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趁我妈展开新一轮唠叨之前,我果断的挂了电话,长舒一口气,清静了,自在了,我躲在我自己的小屋里,开一盏橙黄的小灯,可以暂时抛开那些尘世纷繁,得到片刻的平静安逸。

想起江离、老谭、校长、东子,那些人的脸在眼前一一划过,不得不承认心里的那些浮躁还没有镇压下去,蠢蠢欲动着,总觉得下一秒平静的幻象就将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应接不暇的惊涛骇浪。

电话又炸响,破坏了短暂的平静,我蹙着眉接起来,忍无可忍地吼,“妈,你就不能让我清静下吗?都答应你见了还想怎样啊?又不是嫁不出去,急个什么劲?”

“你要见谁?”电话那头传来富有共鸣感的低沉嗓音。

我一愣,握着电话后悔不已,无声中用手虚空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呃,没,没见谁啊。”我睁着眼睛说谎话,危险关头做殊死挣扎。

康子弦沾染了怒气的声音听着让人颤得慌,“方亮亮,所以你到现在还没告诉你妈我们的事是吗?”

“我们的什么事?”我掏掏耳朵,索性装蒜到底。

“我们的什么事?……好,你宁肯去见别人也要跟我装糊涂,那么我问你,你不是非我不可是不是?”

我一下子语塞,听起来,康子弦是真的被我给激怒了,我不糊涂,谁都渴望承诺,哪怕是口头的,也能让人心安,他也不过是普通男人,承诺这东西,并不是只有女人喜欢。

只是有一首歌叫做“爱你在心口难开”。

自从认识这个男人以来,从陌生到熟悉,我逐渐体会到什么是柔情中的强势,他总是步步紧逼,猫爪老鼠一般的高调姿态,等我服软等我自投罗网,我跑过闹过拒绝过,后来连心都弄丢了,虽然还觉得别扭,也逐渐接受逃不了的事实。

可是现下他要我亲口承认我非他不可,也不过简简单单四个字而已,我心里明明承认了:是,我非你不可了,可这几个别扭的字却偏偏噎在喉咙边,为着内心一点急于保留的小小自尊心,怎么也吐不出口。

嘟嘟嘟……

许久等不到满意的答案,等回过神时那人已经挂了电话,听着深夜短促的忙音,心一阵虚空,于是又后悔了,明明唾手可得的东西,却又轻易让它溜走,也不过是几个字而已,落个下风又怎样,又怎样呢?

是不会怎样,可两人相处,先低头的那个人将永远是先低头的那个人啊。

禁不住哀叹一声,终究是不甘心呐。

又过了三天,康子弦一直没有打电话过来,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兴许就是那个意思,我忍不住患得患失坐立不安,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听到铃声响就第一时间接起来,心砰砰跳得厉害,却每每失望,电话那头始终没有富有共鸣感的嗓音响起。

却有很多人打电话找我。

我妈说:“女儿啊,Jush看过你照片了,妈欣慰,知道他看了以后说了啥不?这美国小伙子中文挺好,连用了两个成语,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啊……当然了,妈知道,这两成语用我女儿身上确实挺委屈这两成语的,不过妈挺受用,妈期盼着与你在西雅图相会,西雅图好啊,有大海沙滩帅哥,民风淳朴,最重要的是这儿还有你亲爱的妈咪,亮亮我知道你想妈妈了,赶紧跟着jush过来吧,算妈妈求你了,啊?”

