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主意,刘渊不再犹豫,长身而起:“传令点将!孤要领兵,亲取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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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几日准备,一支足有两千人马的队伍离开了上党,向晋阳而去。
毕竟是战时,不宜大肆宣扬,梁峰走得可谓无声无息,就连城中百姓,也多有不知。这当然是为了安全考量,若是弄个夹道相送,说不定出了上党就要遭伏。
然而一路行来,梁峰的心情却不好受。潞城是上党腹地,也是经营最好的一块地方。越是远离,环境就越差。抵达涅县时,成片的农田少得可怜,邬堡反倒密集起来。而越过涅县,真正进入太原国地界,他面前的世界,全然变了个模样。
道路早已荒芜,田野中隐约可见未曾掩埋的白骨,方圆十数里都未必能见到一村一镇,偶尔出现的人迹,也是携老扶弱的逃难流民。这还是他们人数众多,盔明甲亮,若是换个商队,恐怕那些藏在山林之中的贼匪,已经一拥而上了。
当年自己命人僻出的商道,早就断绝。上党没人敢犯,但是太原国这个打了足有两年仗的地方,早就沦入了无政府状态。怕是卖妻鬻子,也屡见不鲜。
只是隔着几十里路,就成了如此模样。被围困一载的晋阳,又会如何?
越走,梁峰的心情就越发沉重。这可是并州的核心所在,是三晋大地最丰饶的晋中盆地。若是太原国都如此,并州其他地方,简直不敢想象。
并没有直接前往晋阳,到了阳邑,队伍就停下了脚步。身为县令的葛洪,亲自迎出城来。
“半载未见,稚川也受累了。”葛洪非但瘦了,还黑了不少,哪有当初隐士道人的风度。只是一见,梁峰就忍不住叹道。
“使君你这模样,才是病劳过度!”葛洪可没跟他客气,简直恨不得抓住腕子号一号脉。
他是听说了梁峰误中寒食散的事情,但是没想到竟然病的如此严重!这一年多的调养,全都白费了!
梁峰见状一笑,挽住了对方的衣袖:“季恩也跟着来了,不忙,你们有的是时间会诊。先与我讲讲阳邑城中情形。”
这次姜达也跟在队伍之中,倒不仅仅是为了给梁峰看病,更是要主持并州的防疫工作。大战之后必有大疫,并州本就人口凋零,再碰上疫病,可就糟糕了。
这一城毕竟也是葛洪的心血所在,随着梁峰登上车驾,他仔细介绍道:“阳邑城中如今只修复了城墙,城里不少屋舍毁于当日夺城之时。我也没让他们全部重建,大半改成了棚屋,作为隔离区,安置过往流民。夺下祁县之后,城中的流民便分派下去,垦荒抢种。过些日子,应当还能收上一季大豆。”
梁峰边听葛洪讲述,边看着城中景象。果不其然,这荒败的小城中,人口倒是比一路上所见的都多,就算人人面有菜色,终归也不是那种麻木恐惧。又要守城,又要安民,葛洪身兼数职,没有累垮,已经是身体强健了。
待到了县衙,看着烧白了一边的屋舍,梁峰摇了摇头:“只是一县,着实屈居了稚川……”
这才是真正具备操守和才能的古代官僚。而且是那种出则将,入则相,行则医,隐则仙的复合型人才。放在一县之地,实在大材小用。
葛洪那晒的黑乎乎的面孔上,泛起一丝殷红:“当初洪在军中,只觉军旅殊险。未曾想主政一方,才知其险不亚于阵仗。半年以来,阳邑共收容三千丁口,这活下来的,终究是大晋子民。”
葛洪是个道者与儒者的混合体,他的人生理念,混合了道儒两家对于生命的真切关怀。当年离开军旅,不过是暗恨南人无法通过正常渠道晋升,又被上官排挤,才愤然挂冠离去。但是现在身为县令,治理一县,立刻让他心底一直压抑的东西,复苏醒来。
见葛洪那副神情,梁峰笑着点了点头:“稚川有此一念,就是万民之幸了。不过此去晋阳,我还需帮手。”
听到梁峰如此说,葛洪眉峰不由一动,这是招他入幕。从县令变为刺史的幕僚,看似平迁,实则擢升了一大步。然而卷入晋阳的政乱之中,他还能如现在一般吗?
