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东子就带了外婆和他妈去小区附近的河边公园转了转,她妈害怕喇叭声,所以出门前东子都会给他妈塞上耳塞,也不会去太远的地方,在家附近转一转,一手扶着外婆,一手牵着他妈,慢慢的走在阳光下,拥有片刻属于自己的小幸福。
今天天气晴好,公园里欢声笑语,外婆和他妈妈都挺开心,就连他妈妈,呆滞的脸也露出浅浅的微笑,明明是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却笑得像个满足的孩子。
他妈乖乖地啃蛋糕,东子小心地擦去她嘴边的蛋糕屑,讨好似的轻声问着,“妈妈好吃吗?”
她妈妈点点头,嘴巴里发出含糊咕噜的声音,一直专心地对付手里的面包。
东子从保温瓶里倒出水,一杯递给外婆,一杯给妈妈,捏住她的手让她喝下,擦了擦她嘴边的水渍,正忙活着,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为了妈妈,家里从不出现多余的噪声,手机铃声也不用。
他瞪着手机屏幕上的号码,原来明媚的心情顿时阴暗。
是邓垅。
他低沉中带着点专横的声音传来,“在哪呢?”
东子瞥了两位亲人,站起来走到不远处轻声说话,手心里悄悄出了汗。
说话也不自觉结巴了,“你……你想……想干嘛?”
那头的男人似乎笑了一下,倒也不至于给人太阴沉的感觉,“我想干嘛?哎,我到底想干嘛来着,艾警官倒是帮我想想我究竟想干嘛来着?啊?”
邓垅倒逼宫的口气听起来无赖无比,特想喂这人吃拳头,东子不自觉地手攥起,偏头扫了一眼几步外正吃得自得其乐的母亲和外婆,在心里猛叹了口气,只能放软口气说,“咱们的账改天再算行吗?”
那头却半步不退,“改天?别啊,我都站你家门口了。小艾你这在我这干了没几天,就撺掇着一帮人上我这突然袭击查户口,又是停业又是整顿的,我这上上下下打点也费了不少银子,你这人民警察的怎么说也要请我吃顿晚饭吧?”
东子手脚冰凉,煞神直接找上门找碴来了,直接实施浸透精神,也不知道是不是报着长期抗战的打算,吓得赶紧说,“我……没在家,你走吧。”
“我等你回家。今天老子有空。”跟你周旋到底。
“我……我今天晚上不回家了,你等也白等的。”
“嘿,不就是欠了八百万吗?值得你小子带着外婆老娘跑路吗?老人家骨头脆,你也不怕山路颠得慌?”
东子一时张口结舌,一时只能胡乱应着,“你……你胡说些什么?”
那头的男人又是发出痞子一般的笑,甚至都能想象他咧嘴奸笑时露出的结巴牙齿,“你他妈别跟老子编排了,你邻居说了,你带老人家上公园溜达去了,你这小子,平时看上去挺浑,想不到还挺孝顺哈,得,快回来吧,傍晚要起风呢,限你三十分钟以内回来,要是多一分钟你小子就等着后悔吧。”
邓垅嗓门奇亮地吼完,挂了电话,听得出来,心情堪比这镶嵌在蓝天白云中的太阳,爽朗中透着股热意。
东子无可奈何地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感受到那人言语中不容人拒绝的威严,简直不给人说话回绝的余地,心里一阵厌恶。
抬头看,还是风和日丽的天空,像是被什么东西洗涤过一样,纯净的蓝和纯净的白,让人恍惚地以为世界就是纯美,人心是这样纯白。
可是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这样,生活能把人逼疯,所以她妈疯了。
东子无奈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坐着的母亲,外婆佝偻的背弯下,替她擦去衣服上的水渍,干枯的手缓慢地动作着,眼前这一幕着实刺伤了东子的眼,还有本就有创孔的心。
他拿起电话回拨给那个男人,电话接起后,那男人兴高采烈“喂”了一声,他听见自己用冷静的声音说,“你有气都冲我来,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别吓着我妈妈。”
明明是快要入夏的温暖季节,东子站在绿意盎然的树枝下,树影遮住了他的表情,他觉得有点冷。
他家住三楼,东子小心搀扶妈妈外婆爬楼,一个人照顾两个没什么行动能力的人,任凭他一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还是热出了一额头的汗,其实主要还是担心,他妈妈一累就会嗓子眼就会嗯嗯两声,像是小孩闹别扭,时间长了就知道,她是感觉不舒服,说到底,她并不是个对知觉全然无感觉的木头人。
见妈妈出现这反应,东子皱起眉头,希望赶紧回到家让她躺下。
想起那个头不小足以媲美运动员体魄的男人,东子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只好提前跟外婆打好招呼,“外婆,我有个朋友站咱家门口呢,那个……他有点事找我,你待会见着他,别吓着了知道不?”
外婆憨憨地点点头,吭哧吭哧的让孙子扶着爬楼,“哎哎,外婆不怕,东东的朋友都是好孩子,这个外婆知道的。”
东子止不住地抽了抽嘴角,心说你见着你不这么觉得了,还好孩子,简直就一凶神恶煞。
怎么就惹了这么个瘟神?