菲哥说:“亮亮,方易恒那呆子在C市堵我呢,妈的他女朋友也跟过来,搞得抓奸似的,骂我撬她男人,我呸,老娘撬个屁,老娘撬了十年没撬动方易恒那呆子,已经够憋屈了,到头来还要受这嚣张女人的气,气疯了我,我下定决心了,我要跟他断交,彻底断交,这回说真的,我要再理那呆子,老娘就跟着他姓方,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真想找块豆腐撞……”

东子说:“师姐,江离那小子挺好的,不过兴许已经猜出咱俩是一伙的,正眼也不看我,一个礼拜后的高考应该没问题,他最后模考还比以前进步了,考了年级第三,大概没受啥影响,卯足力气读书呢,就是人清瘦了点……”

李放说:“亮亮,奇了怪了,三中校长的儿子好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他那间贸易公司差不多人去楼空了,听说爱赌钱,现在上门追债的人把杨校长家的台阶都踩平了,却还是见不到人。听学校门卫说啊,那老校长索性家也不回了,隔三岔五闷在实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躲债主,唉,造孽啊,怪不得人说,做父母的上辈子都是欠子女债这辈子来还的,我算是明白喽……哦对了,亮亮,我私下猜啊,这老杨儿子会不会躲到泰国去了?你们杨校长好像是侨胞来着,早年在泰国呆过十几年,泰国还有亲戚的,他儿子会不会躲债躲那去了?”

我心里猛咯噔一下,隐隐嗅出哪里不太对劲,可又说不出个什么名堂来,放下电话沉思了会,越想越头痛,决定改天和菲哥一起登门探望老校长,做不到雪中送炭,至少也瞧一眼老人家精神头好不好,心里也安心些,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校长在我人生最困惑的时候为我指点迷津,实在是我最敬重的长辈。

接下来又是一天过去了,老谭一直没有吩咐具体任务下来,只是让我回局里待命,李放说老谭现在顾不上我,最近他焦头烂额的,局长几次在会上含沙射影地批评底下的人办事不力,局里的形势似乎又出现了新的状况,局长往市委上调无望,市长的意思可能是让他再留一任,看来老谭的希望会落个空。

一山容不得二虎,李放透露说老谭可能要走,他又不是上头无人,按他的能力背景,到哪都能风光。

大靠山要走,我们几个小喽啰大眼瞪小眼,忍不住又是一顿长吁短叹。

星期六,全国一年一次的高考正式紧张拉开,一早我就开车去了江离的考点,远远站着等他,等了四五十分钟,终于见到他和一个男同学下了车走进校门,身边没有父母尾随,一副少年老成信心满满的样子,阳光少年将要经历人生第一次考验,我但愿高考才是他的转折点,而不是我。

我但愿我只是他美丽人生的一粒微不足道的黑点,轻轻擦去,痕迹不再。

炎炎夏日,强劲的阳光驱散一切阴霾,而我在阳光下真心祈祷,祈祷阳光能驱散人心的阴霾,还少年人一个灿烂前景。

晚上照旧一个人百无聊赖窝在家,石头带高三班级,高考时节他压力自然很大,电话中他有些疲惫地告诉我,江离考上A大是板上钉钉的事,加上他那些加分,考最好的系都绰绰有余,只不过他好像志不在A大,男孩子去外面世界见见世面历练一番也好,视野开阔了,想的东西都会通透些,也不会钻牛角尖,并不是坏事。

我“哦”了一声,明白石头在安慰我,讪笑着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已经是晚上八点,我又瞪了安静的电话一会,心火嗖的窜上来半米高,懊悔,烦躁,思念,愤怒,所有的思绪都涌上来自己舔舐了一遍,越想越乱,却又绝对不愿意先低头,一番挣扎后一拍大腿,决定去超市买东西打发时间。

刚坐上车,手机又不依不饶响起来,下意识勾起嘴角,总觉得是他,这次是我胜,他来向我投降。

拿过来一看,嘴气恼撅起,还霍霍磨了磨牙,不是他。

东子打来的。

东子的声音又在“得得得”哆嗦,神神叨叨的,“师姐你快来救我啊,我……我在城东的游乐场,邓龙把我架到这了,呜,他知道我恐高,威胁我如果不还钱的话,他就让我做一整晚云霄飞车,坐到心脏病发为止,唔,他来了他来了,师姐你快来救我,我会被他折磨死的……”

“好,别关机,我马上来。”

