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五,梁王萧铭出宫另居,临走前于千秋殿外叩别养母楚贵妃。
萧铭离宫的前一天,叶皇后召萧铭前去椒房殿内,屏退左右,说了好久的话。谁也不知道叶皇后和萧铭都说了什么,只是椒房殿的宫人们在萧铭走后,重新回到殿里时,感觉殿里的气氛颇为低沉。
楚贵妃自巨石凭空出现后,就不再踏出千秋殿一步,连萧铭去千秋殿请安,楚贵妃都通通避而不见,每日清晨,一众妃嫔去往椒房殿向叶皇后请安时,都能看到上首处空出来的,本该属于楚贵妃的位置。
又是一日晨光好,许德妃坐在软席上,抬手扶了下缀着颗颗圆润、光华温和的珍珠的赤金嵌宝簪子,状似随意地开了口:“昨日梁王出宫,听说可是在千秋殿外哭了好一场,这不是惹得贵妃心疼吗?贵妃身子不好,现在连殿门都不出了,梁王这么大个人了,倒还像是孩子似的。”
萧铭生母再怎么不好,萧铭自身也是泰和帝的血脉,正一品的皇室亲王,楚贵妃更是宠冠后宫的四妃之首,一人之下,众人之上。许德妃言及这样的两个人,是以敢接许德妃这话的,在这椒房殿里也没几个。
孟贤妃虽然在大多数时候都不怎么靠谱,但她却很听得进去儿子萧钰的话,萧钰跟她说若是听到旁的妃嫔提起楚贵妃和萧铭,不管她当时能不能听懂人家说的是什么,都不许接话。孟贤妃便将嘴巴闭得牢牢的,她被儿子管惯了,也怕这会儿说了什么,之后会被萧钰念叨。
孟贤妃不说话,自然会有别人说话,这人倒是既让椒房殿里的一众妃嫔觉得合情合理,又教她们感到分外意外——接话的人是陈淑妃,这个生养了泰和帝最长的两个皇子,位列四妃之一,却活得像是个隐形人的女人。
“孩子不论长到多大,在阿娘面前,都是孩子。”陈淑妃说话时,眉眼处都带着点笑意,唇畔翘起的弧度也是恰到好处,仿佛这些年的深宫冷寂并没能将她身上的光辉磨去一分一毫。
陈淑妃这话说得讨巧,竟像是全然不知楚贵妃和萧铭先前闹出来的那一桩官司一般,话里那句“阿娘”就更是让在这椒房殿里敬陪末座的刘美人呼吸一滞,面色一白,一时间就有了些如坐针毡的意思。
“皇后娘娘不是还在梁王离宫前一天同梁王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吗?慈母心肠,可见一斑。”陈淑妃将目光投向叶皇后,脸上笑意清浅,神情里的真挚诚恳十分动人。
“淑妃倒还真是有心人。”叶皇后不咸不淡地接了句,眼神冷淡得很。
许德妃微微垂首,掩去自己飞扬的眉梢,瞧瞧,她就知道陈淑妃坐不住了。
楚贵妃昏招频出,皇储之位悬而未决,身为皇长子、皇次子的生母,陈淑妃就算本身无心,也难免会为儿子们多考虑几分。毕竟他日,皇弟继位,占了一个“长”字的哥哥的地位可就尴尬了。
孟贤妃眨了眨眼,又想起了萧钰的嘱咐——“如果淑妃娘娘说话,阿娘您也不要接话。”于是将嘴闭得更紧了。
叶皇后将下方诸人的表现尽收眼底,眸光掠过孟贤妃时,也不由得轻轻蹙眉,堂堂正一品的贤妃娘娘,在许德妃和陈淑妃的衬托下,看起来像只随时都会瑟瑟发抖的小鹌鹑。还真是难为萧钰了,摊上这么个亲娘。
孟贤妃作为正正经经的世家女,按理说来,不该是这个模样,奈何孟贤妃自幼父母早逝,由伯父伯母抚养,伯父伯母虽不曾亏待过孟贤妃这个侄女,但论起关心教养来,总归是要差亲生父母一截的,打不得骂不得,孟贤妃还生就敏感多思,伯父伯母纵容着纵容着,就让孟贤妃成了现在的样子。
“娘娘说笑了,这宫里,人人都是有心人。”陈淑妃不卑不亢地迎上了叶皇后的目光,意有所指。
叶皇后不再搭理陈淑妃,换了个话茬子:“梁王出宫之后,就要轮到吴王和周王了,吴王是哥哥,定是吴王先出宫,贤妃可有什么要为吴王讨要的?”
