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康子弦家走出来的时候没有回头,强烈的直觉告诉我他还站在楼上,用复杂的目光看着我离去。
我想我也没有多大的勇气回望,毕竟我确确实实是心动了。
我有胆子心动,没胆子点头承认,我就是个胆小鬼。
这天上午我都处于恍惚中,宿醉,睡眠不佳,精神不济外加心情不好,整个人就跟蔫了的黄花菜似的,只想睡觉。
上英语课见到温柔如水的叶老师,我就想到前些日子她和某个男人相亲来着,心里跟灌了酸水似的,索性拿书挡着眼不见为净。
石头来上数学课,我也不用遮遮掩掩了,干脆嚣张大咧咧趴着睡了整节课,石头大概关心地朝我看了我好几眼,宋畅然这个乖宝宝急了,推了推我,“简美达,快起来,老师看你呢。”
我睡得迷迷噔噔,擦擦口水换了个睡姿,宋畅然却似乎是卯足了劲要把我叫醒,“快醒醒啦,石老师生气了。”
身边小女孩嗡嗡嗡的声音吵得我不耐烦,见我顽劣不化,她的嗓门也难得扬高上来,“你快起来啦!”
这足够全班人听见的音量喊出口,我全身的瞌睡虫也被喊跑了,微抬头发现全班人的目光都集合了过来,左边的江离冷冷瞟我一眼,东子回头呆呆望我,眼睛下是两团醒目的乌青,周边有几个孩子目光呆滞,看起来也跟我一样缺眠,却绝对没有我这样公然睡觉的嚣张气焰。
讲台上的石头的讲课声戛然而止,他无视这边的动静,对着孩子们善解人意地笑笑说,“要睡就睡吧,你们都在长身体,应该多睡睡。”
他话音刚落,只听教室里几颗脑袋不约而同地“咚”得撞在课桌上,台上的石头楞着推了推眼镜,干笑着在一片呼噜声中平静讲题。
课后石头发来短信关心我,我推说没事,让他晚上别约女朋友了,先出来跟我和菲哥聚聚。
午休时间我就再也睡不着了,一闭上眼睛脑袋就生疼,睡多了就想吐,以前只知道吃多了会吐,哪晓得睡多了也会这样。
吃完饭我一个人去楼梯上看风景去了,坐了一会老谭打电话过来问我进展,我压着嗓子红着脸报告说没什么进展,人家小孩子家不太容易找借口进门,老谭在那头阴森森地“嗯”了一下,沉着嗓子说,“亮亮,我的耐心是有底线的。你最好记住这一点。”然后啪的挂了电话。
我盯着电话干瞪眼,心说这老家伙官越做越大,这话也一年比一年更有威胁性,让人听了心里直犯堵。
前两天李放在电话里私下跟我嘀咕,这案子嗅着有点不太对劲,怎么着嫌疑人圈了半天就圈上了独揽大权的市长亲戚上了呢?再说市长大人跟局长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跟着市长沾了不少的油水,而负责这案子的恰巧又是局长的死对头——副局长老谭,老谭在省里头也有关系,现下市长快结束任期,仕途是上是下还是未知数,老谭自然乐得追查到底,可是局长也不是省油的灯,局里到处都是他的眼线,他怎么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老谭端他带头大哥的老窝呢。
这到底是一出引蛇出洞,还是一出请君入瓮呢?