想到邓垅那难缠的男人,我在心里重重叹口气,认命地发动车子,脚踩油门,车滑了出去,疾驰冲向城东游乐场。

已经不敢数自己到底闯了多少红绿灯,总之往常三十分钟的路,我飙车花了十分钟,因为超速太严重,甚至有交警骑摩托在后面追我,我心急火燎地在游乐园门口停好车,向他出示自己的证件,解释自己的同事被困,该怎么处理等我办完事再说,然后飞一般地冲进乐园找东子。

游乐园人声鼎沸,童话世界里,幼稚儿歌时远时近悦耳传来,到处是孩子们的欢歌笑语,东子在电话里急喊:“师姐,我在摩天轮下面,你快来!”

我二话不说拨开人群,冲向那个乐园中心最醒目最美轮美奂的所在——摩天轮,在摩天轮下心急如焚地翻找东子的脸,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结果东子没找到,倒意外地看到一张日思夜想的俊脸,离我十步外,修长挺拔的个子,璀璨灯光衬得他仿似城堡里走出的英俊王子,只消一眼就能夺人心神,一双深海般的眼睛直直望着我,好像周围的五光十色都没有入他的眼,他的眼里只有面前这个人而已。

我忽然了悟,所谓最浪漫的事,原来就是与这样一双眼睛对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彼此的眼底,世界都失去色彩,而眼前的这个人,最闪亮。

我怔怔地与他对视,心潮澎湃了十几秒,然后想起那晚他在广场问我的话,终于嘴巴一咧,压在头顶几天的乌云徐徐散去,开怀地笑了。

眉梢稍稍上调,算是把来龙去脉都理顺了,东子这小子又当了回叛徒,把我给卖了,改天得请他吃饭当做酬谢。

我春风得意地走到肃着脸的男人面前,靠得很近,好整以暇地看清他脸上的窘态,我笑了:“好巧啊。来这里追思童年的吗?”

康子弦的剑眉微微聚拢,我的眉飞色舞显然没有感染他,他一脸不快,嫌弃地扫了眼四周:“没想到这里这么吵。”

说话间,他双手抬起,动作自然地环住我的腰,等我低头发现时,整个人已经被他圈在怀里,像是他的所有物。

本来想放抗一回,可现在周遭的气氛太过美妙,孩子们在灯光下笑,五彩气球在夜晚飘摇,空气中飘过一阵甜腻的冰激凌的香草味,幸福摩天轮在月光下旋转命运的轮盘,更重要的是,萦绕在鼻尖的男人的气息如此令人安心,心里浮起甜丝丝的泡泡,抑制不住地想傻笑。

终于放弃反抗,我踮起脚尖,手环住他的脖子,我们的身体紧贴彼此,我在他耳边轻轻说:“谢谢你给我做梦的感觉。”

他拥着我,声音也放柔:“梦是虚的,我是真的,你知道吗?”

“嗯。你是真的。”脸贴在他的胸膛,猫咪一样摩挲着,这几天的不安烟消云散,我舒服地闭上眼睛,“你是真的,真好。”

他摸着我的头发,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蛊惑着:“那你是真的吗?”

听他平稳的心跳,感受那份热烈,于是抬起头认真看他,再严肃不过地说:“如果你是真的,那么我也是真的。”

指指我自己的心,再指指他的,“真心换真心,才公平。”

“方亮亮,你果然够狡猾……好,我们公平交易。”康子弦含笑望着我,然后手放到自己胸口,手缩成拳,做出一个取心的动作,尔后握着心的手放在我胸口,手一张,做出将炽热跳动的心交予我的动作。

他笑意缱绻:“美丽的小姐,请收下我的真心。”

我痴痴一笑,面前男人明明幼稚可笑的行为,我却有种想哭的冲动,于是如法炮制,取出我自己的心,郑重放到他胸口,冲他调皮笑,“这位不太善良的先生,也请你收下我的真心,一经收下,概不退还的。”

康子弦温柔一笑,握住我的手放在他心口,拥着我,在我头顶闷闷说话:“我想过了,没有女孩子先开口的道理,好,我投降,我先说。”

他顿了顿,说:“我……非你不可。”

眼眶有些湿意,想流泪的冲动更加强烈,我低低一笑,决定放下那些该死的矜持还有自尊心,认认真真向他坦白:“我也是,我……非你不可了。”

康子弦面露喜色,怔怔看了我几秒,笑微微地在我额头亲了一下,算是犒赏:“这才是乖孩子。”

我拥紧了他,促狭说道:“难为你还要找东子帮你下台阶。”

他含糊闷哼了一声。

“你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卖了我?”