原本还闭着嘴的孟贤妃听见叶皇后问话,立即就调整了状态,萧钰也曾告诉她,只要是叶皇后同她讲话,如实回话即可。
“七郎说他不缺什么。”一提起儿子,孟贤妃的眼睛里就漫上了层层笑意。
“嗯,知足是福,七郎是个好孩子。”叶皇后被孟贤妃的憨态给逗笑了,点了点头,看似随意地夸了萧钰一句。
叶皇后明显话里有话。
许德妃眉心一跳,也不知叶皇后这是在敲打她,还是在敲打陈淑妃,亦或是,不只是她们两个,而是敲打这椒房殿里的一众妃嫔。
今日的请安一直到日头逐渐高升之时才散,许德妃大步流星地走在诸妃嫔的最前面,陈淑妃稍稍落后许德妃半步,在许德妃即将走上步撵之时,叫住了许德妃:“德妃妹妹。”
许德妃回头看向陈淑妃,“淑妃姐姐?”
“我许久不曾与妹妹下过棋了,不知妹妹如今棋艺如何,毕竟当初,姐姐我可是妹妹的手下败将呢。”
陈淑妃和许德妃的对话就像是最普通的友人寒暄,可孟贤妃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孟贤妃倒吸了口凉气,也不等许德妃和陈淑妃先上步撵了,走上步撵就吩咐宫人直接回去,连招呼都没有跟许德妃和陈淑妃招呼一声。
“我如今棋艺如何,姐姐来试试,不就知道了?”许德妃笑盈盈地看着陈淑妃,眼底一片真切,“还是说,姐姐输给我,输怕了?”
陈淑妃脸色不变,只眼里的热切尽皆散了,淡然道:“妹妹放心,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来找妹妹讨教的。”
“那,我就恭候姐姐了。”许德妃似模似样地向陈淑妃施了半礼,方才转身上了步撵。
步撵抬起,许德妃坐在步撵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淑妃,露出了关切的神色,“淑妃姐姐,路上小心。”
“我就不劳德妃妹妹挂心了,德妃妹妹,慢行。”
四妃之三的步撵都消失在椒房殿后,位分低一些的妃嫔们才陆陆续续地散去。
宫中规矩,正三品及以上方可乘步撵,刘美人不过区区正五品,自是只能步行回去。
刘美人孤零零地走在最后面,泰和帝的妃嫔,就算不是出身世家、勋贵,也是正经采选上来的良家子,唯独刘美人是个例外,贱籍出身,被泰和帝宠幸的缘由也很难以启齿,是以,在这宫里,刘美人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
高悬在苍穹之上的太阳发出刺目的光,刘美人仰头,迎着光,眯起眼,刚要提步离开椒房殿,却被叶皇后身边的婢子给叫了回去。
“美人,皇后娘娘请您进去。”
刘美人愣了愣,没敢问叶皇后找她什么事,只迅速地点了头,又转身跟着传话的婢子走进了椒房殿。
“你来了。”叶皇后眉眼微挑。
“娘娘唤妾来,不知所为何事?”刘美人跪伏在地上,没有叶皇后发话,不敢起来。
叶皇后看着似乎从来就没有享受过母凭子贵这一待遇的刘美人,心下无可奈何地轻叹,“你起来吧,本宫找你来,自然是好事——梁王大了,你是他的生母,一直待在美人这个位分上,梁王的面子也不好看,本宫已经拟了旨,圣人也准了,三日之后,你就是婕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