷冷地看着他,悲凉地说道:“我苏家祖上三朝为官,也曾封王拜相,风时无两。然,独生无能,不能续其光辉,只得这小小的方寸之地,苟且偷生。陛下,恕学生愚钝,不能效犬马之劳。”

朱允炆眼神挫败,看着他,轻声问道:“小生,你可还是怪朕当年的下狱之刑?”

苏白生缓缓地摇摇头,他纵然再怨,也不过是怨恨自己没能说服两位兄长罢了。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朱允炆将他关进沧州大牢,不过是为了防止他惹出更多的事,落人口实。

“既然不怪,你为何不愿跟朕回去?”朱允炆固执地追问。

苏白生没有回答,只是往江池宴怀里缩了缩,紧紧拉住对方的手。

朱允炆见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眉头微蹙,不赞成地说:“小生,你一向聪明绝顶,应该知道这次朕之所以放过江家,完全是看着你的面子,朕不会允许你再跟他们搅和在一起。”

苏白生垂下眼,摇摇头,“我同江池宴有媒有聘有衙门盖章的婚书,是这一世的夫妻,无论如何都择不干净的。倘若陛下要诛他九族,其中会有我,三族,亦有,就算是流放,男妻也要同往。幸而陛下仁慈,将他外派做官,从二品的布政使是可以带家眷的。”

朱允炆还要说什么,却被朱高炽打断。

朱高炽上前,躬身道:“依臣弟之见,陛下既然在意苏先生,何不成人之美?”

朱允炆眉头微蹙,看着朱高炽,并不应答。

朱高炽叹了口气,走近两步,轻声说:“陛下对臣弟大可不必如此戒备,如今臣弟来到此处,与陛下目的相同。”

朱高炽有备而来,却没有第一时间对朱允炆动手,反而摆足了谦卑的姿态,实际上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朱允炆到底被他说动,他看了看与江池宴紧紧相偎的苏白生,流露出几分疲惫之色,“朕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搅进这池浑水里。”

朱高炽微微一笑,躬身道:“臣弟有一提议,望陛下容禀。”

“讲。”

“陛下纵然不放心江家,也总该信任苏先生吧?臣弟这里倒是有个差事,刚好适合苏先生……”朱高炽不紧不慢地说。

朱允炆面色一冷,眼神凌厉,“真是好大的口气!什么时候我大明的官位竟轮到你来指手划脚?”

朱高炽不愠不怒,顺从地回道:“臣弟只是提议罢了,不敢有丝毫逾越。”

“哼!”朱允炆冷笑一声,燕王的军队就差直取京师了,现在说不敢逾越真是莫大的疯刺!

江池宴暗地里对朱高炽摇摇头,示意他找机会脱身。

江逸却是带着些许希冀地看着他,眼中满是信任。

朱高炽心里更踏实了些,再次暗示自己他的宝不会押错。

于是,朱高炽不再耽搁,直接对朱允炆说道:“大宁,陛下以为如何?”

朱允炆一愣,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大宁卫指挥同知一职暂时空缺,臣弟觉得苏先生可堪此职。”朱高炽语气平缓似是在谈论天气。

朱允炆心里却不平静,大宁的战略地位有目共堵,却在交战之初被燕王一举夺去,这一直是朱允炆的一块心病。

以如今的情势,夺回的希望不大,但若是让苏白生去掌管大宁,朱允炆坚信,他至少不会害自己。总比燕王心腹要好上百倍。

朱高炽提出这样的建议,朱允炆不得不心动。

“你能做得了四叔的主?”朱允炆口中的‘四叔’自然指的是燕王朱帝。

此时此刻,他还能叫上一声四叔,倒叫朱高炽感慨不已。

他抑制住内心翻涌的情绪,点头应道:“不瞒陛下,这件事对臣弟来说也十分重要,臣弟已筹备多时,至少有九分把握。”

朱允炆看了看他,心里也有了些谱,对于朱高炽在燕王府的处境,朱高炽清楚得很。

然而,视线投到江家上下身上,朱允炆仍是不能下定决心。

朱高炽沉默片刻,继而近前几步跪到朱允炆跟前,执着他的衣摆,轻轻地叫:“皇太孙哥哥……”

朱允炆身体一震,眸光闪烁。

朱高炽仰头看他,眼中是款款的诚挚之意。

朱允炆心头一动,曾几何时,两人一同养在太祖膝下,胖乎乎的小娃最爱追在他的身后,软趴趴地叫他“皇太孙哥哥”。

他比朱高炽大一岁,却有着十足的哥哥架势,会宠弟弟,也偶尔会欺负弟弟,却从不允许他人欺负半点。

那时朱高炽在宗族子弟中与他最是亲近,张口闭口就是“皇太孙哥哥”。

而如今,世事沧桑,再次听到熟悉的呼喊,竟恍如隔世。

朱允炆到底心软,他沉默良久,最终轻叹一声,道:“偌大的燕王府,也只有你一个好人。”

这话朱高炽不知如何接口,只得沉默地垂下头。

朱允炆也没指望他能同自己一起指责他爹和他兄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起来罢,你说的事,朕应了。”

“谢陛下。”朱高炽躬身一拜,小声地说了句,“算是我个人欠哥哥一份人情。”

朱允炆不解,“朕倒是好奇,你因何故待江家如此?”若为拉拢,不至于做到这一步。

朱高炽扭头看看庭中巴巴看着他的江逸,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轻声道:“就像陛下待苏先生之心,江家也有臣弟不得不保的知已。”

朱允炆就势看向苏白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问了句:“小生,你可以带着江家人一起去大宁了,可开心?”

苏白生缓和了苍白的脸色,对着他绽开一个好看的笑,瞬间生动了眉眼。

朱允炆一怔,心中五味杂陈——多久没有看到小生这样笑了?

当年,眉目如画的小少年扬着精致的下巴对更小的他说:如果皇太孙殿下今天好好写一百个大字,小人就不生气了。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那个孩子为了哄他开心,生生地坐在木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