似乎明白葛洪的心思,梁峰又补了一句:“稚川无需担忧,你所要辅佐的,只有我一人。那些繁杂人际,会有思若操办。”
葛洪不是交际型人才,相反,在人际关系上始终有些木讷呆板,不知是不是幼年丧父带来的影响。处理具体事务,完全可以胜任,但是其他仍需要磨砺。
听梁峰如此说,葛洪终于点了点头:“只要使君不弃,洪定尽心竭力!”
有了葛洪,就能再多一份助力。梁峰松了口气:“如此一来,我就能放心前往晋阳了。不过当务之急,是准备一辆华盖立车。”
“立车?”葛洪莫名其妙的重复一遍。朝廷唯有祭拜郊庙明堂时,才会大车立乘。三公九卿、二千石者允许驾驷。向梁峰这样的刺史,平时都应该是安车驾二才是。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立车?
梁峰一哂:“有人拒不出迎,我自当登门造访。这晋阳,也需要一股新鲜之气了。”
第200章入主
看着面前年纪轻轻的刺史主簿,张司马矜持的笑道:“未曾想梁刺史来得如此之快,明日我定召集府中上下,恭迎使君。”
他出身安平张氏,门第虽然不显,但是从叔张载可是大有文名。张载、张协、张亢兄弟三人并称“三张”,与陆机、陆云兄弟的“二陆”齐名,都是太康年间数一数二的文学大家。也正因为有这样的家世,他才能搭上司马腾,在其军府中任司马这样的要职。
如今这晋阳城,就属他位职最高,新上任的刺史到来,自然也要他率众去迎。
不过这个“迎”,可就有讲究了。出城是迎,出府是迎,端坐府中,也是迎。但是意义截然不同。他这么说,显然就是不准备兴师动众。而这样的态度,对新官上任的梁峰而言,无异是一个下马威。
看来主公所料不差。心底愠怒不显,段钦平和的笑了笑:“有张司马这话,下官便安心了。”
两人皮里阳秋的又闲聊几句,段钦便起身告辞。看着对方背影,张司马微微眯了眯眼睛。如今这局面,实在也怪不得他。
并州之前由司马腾主政,以将军府替代了刺史府。府中的“上佐”,也就是长史、司马和谘议参军三人是品阶最高,最能说得上话的幕僚。相反身为刺史府纲纪吏的别驾从事和治中从事,被不同程度的架空。
而司马腾逃出并州时,带走了高长史和俞参军,只留他在晋阳主持大局。这一年间,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害怕,原本在任的别驾和治中又相继告病,刺史府中官吏,都在等待新任刺史到来,再选佐官。
这样的情况下,刺史府就更是他一人说了算。如果朝廷派来一个带戎号的刺史,那么一切都好说,依照循例即可。但是偏偏,朝廷派的是个单车刺史,没有领将军衔,而是另设都督人选。这样,情况可就复杂了。他是将军府出身的佐官,将来必然要对新任的宁北将军负责。这可是立场问题,容不得半分马虎。
刺史和都督这两者,因为身份和职位的关系,从来不会融洽。有时甚至会因权利争夺打得不可开交。
而身为司马,负责的本就是将军府军务。向一个单车刺史献媚,说不定未来的长官会如何看待。但是反过来,若是对梁刺史不理不睬、不冷不热,对方也不能如何。毕竟司马一职由朝廷指派,选拨任用也是军府说了算的,梁子熙难道能随便罢免自己吗?
这一加一减,就决定了张司马最终的态度。等人进了刺史府,欢迎一下也就行了,何必大张旗鼓?
说来,也是这梁子熙位分不够。区区梁氏,门第平平,还不如张氏来的有人脉根底。听传言,他跟晋阳王氏的联姻也没能成功,还克死了对方一个待嫁女郎。如今王汶已经离开并州,留下的王氏旁枝指不定如何待他呢!
要知道一州的别驾、治中必须从本地高门中选拔,本来就是代表地方利益的士人。到时候梁子熙能不能压住那些眼高于顶的晋阳望族,还是未知。这么一个怎么看对没什么前途的家伙,哪值得张司马费心巴结。
转眼就把那寒门主簿抛诸脑后,张司马又仔细计算起,新任都督何时会到并州了。
牛车吱吱呀呀,行在破败的大街上。看着眼前景象,段钦也是感慨万千。当初晋阳何等繁华,虽然不比洛阳、邺城,也是北地一等一的大城。可是现如今呢?荆棘成林,府毁屋焚。那些豪门留下的华宅,更是像鬼宅一般,凋敝凄凉。
在这样一座城中,百姓会是何等样貌?当初被围的洛阳城、长安城,就是最佳的写照。路上百姓各个面有菜色,衣不蔽体。眼中充满了恐惧和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晋阳可是刚刚解围,百姓尚且如此。这样一座死气沉沉的疲城,如何才能唤起生机?