对于我们这些虾兵小将来说,想要活得好混得顺,还是需要一点生存哲学的,特别是在局里这种充斥着勾心斗角的地方。
局里头数来数去也就三个派系,一个局长,两个副局长,下头各自有一批亲信,谁是哪个局长下头的人,大家私下里都是心照不宣的。
我刚进去当新人的那会,心思单纯,像所有社会新人一样对于这样的派系斗争十分反感,也十分的不适应,寻思着给谁当走狗都惹来一身腥,我干脆谁都不跟,想做浊世中的清莲一株。
可这样的想法更蠢,没有背景没有上头罩的小喽啰是谁都能上去踩一脚的,反抗了你就卷铺盖走人,一点都不含糊。
那段日子我过得很煎熬,被老油头欺负了还要忍气吞声,思想斗争了七七四十九遍以后,我最终选择跟着老谭混。
虽然他也是个老谋深算的官场老油条,不过好在为人够正直,不会像张副局长,见着年轻女下属,那桃花雷达眼都要在重点部位扫描一圈,李放他们办公室的小狐狸精做了张局长好几年的地下情人,听说前段日子胸里长了个纤维瘤,起先她自己不知道,还是脱光做那事的时候,张副局长给摸出来的,偷个情还能救人一命,可真是人民公仆来着。
我一想到那油头粉面的老家伙就恶心,我刚进局里那会,他对我特别和蔼可亲,一遇到就亮亮长亮亮短的喊我,眼里放着光。
有一次,大冬天的,在无人的走廊尽头摸我的手,肉麻兮兮地问我,“年轻人,以后跟着我,一定会有好前途的。”
三伏天里,那老家伙的手汗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我这个职场新鲜人,算是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碰到性骚扰了。
后来我就想开了,头顶无瓦,容易湿身,我得为我自己找片可靠的瓦。跟谁也不能跟老色狼,老谭跟夫人伉俪情深二十多载,在这方面无可挑剔,再加上他当年跟我爸是同一届同学,虽然不同班,不过听说跟我爸一起组过篮球队,我爸前锋,他是后卫,我爸请他喝过啤酒。
跟着我爸的故人,我心里也挺安心。
我坐在冷冰冰的水泥楼梯上,为案子的事心焦,这时有双干爽的白色耐克球鞋在我旁边站定,我怔了怔,眼睁睁看他在身边坐下,只不过年轻的脸庞神态淡漠,漂亮的眼睛透过落地窗看着脚下的篮球场,有几个男孩穿着短T恤在打篮球。
我偏头看着他的侧脸,脑子里思索着他坐下的目的,而江离闲散地两手靠在阶梯上,开门见山地问,“你最近有心事吧?”
“啊?呃,是啊。”我惊愕于他敏锐的心思,点点头承认,心事还挺多的,你小子就是我心事的一桩,我快因为你老爹老娘丢饭碗了。
我垂着头眼珠子一转,索性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于是长长的叹了口气,忧愁地望着远方,用小可怜的语气托腮说道,“我爸爸妈妈要离婚,天天晚上吵架,昨晚还动手了,我一个晚上没睡好。”
我故作颓废地在地上画圈圈,闷闷地说,“他们今天各自到朋友家住了,家里好像从此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真不想回家,我要离家出走。”
我嘴里小声喃喃着,“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我边在心里狠狠扇自己巴掌,边装出一副哭腔,而余光看到身边的江离也是一副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安慰我的模样,毕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兴许根本不懂得该如何安慰人。
他表情僵硬,过了好半天才试探地问,“你……还好吧?”
我在心里鄙视自己骗小孩的龌龊行为,可对现下的情形又无可奈何,只好茫然地直视远方,沉闷不说话。
谎话已经出口,我难以想象日后被他发现我根本就是个谎言的代名词时难以收拾的局面,已经开始,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还不如早点把事情解决了,我也好早点脱身,在他的记忆里留下那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简美达。”
如果可以有那样的结局,自然是最完美不过的,我愿意为此付出最大的努力,将自己的罪恶减小到最低程度。
我跟江离就这样坐着,窗下篮球场有个高个男生运球姿势矫健,一跃而起后来了个漂亮的灌篮,引得其他几个男孩的掌声。
静默一会,我问他,“你会灌篮吗?”