“我答应帮他勾销那笔欠Martin的糊涂债。”

“姓康的,你真是撕拉撕拉滴狡猾。”

“亲爱的,多谢赞美。”

“不用客气,我的赞美一般都是违心的。”

“嗯,偏巧我最喜欢别扭的小姑娘。”

我舒服地贴在康子弦怀里闭眼假寐,懒洋洋应着:“我不小了啦,已经是大姑娘了。”

康子弦突然推开我,双手按住迷迷瞪瞪的我,眼危险地眯着,脸上的柔情蜜意不再,突然像换了个人:“是,方亮亮,难得你也有这样的认知,你也知道自己是大人了?嗯?那我们来回忆回忆上星期六发生在某家酒店某个房间的事?”

他脸上挂起阴测测的笑,透着股严厉,我愣住了,他忽的牵起我的手,把我往外拉:“走,跟我回家,不好好收拾你你永远不知道接受教训,单枪匹马就敢往贼窝闯……”

他忽然转身,脸上的厉色前所未见,我吓得噤了声,他却忽然走过来一把抱住我,放软口气,往常自信的声音透出一股劫后余生后的后怕:“亮亮,你知道吗?我一个小时前才知道这件事,你能体会到我的心情吗?我甚至不敢想象你当时遇到的是怎样的场景怎样的人……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拥有自己的追求,我不想干涉你喜欢的工作,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不会担心,我们以后在一起的日子会很长很长,但是我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守着你看着你,就比如明天,我不得不飞去美国一趟,所以答应我,在我不在的日子里,好好保护你自己,不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不让我牵肠挂肚,好吗?”

如梦如幻的摩天轮下,他略显伤感的声音让人欲罢不能地想流眼泪,我吸了吸鼻子,缩在他怀里,笑着哽咽道:“好。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的。”

晚上康子弦送我到家门口,结果我刚打开家门,这无赖就蹭了进来,像是进了自家门一样随便自然,口口声声太累了没有力气开车回家,然后松了领带就往我床上躺,装出一脸疲惫的模样,厚脸皮到这种程度,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我只好红着脸点头留他住下来,两人洗完澡,他不肯睡沙发,于是两人老夫老妻一般爬上床,我脸皮发热,他神态自然,搂着身体僵硬的我,闭上眼睛眼看就要坠入睡眠。

不适应自己的床上多出个精壮的男人,部分皮肤还紧贴着,属于他的热度隔着衣料传导过来,似乎全身都被烫热了,我睁圆大眼盯着天花板,动也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出。

令我失眠的肇事者蓦地睁开眼,慵懒的嗓音在深夜响起,且就在耳边,问:“你很紧张吗?”

我赶忙紧闭上眼睛,摇头否认:“没,没。”

“紧张就直说,我可以帮你调节下。”

话刚说完,我眼前一黑,一个黑影猛地扑过来,热烈地封住了我的嘴唇,火热的舌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席卷扫荡了我,一路攻城略地,让我的口中充斥他的气息,烈焰般的吻让人失去思考的能力,只被动接受着他的热情。

气喘吁吁地结束这个令人脸红心跳的吻,眼看就要擦枪走火之际,康子弦却停了下来,黑暗中野兽一般熠熠散发着掠夺的眼看了我一会,直看得我脸红心悸,他却替我拉好被子,语调也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睡吧,明天送我去飞机场。”

于是这个心跳搏动的夜晚,最终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