就跟方亮亮想不通怎么惹上康子弦这尊瘟神一样,东子也想不通啊想不通。
东子阴着脸再抬头看到楼上斜靠在自己门边的男人时,心跳还是快了一拍,恨不得用眼里的强光在他身上射出个洞,从此现世安好。
不过不太可能。
邓垅本来也觉得自己这贸然上门蹭饭实在不是自己一向的风格,简直猴急,要是熟识的朋友知道他都追人上门了,准笑话他重回青春期当毛头小子,他的脸也就没处放了。
不过好不容易有个看中意的人,怎么看怎么顺眼,这两天脑子里浮现的都是这个人既害怕又佯装勇敢的模样,白皙的脸还泛着微醺的红,让人直想抓过来蹂躏一番。
不过邓垅不是粗人,他不屑做这等不入流的事,本质上他是偏执的掌控者,喜欢潜移默化从而达到他的目的,让他躲也不是逃也不是,干着急。
这会邓垅见到楼梯上缓缓而来的一家三口,老迈的外婆,表情有些呆滞的中年妇人,还有气恼却无奈抬头瞪着他的小家伙,微微一愣,随即漾开一个看上去挺友善的笑。
这样友善的笑确实挺新鲜,东子见此,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脸都扭成麻花了,而楼上道貌岸然的男人微微颔首,已经用礼貌的声音轻轻打招呼,“外婆好,阿姨好。我叫邓垅。”
小兔崽子嘱咐的,不能吓着他妈妈,所以说话要轻轻的,轻的像棉絮。
外婆毕竟是阅历深的老太太,这辈子见识过的人自是不少,对于邓垅这样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倒也没显出什么怯意,毕竟是孙子的朋友,孙子那么优秀,他的朋友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去,所以跟着客气点点头,“你好你好。等很久了吧?”
“没有呢外婆,我也刚到呢。”
邓垅眼尖,当没看见东子正斜眼瞪他,下了两步楼梯殷切地扶着外婆上楼,举止得体,乍眼看去,还真是个阳光四溢的好小伙。
东子腹诽,外婆外婆叫得欢,老子的钱你要,老子的外婆也要抢,人渣。
东子他妈毕竟是精神有点不同于常人,见生人就会有些抵触,还是个身高一八五有着麦色皮肤的年轻男人,喉咙里嗯嗯含糊了两声,痴痴看着邓垅,十分不情愿。
见东子他妈这奇怪模样,邓垅心里算是有几分了然,见东子哄小孩似地哄着他妈,“妈妈不怕,不要怕,他不是坏人,有东东在,谁也不会欺负妈妈的。”
边哄边拍拍妈妈的头,让人总有种角色错位的幻觉,但确实是这样没错,邓垅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一幕,东子外婆见他不吭声,向他释出沧桑善意的笑,嘴巴蠕动想解释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而邓垅觉得自己在这简陋居民楼里经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经历一种精神上的震荡。
说不出话来了。
一直觉得这小子没心没肺,往常见着他就畏畏缩缩,恨不得让人在他脑门上盖个“胆小如鼠”的帽子。
一直觉得东子像个娘们似的,不像个合格的男人,有事了往师姐背后躲,像是容易欺负的主,却不料有这样支离破碎的家庭,而在这狭小天空里,邓垅端坐着,眼睛追随着某个瘦弱的身影,看他小心地背起他妈去厕所,小心地背出来放她到床上,扶着她的肩慢慢躺下,盖好被子,嘴里温柔的小声安抚着,“妈妈今天高兴吗?下次还去晒太阳好不好?妈妈先睡一觉,晚上我们烧妈妈最爱吃的番茄炒蛋好不好?”
邓垅若有所思地望着房里那个青年,越发觉得顺眼,这小兔崽子,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原来深藏不露呢,邓垅在心里说。
东子安顿好妈妈,看她闭上眼睛陷入睡眠,这次抬起头往外看,正好触到小客厅那男人探寻的视线,眼眸有些深,并不是他所熟悉的玩世不恭的微笑。
他的心沉了沉,低眉沉吟片刻,站起来收拾外面那个上门找麻烦的麻烦精。
小客厅因为一个魁梧男人出现,越发显得拥挤,那男人的穿着也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陋居的样子,东子冲厨房里淘米的外婆轻轻喊了喊,“外婆,您老别忙着,歇会吧,待会我来做,我先送送朋友。”
邓垅一听兔崽子要赶人,急了,扭扭捏捏了半天,才说道,“我,我很喜欢吃番茄炒蛋的。”
这变相的恳求留下来吃饭的口气让东子眨了好几下眼,寻思着站自己面前是他熟悉的恶霸吗?怎么听着像个嘴馋的小媳妇,净想着吃。
两人面面相觑,东子一时竟然不知道接话了。
还好小厨房里的年老外婆耳朵不算太聋,笑呵呵插话进来,“小垅也喜欢番茄炒蛋啊,正好正好,东东和他妈都爱吃这个,东东啊,你去菜市场再去买点菜,动作快点,你妈妈醒了吃不上饭,又要闹了。”
邓垅忙接口,自来熟道,“外婆那您多淘点米,我可爱吃饭了呢。”
说完,殷勤地朝东子笑。
东子随即回避了他那太过热情的眼神,害怕妈妈饿着,他也不敢怠慢,没好气地大方瞪了瞪得意笑嘻嘻的邓垅,拿了钱包就往外走。
瞪就瞪吧,都撕破脸了,没必要再患得患失地让着这个人,搞得自己跟个孙子似的。
脚步如风地冲到楼下,邓垅在后面“喂喂”追着,却不见以前那蛮不讲理样,等到了楼下,见四下没人,东子脸色不好看地转身,劈头就问,“哎,你想怎么样?”
