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在车外挑了个不近不远的地方,战战兢兢地立了半个晚上。
秋夜霜露浓重,他的脸却始终在发烫。
李嬷嬷来了两趟。
第一次问王爷姑娘怎么还不下车,见他面红耳赤、支支吾吾的样子,心里就有了底。
第二次又来小声嘱咐了一通,说水已经备在旁边小房间里了,避子汤也准备妥当了,到时候记得提醒殿下。
随侍愣了愣,对这个带着杀气的名词后知后觉,“那如果殿下说不用呢?”
嬷嬷给了他一个眼神,意思是“别犯傻。”
他摸了摸脑袋,又等了一阵子,终于等到车门“吱呀”一声打开。
江寻澈抱着怀中的女孩一路走下来,神色平静,路过南风的时候什么话都没说,径直示意他推开小房间的门。
然后将苏栖禾平放在床上,盖好锦被,自己坐在床边,抬手试了试女孩额头的温度。
“有点发烧,如果明日还没降下来,就让骆止寒过来一趟。”
南风赶紧应下,低着头不去想为什么王爷的声音如此低哑。
只见江寻澈试完温度,没有立刻收回手,犹豫片刻后落在她红霞未褪的脸蛋上,抚过的动作带着些许轻柔。
良久,他站起身,准备回自己的后殿去。
随侍记着李嬷嬷说的话,生怕又一朝失误导致被罚,于是跟在后面小声说:“殿下,那个,避子汤......”
江寻澈脚下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然后继续向前走去,只轻声说了一句“嗯。”
苏栖禾刚醒过来,眨了眨眼,意识还没恢复,就看见李嬷嬷把一碗黑如墨汁的汤药端到自己脸前。
“姑娘,快喝了吧。”
嬷嬷的声音有几分复杂,却透着不容质疑的压力。
苦涩的味道刺激着鼻尖,还没入口就几乎要呛出泪来。
饶是她身子不好、吃过很多难喝的药,依旧觉得眼下的苦味是最难忍的。
“嬷嬷,这是——”
老妇人端药的动作不变,果断坦然地回答:“避子汤。”
然后她看着床前还有几分虚弱的少女猝然睁大了眼睛,瞳孔颤了好几下。
接过药碗的时候,指尖也微微抖着,好像直面了什么非常恐怖的事实。
苏栖禾能如此意外,想必在这方面还非常懵懂,心里没数。
嬷嬷叹了口气,一边盯着苏栖禾喝药,一边拿出语重心长的口吻开始教育:
“苏姑娘,秦王殿下还没有王妃,按照通常的规矩,未娶正妻时,妾与通房不能是生育的。”
说到“妾与通房”的时候,李嬷嬷还噎了一下,大概是突然发现这小姑娘甚至还毫无名分,稀里糊涂就侍了寝。
有名分的侍妾尚且有如此规矩,没名分的就更不可能逃过喝药了。
女孩睫毛忽闪,没再说什么,只是顺从地仰起头,屏着呼吸,将药汁灌进嘴里,第一口直接被苦得打了个哆嗦。
喝完后,有沉在碗底的药渣一同落进了嗓子眼,扎得刺疼,还把生涩的味道堵在喉咙中经久不散。
放下药碗的同时,眼泪也落了下来。
来势汹汹,一发就不可收拾,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只是眨眼的功夫就泪流满面。
“哎呀,姑娘,哭什么?大家都是这样。”
李嬷嬷以为她是怕苦怕伤身,心急之下举了个错误的例子:“外面那些花楼商女,不都经常喝这玩意,没事的。”
这话误打误撞地戳中了苏栖禾真正难过的原因。
既然是要喝避子汤,就更证明了江寻澈只是要她的身子,不是她这个人。
那她和那些花楼商女有什么区别?
多少个在彬州的夜晚,她从家中跑出去找父亲,看到他身旁的那些女子,总要飞快地低头移开目光,心里五味杂陈。
不仅因为她们间接破坏了她的家庭,更是因为她心里清楚,以色侍人者,无非是祈求别人怜爱的玩物。
进入王府以来,她小心翼翼地盼了那么久,竭尽所能地完成任务,希望王爷能需要自己。
却没想到,最终落在她头上的却是这种......需要。
恍神了一阵子,嬷嬷把药碗收走,“接下来最好再休息调养几天,殿下没有什么活再交给你吧?”
苏栖禾这才想起来:“有的。”
那篇词,昨天说的是第二天日落前完成,那就还有半天的时间。
站起来的时候才发觉全身酸疼无力,被李嬷嬷扶着才勉强走到了偏殿的书房。
老妇人大概有点心疼,走路时压低声音念叨了一句:“竟然还要写,殿下没有其他幕僚了吗。”
女孩坐在桌前,磨墨铺纸,“没关系的。”
毕竟在写出优秀的文辞方面,她比别人更有把握。
而且,比起......她或许还是更喜欢为王爷做这些事。
江寻澈出现在书房门口时,她正要写完最后一句话。
女孩胸有成竹,下笔流畅,平静地垂着眉眼,安宁从容。
听到脚步声时抬起头,一双秋水眸子光彩流转,看见是他后,眼底还涌出几分复杂的情愫。
就像怯生生的小兔子看见了深不见底的树洞,一边害怕着,一边又要小心翼翼地靠近。
可树洞只会将她吞吃入腹,而且全然无情。
“写完了?”