“会。”
“那个,我好像还没有看过你打篮球。”
他“哦”了一声。
“你放学以后有空吗?”他突然问。
我心突突一跳,满怀期待地望着他,“有,有啊……”我就是再忙再累也要挤出时间去你家吃饭装窃听器啊。
“那来篮球场吧,我正好想打球了。”
我满怀期待吊在半空中的心,又倏地一下,垂直下落了。
有点失望。
下午我发短信给东子让他记得缠上江离跟他一起去球场,我不希望两人呆一块,春花浪漫的春日,一草一木都能让年轻人动心,哪怕我怀疑自己24岁是否有此魅力,却还是不得不小心提防。
放学后我依约去了篮球场,蹲在球场边给流汗的两人鼓掌喝彩,东子装作跟我陌生不相识,我们在江离的见证下装模作样寒暄了一下,又玩了一会,等夕阳落下时,这才挥手告别。
江离推着自行车送我到校门口的公交站,我又恢复了郁郁寡欢的瘪三样,他眼神中含着担忧,欲言又止,我正等待他动静时,他掏出书包里的作业递给我,眉角依旧冷淡,却让人觉得这是他的保护色。
“拿去吧。明天别太早来学校抄了,”他帅帅的脸闪过一丝尴尬,似乎在挣扎着说出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早上多睡会。”
然后他把作业硬塞到我手里,迅速地骑上车,飞驰离开。
我捧着他字迹清秀的作业本,对着潮来潮去的车流发愣,从没有像此刻一般,恨着这样的自己。
菲哥中午已经到家,因为好几天睡不好,一回家就躺下挺尸补眠,给我开门的时候她正穿着小熊宝宝睡衣揉着眼屎,一脸菜色。
她张大嘴打了个哈欠,躺沙发哀嚎着,“亮亮你不知道,我大舅这回可折腾死我们了,老头当官惯了,生起病来还摆足了官架子,病床边24小时不能缺人,还必须两个作陪,一个端茶送水,一个给他说笑话解闷,一天读报五小时,上午读人民日报,社论新闻一个都不能漏,下午南方周末,除了广告,一版不能拉,我还好,找了个训练的借口溜了,你知道吗?光说训练还溜不掉,TM必须加个为国训练,他才肯放你走,我表妹跟他秘书最惨,声音太轻他说听不到,声音太重他嫌吵,声音太过激昂他说你年轻人怎么能这么激进,我表妹问我怎么办,我说TM能怎么办?给他上苦肉计吧,这不老头隔壁床快腾出来了吗?你直接读着读着晕厥了算了,把那床也顺便躺了,整天哎呦哎呦在他耳边叫,看老头还使什么官架子。”
我换了身轻便衣服在她边上坐下,把大腿搁茶几上,两人都是坐没坐相,不求仪态只求舒适,我笑嘻嘻咬苹果,“怪就怪你外婆那一支,你太婆好像还是清朝格格吧?嗨,王孙贵族后代,这摆谱的基因还在不是。”
我吭哧吭哧咬苹果,菲哥琢磨着也是,无奈摇摇头,嘴里嘟囔着“石头怎么还没过来,该不会找不到地方吧?”
她也拿起个苹果咬,突然想起什么,转过头来问我,“我说亮亮,你这几天到底住哪?前晚十一点我打你家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昨晚我又打了,又是没人接,我就说呢,你那房子你宝贝着呢,怎么可能撬了锁,你TM老实交代,你住哪呢?”
菲哥这么一逼供,我感觉苹果肉噎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好半天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有些窘。
我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让菲哥看出苗头来了,她放下苹果,河东狮吼一声,“有问题,”然后嗓门一高,“你TM快不快招。”
我拿着苹果核的手一抖,半个苹果咕噜咕噜掉地板上了,我双膝发软,一五一十全招了,不过打死我都没告诉菲哥我跟康子弦那几次亲密的举动。
“那个,事情就是这样。就……就是这样。”我忐忑描述了一遍跟康子弦认识的过程,也解释了前段时间跑她家,就是为了躲他,我也把昨晚遇到傅辰的事复述了一遍,告诉菲哥早上跟那男人摊牌了,以后应该不会有瓜葛了。
菲哥在一旁翘着二郎腿仔细听着,安静得像个未出阁的处女。
事实上她也确实是个未出阁的处女,可惜的是,大多数时间,她不太安静。
听我讲完,菲哥“哦”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笑眯眯点点头,而每次她发飙时都会若有所思地笑眯眯点点头,下一秒,她就杀过来了。
果然。
穿着小熊宝宝睡衣的菲哥气势汹汹跳起,上来就冲我的脑瓜狠狠掌掴了一下,痛得我直叫娘。
“好你个方亮亮,你出息了,出这么大事有这么号人不跟我讲,我今天要是不问起,你TM准备被人吃干抹净了再招是不是?夜总会认识的有钱人,能有好人吗你说?那混账叫什么,康什么来着?”