看来府君的计划半点没错,且不说下马威,最重要的还是让晋阳百姓知道,他们并未被朝廷和他们新任的刺史抛弃。
叹息声随风飘过,牛车慢慢吞吞,继续向着城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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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洪办事还是相当靠得住的,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辆立车。一夜之间就更换了华盖,还命工匠修复了车身。虽然比不得郊祭时的大车,但是也能过得去,又没有违制的顾虑。
梁峰则命奕延寻来了两匹神骏非凡的乌孙马,那带来的两千精锐,也变作仪仗,跟随车驾左右。一切收拾停当,车队再次向晋阳驶去。不过这次,可就不是来时的低调作风了。
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来到了晋阳城下。见是刺史的车驾,城里守兵哪敢怠慢,立刻开城。梁峰则登上了立车,凭轼而站。车轮滚滚,就这样无遮无拦,驶入了宽阔的晋阳城门。
“来了!真的来了!佛子来晋阳了!”
一声惊呼,划破了朗朗晴空。在车队前,出现了人影,密密麻麻的人影。不知哪里传出了消息,竟然有百姓守在了道边!
梁峰是来过晋阳城的,三载以前,为了怀恩寺的盂兰盆法会而来。那时晋阳刚刚逃出疫病的威胁,他受邀前来礼佛,为晋阳百姓祈福消灾。有不少人都见识过他的真容,更被那神人之姿震慑折服。那千人山呼,花雨铺路的场景,至今还为人称道。
而这位佛子留下的,不仅仅是避疫一事。潞城星坠,阳邑落雷,那围困晋阳一载,让无数rén • qī离子散,命丧黄泉的可怕匈奴恶贼,都要对佛子退避三舍。就算这些传闻都不晓得,也该知晓怀恩寺的粥场。若是没有佛子首倡,又有多少人,要饿死困死在这孤城之中?
那个能救他们逃出苦难的佛子,终于回来!回来任并州刺史!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晋阳内外。那些高门显贵,阀阅世家,早就抛弃了这座孤城,远走他乡。留下来的,大多是无依无靠的穷苦百姓。他们不甘心抛弃这固有的家园,也不具备逃难远行的勇气,就像笼中之鸟一样,终日惶惶不安,被威胁和恐惧折磨。还有守城的重担,从军的役征,除了眼巴巴等死,和临死之前奋力一挣之外,没有任何法子。
什么时候才能熬出个头来?什么时候,才有人来拯救他们?!
如今,那个人,就在面前!
高车之上,华盖之下,一位玉面郎君昂首而立。他身穿朝服,头戴粱冠,代表身份的印绶就挂在身前。清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袖,猎猎飘荡,如同头顶华盖旗旂。
而在那天人之后,是盔甲鲜明的雄兵。十人一队,并肩而行,浩浩荡荡,不见头尾。那些兵士面上,是一往无前的凶煞肃然,槍头红缨,若被鲜血浸染!
脚步如一,蹄声如雷,盖过了人声鼎沸。那些夹道相迎的百姓只是愣了片刻,就发出了更加响亮的呼喊。无数人跪倒在地,放声嚎哭。他们有救了!佛子归来,还带着他的金刚护卫!只要有这人留在并州,何愁并州不安?!
不知多少人呼喊着佛子之名,跌跌撞撞跟随在长长的车队两侧,向着刺史府涌去!
“你说什么?梁子熙入城了,还引动城内百姓夹道而迎?!”刺史府中,张司马面色骤变,豁然而起。
这怎么可能?!晋阳换过多少任刺史,有谁能引来这样的骚动?那梁子熙何德何能,竟然让那些黔首庶民如癫似狂?!
这可不行!只是惊愕片刻,张司马便反应了过来。若是对方以这种声势入城,自己却高坐刺史府中,恐怕万夫所指,就能让他如芒在背。他必须出迎才行!
“快!命令州府上下,出门相迎!”
一番兵荒马乱,张司马才带齐了属吏,开了刺史府中门,迎接这远道而来的新任长官。然而当站在街上,看到那让人畏惧的场面时,他还是忍不住目瞪口呆。
晋阳已经被围一年之久,在这之前,更有司马腾带领无数高门士族,离开并州。那时有多少人相随?怕是整个晋阳城都空了大半。而现在,目所能及,全都是人!男女老幼,衣着各式,不分性别年龄,简直像是倾城而出,只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