一开口就是任务,完全没有问她身体是否不适,昨晚是否做得过火。
“回殿下,写完了。”
苏栖禾心里沉甸甸的,不着痕迹地将稿子递上去。
她选择的词牌是《金缕曲》[1],篇幅不长不短,刚好够讲清事情的始末,又玲珑精巧,便于传唱。
秦王殿下接过来看了一遍,然后又将纸页放回桌上,全程都没什么表情,不悲不喜。
对上女孩战战兢兢等待被评价的眼神,这才说了一句:“很好。”
其实有那么一个瞬间,看到女孩颤抖的睫毛,他突然想要上前去摸一摸她的脑袋,说你写得真的很不错。
当然,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不可能付诸行动。
江寻澈移开目光,示意南风从门外运来一大堆册子摆上桌,自己也找了个位置坐下,就坐在她身侧。
他说:“废太子诏还没发出来。”
苏栖禾算了一下时间,从皇上写好诏书,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了,而且天色已晚,今天肯定不会颁布,那就只能再等明天。
拖的时间越长,越有蹊跷。
难道太子又拿出什么翻盘之策,让元熙帝犹豫了?
她看了看自己刚写完的《金缕曲》,“那这个怎么办?”
“当然还是要发。”
在刑部判决和皇帝诏书都还没有颁发之前,他决定先把一首讲述太子被废之实的诗词流传出去。
目的很明显,就是要逼皇上坚持原有的决定。
她想起金殿之上天子的威严,突然有点害怕,但王爷已经做出了决断,她只能横下心来服从。
“那殿下,请问这些册子是什么?”
“是废太子之后,秦王府准备送给朝中所有三品及以上大臣的通告文书。”
江寻澈拿起其中一本,放到她面前。
“他们每个人的文章你应该都看过,了解基本的性格和喜好,现在对照着逐个润色一下,每完成一份就拿给我过目。”
原来,之所以殿下肯主动坐到她旁边,是因为等着检查她的产出。
进屋之后,他没有一句话提及昨晚两人发生的事,视线也不曾在她身上再多停留一瞬,仿佛毫不关心,无关紧要。
大概只是当时即兴所为,纾解完毕,就抛在脑后了。
她实在很不想用“纾解”这个词,哪怕只是想到都觉得难过,但事实确实如此。
悲伤一点一点从四肢百骸里渗出来,在苏栖禾的心底掀起一场无声的潮涌。
她低下头,睁大眼睛,麻木地阅读着一封封朝廷文书,斟酌其中的遣词造句。
而心底有另一个自己,正在忍受剧烈的、锥心刺骨的疼痛。
曾经她不明白娘为什么要始终等待父亲,也不知道娘听到父亲不曾归家的消息时,为什么会痛苦地捂住胸口。
现在明白了,原来伤到极致的时候,心是真的会疼的。
两人并肩沉默,有半个时辰悄然流过。
管家过来领了《金缕曲》的稿子,准备吩咐人下去抄写流传,顺便请示要不要署名。
苏栖禾想,王爷大概会要求匿名吧。
江寻澈头也没抬,还在看她刚润色好的那篇文书,修长手指微微弓起,翻过书页时,突然说:“这次署你自己的名字。”
她有点意外,不知道此举是为何意。
“因为你是被皇帝亲自认可过的才女,《青玉案》的作者。”
王爷的声音很低。
“京城其实有不少人都知道你的名字,尤其是——”
他点了点手中的册子,“官员和书生们。”
苏栖禾对所谓名声也没什么感知,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她也就点了点头:“好,那就多谢殿下了。”
管家走后,她继续提笔翻开下一本册子,尽职尽责,顺从乖巧。
反倒是江寻澈借着翻书的空隙抬起头,侧眸瞥了她一眼,视线沉翳,意味不明。
他心想,小姑娘大概是还没反应过来,没有意识到署名这件事的核心意义。
——是牺牲了她的名声来给他背书。
大概苏栖禾一直待在秦王府里,不知道她流传出去的几篇作品被广为称赞,曾令京城纸贵。
而她也成为了世人皆知的才女典型,不仅才华横溢,而且名声清白,风骨铮铮,很得文人墨客青睐追捧。
但是,这篇署了她名字的《金缕曲》传出去之后,大家一方面会传颂内容,从中了解太子被废的事实。
另一方面肯定也会意识到,苏栖禾参与了宫中的权斗,是秦王手下的一支笔,是折断傲骨而献媚于威权的“御用文人”。
原本干净清秀的名字,就此打上了秦王的烙印,沾染了权力场的污泥,大概将来也洗不掉了。
江寻澈不动声色地又翻过一页纸,什么都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1]:灵感来自清代文学家顾贞观为求纳兰性德搭救好友吴兆骞而创作的两首《金缕曲》,里面有一个我非常喜欢的句子“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苏栖禾出身于贫寒,家庭破碎,历经坎坷,没享过福,现在又身处几乎全是顶级权贵的圈子,所以谨小慎微和自卑是无形之中深入骨髓的。
因此她对江寻澈的喜欢,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仰望“。
但与此同时,自卑也会造就她的清醒,类似于“你不会喜欢我,那我就离开吧,即便我还喜欢你,即便我很难过。”
p.s. 为了描写避子汤的苦涩,蠢作者喝速溶的时候专门多放了两勺咖啡粉,真的苦得喝一口哆嗦一下(痛苦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