“康……康子弦。”
“KAO,名字这么拗口,就叫他康什么吧,哦,对了,那康什么绝对不是什么好人,这种人算计女人最擅长,他吃定你了,你再住几天吃他几颗迷幻药,你TM连银行密码都能给他招出来。”
菲哥指手画脚,教训我教训地唾沫星子满屋子飞,这时门铃响了,菲哥拿出她前清格格后代的气势,指了指缩在沙发一脚的我,“去,开门。石头来了。”
我泱泱地去开门,石头欢天喜地地拎了两袋菜进来,见着我们欢喜地说不出话来。
石头见着菲哥激动万分,双眼绽光刚想来个七年重逢后的现场感慨,菲哥却随意地如当年般下命令,好像不曾有过分别的七年,石头一直都在我们身边,从不曾离开。
“石头,鸡翅买了吗?”
“买,买了老大。”
“茄子呢。”
“买了。”
“酒呢”“也买了,一箱,还放我车里呢。”
“今晚不喝酒了,亮亮不能喝下去,越喝越蠢,脑袋都喝屁股上了。”
石头不明状况,愣愣来回注视我们俩,菲哥咬了口苹果,女王般命令,“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厨房?我跟亮亮还有话说,待会进来帮你。”
石头哦哦了两声,欢天喜地去下厨去了。
我这个蠢货眼里盘旋着泪花花凝视着菲哥,祈求获取女王的怜悯,嘟着嘴撒娇叫她名字,“菲哥,你不要生气嘛……你见着他就知道了,长得一祸害,姿色绝对一品,我也是没把持住嘛……可是我已经拒绝了,真的真的拒绝了,我跟他说我心里还有傅辰。”
菲哥挑了挑眉,不屑地“呸”了一下,又像拍排球似的拍了我脑袋瓜一下,拍的我眼冒金星,“那姓傅的你也给我忘了忘了,也不是好东西,男人全不是好东西。”
今天菲哥的反应有点过于激动,平常她说话虽然彪悍,却不至于这么激进,我纳闷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了?”
菲哥看了我一眼,默不作声躺会沙发上去了。
我颠颠追过去,推推她,“怎么了?你倒是说啊?是不是方易恒?”
平常也只有那男人的动态能影响到菲哥,而且影响非常大。
菲哥背朝我,面朝沙发,好半天才吐了一句,“他又找了个女朋友,做护士的。说改天要带给我看看呢。$%^&”
她烦闷得飙了一串脏话,我也跟着心情低落,不知道怎么劝她才好,只能在一边静静陪着她烦闷。
“你可别哭啊。”
“放屁,我能为他哭?!”
可是菲哥的声音已经有了哭腔,我只好扔了张纸巾给她,她接了过来。
安静的小客厅只有石头洗菜炒锅的声音,这时我的电话响了起来,我一看,是康子弦。
我捏着电话犹豫着要不要接这个电话,菲哥问,“谁?”
“啊?呃……呃……”
“是他?”菲哥诈尸般坐起,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电话,看了一眼,接起。
接下来就是一顿噼里啪啦,康子弦甚至还没开口,这厢菲哥已经连珠炮似的开口,喷了我一脸的口水。
“喂,你就是那康什么吧?我是亮亮朋友菲哥,我警告你,离亮亮远点,休想打她歪主意,你们这种纨绔子弟的把戏老娘见的多了去了,你想都不要想,别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老娘上头也有人!哼!”
这一刻,我无奈地看着挂了电话横眉竖目的我的护花使者菲哥,头一次觉得,康子弦也挺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