见小崽子进入对敌状态,身上长了刺似的扎人,邓垅也不变脸,笑嘻嘻应着,“不想怎么样啊,不跟你说了吗?经过你这,顺便过来蹭你顿饭。”
东子吃了他的苦头,哪敢听信他这一通乱说,昂着脖子反唇相讥道,“不敢,我们小门小户不敢留你这尊大神,待会吃坏肚子又要我赔个百来万的,你走吧。”
说完扭头就要走,不想再理这个爱变脸充好人的男人,不料肩膀上一重,邓垅已经大大咧咧揽着他,说好听是揽,说难听点就是架着他走,带着点挟持的意味。
身体一下子变得这么亲密,可以感受到他硬邦邦的肌肉,还有灼热的体温,东子的呼吸一下子就没出息的乱了。
“哎,哎,干嘛呢你?放开,你想干嘛?”质问的声音不自觉放大,却总有些底气不足。
邓垅无耻笑了笑,真让人怀疑这人身上罩的不是人皮,而是进口的非洲犀牛皮,“小艾,别紧张啊,光天化日的我能干嘛呀,你想哪去了这是?”
东子的脸不自觉地红了红,赶忙躲开了邓垅那促狭的眼光,别别扭扭地撑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加快脚步往前走。
“哎哎,小艾你慢点啊,等我啊,老子这辈子就没见过菜市场长啥样,带哥长长见识呗。”
东子自顾自走,不理身后某人的聒噪。
“小艾,小艾,菜市场臭不臭啊?”
“臭,你可以滚了,回你的魅色吧。”
“别啊,小艾,我想吃排骨。”
“……”
“哎,买点嫩玉米放排骨里,那个香。”
“……”
“买什么鱼好呢?”某人已经在比较桂鱼和鲈鱼的鲜美度了,最后终于定下来,“还是鲈鱼吧,清蒸。”
东子终于忍无可忍,大马路上不耐咆哮道,“哎,我是穷人,我家粗茶淡饭伺候不起你这大少爷,你走吧。”
邓垅时而冷酷,时而热情,时而聒噪,时而狡猾,东子脆弱的神经实在是被反复无常的男人折磨得不行,低着眉懊恼要走开,想了想又回头,这回口气冷静多了,“我只有几万块存款,但我不会给你,那是我留着给外婆妈妈治急病用的,不能动。我就是个小警察,着了你的道算是我倒霉,你冲我来,断手断脚你看着办,但是你也别太过分,我还要活着给我外婆养老呢,我没钱还你,你要不介意,我可以到你店里干活还钱。”
说到这里,东子突然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晶晶亮,看得邓垅脑子一下子懵了,惊愕于那眼神中的坚强和隐忍,他感觉自己要被这双眼睛吸了进去。
东子无比认真地说,“我妈疯之前一直教育我自尊自爱,我不可能为了还钱,”他的眼神突然躲闪起来,望向其他方向,脸也有些红,“和你那个。”
说完,他转身赶紧离开,脚步仓促凌乱,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刚毅。
邓垅目送他离去,在风中彻底沉默,眼神悠远。
我也不希望你为了钱,和我那个。
他畅快地对天空笑了笑,真想嘶声大吼:苍天啊,老子这回捡到宝了。
东子兴冲冲拎着一袋装着排骨玉米还有番茄鸡蛋蔬菜打开家门的时候,第一眼就对上了客厅里那冲他咧嘴笑的高大男人,又把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恨透了。
真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男人,混凝土那么厚,捅都捅不破。
而整个晚上,某个吃到心爱的番茄炒蛋、排骨玉米汤,还有红烧鲤鱼的男人则一直哗哗吃个不停,连吃了三碗饭,一直不停地扒饭感叹,“外婆,真好吃,好久没吃这么好吃的饭菜了。”
吃得像头猪,坐他对面的东子不屑地撇撇嘴,心里嘀咕着,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虽然眼都不瞧那人一样,却也没错过那人夹着菜到自己妈妈外婆这里。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东子闷头腹诽着。
这时对面吃得满嘴流油的男人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笑呵呵的样子,眼睛灼亮,彷佛在说:嘿,猜对了,不但想奸你,还想永远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