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面前,威压无形,如履薄冰。
如果不是从小就在皇城氛围里长大的人,进金殿面圣的时候都会被这股气势无声地震住,下意识暴露出真实的心思。
所以江寻澈眼睁睁看着苏栖禾对皇上行了礼,然后一找到机会就小心翼翼地朝自己望过来。
依旧是那种小动物的眼神,纯净温柔,不知是害怕了想找他寻求依靠,还是在发生了车厢内的那些事后,单纯地就想看一眼他。
他不为所动地转过头,移开了目光,假装没看见女孩那一瞬间的失落。
皇上倒是饶有兴趣地看了过来:“苏小姐,听说奏折被替换的事是你最先发现的?”
“回禀陛下,是的。臣女在替秦王殿下整理奏折时,偶然发现了一些端倪,所以禀报了殿下。”
江翊泽找到机会,顿时跟进:“后宫尚且不能干政,你为何能看见这些东西?”
若是其他人在这里,可能会被这个刁钻的问题难住,回答不好就有惹上天子之怒的风险。
但女孩深吸一口气,虽然低着头,但话语却没有停顿,带着一种急中生智的从容。
“回禀陛下,后宫不能干政是为防止外戚做大、扰乱朝廷,并不是因为椒房与闺阁中没有笔墨心智。”
“臣女在秦王府中并无异心,尽臣女所能协助殿下为天子效力,所以殿下才允许我整理文章,继而侥幸发觉此事。”
巧妙地将棘手的问题引到“异心”上,既给自己和王爷辩白,又再一次绕回太子的错处。
皇上笑了:“你确实有这个能力,谈何侥幸。”
“多谢陛下。”
“那么,”天子的声音带上了威势,“你要为这个案子作证吗?”
做证人就必然要承担反攻倒算的风险,就算不翻案,也有可能被其余气急败坏的太子党报复。
江寻澈眉心微微一皱,主动侧过头去看女孩。
可与此同时苏栖禾正好垂下了眸子,视线完美地错开,没能接收到来自他的转瞬即逝的一丁点关心。
“臣女愿意。”
她躬身再拜,下车前仓促理好的头发又散开了几绺,贴着耳朵若即若离地飘在脖颈间,让人心里发痒。
身后,秦王眼神暗了暗。
太子还想再争辩什么,但几次试图抹黑都失败后,元熙帝已经对他彻底失望。
不想再废话,直接摆手示意宫人把他带下去,然后叫赵镇澜上前来。
“赵侍郎,文华殿内鬼偷换奏折案,以及前翰林学士梅兰臣的弹劾案,现在均转交刑部,务必严格调查,今明两日之内把两案结果呈给朕过目。”
都已经先斩后奏地将人带走了,现在让刑部调查无非是补充证据加走个形式。
赵镇澜自然是领了任务回去干活,临走前,若有所思地朝秦王和苏栖禾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翊泽这两桩案子都被抓到了把柄,铁证如山自有公断,废太子也是理所应当。
而江寻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找不出半点问题。
这让赵侍郎心里觉得不对,可惜目前没有证据。
现在金殿内只剩下皇上、秦王和苏栖禾三人。
皇帝提起笔来,借着胸中的怒气,亲自拟写废太子的诏书。
“太子江翊泽,亲近奸佞,妄用小人,绝无忠孝仁厚之念,以至于上蔽君父,下祸黎民。”
此话一出,也就是对江翊泽的政治生命进行了盖棺定论。
不管他今后是死是活,有这几句话压在头上,就翻不了身,永远不可能坐上龙椅。
苏栖禾松了一口气,知道此事终于要结束了。
下意识又要侧眸去偷看江寻澈,可想起刚才他的回避,赶紧硬生生刹住了视线。
专注而紧绷的情绪松懈了少许,于是又有一阵隐约的酸涩后知后觉,从心底的角落里渗出来,渐渐传遍全身。
她还站在原地,只是头垂得越来越低。
“......岂敢以此不肖之子,而乱天下?”[1]
元熙帝在诏书上落下最后一笔,平摊在桌上,颇为满意地读了两遍。
他突然又自言自语:“废太子一事传出去,不知道会不会在百姓那里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自然是有的。
苏栖禾是在场唯一一个来自市井的人,明白黎民百姓的想法。
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份诏书发出去,就像给平静的湖面砸下一块巨大的石头,水波四溅,久久无法平息。
大家会议论纷纷,将此事揣度为一场精心策划的宫斗,然后越传越添油加醋。
最后很有可能会演变成秦王故意抹黑长兄,那两个案子也是栽赃嫁祸的,就是为了夺嫡。
到时候就算江寻澈亲自站出来声明,都为时已晚了。
如果殿下还想要自居清高,不肯展露野心,等待皇上将他立为储君,最后登基即位,一统天下。
那就绝不能沾上“手足相残”这种词,哪怕是流言蜚语也不行。
所以出宫上车后,她甚至没有再回想方才车厢内的事情,斟酌片刻后小声说:“殿下,方才皇上所说的不良影响......”
“肯定会有。”
江寻澈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街景,悠悠道:
“你有解决方法吗?”
苏栖禾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脑海中冒出的想法说出口。
“回殿下,或许......可以抢先一步将事情写成文辞,流传出去。”
诗文不仅是庙堂之上争权夺利的工具,更是市井生活里抒发群众感想的载体。
毕竟她进王府之前,在京城做过半个月的代写。
那些与她打交道的百姓们也都能懂文意,就算不识字,只要是写得好的句子,他们也会自发传颂。
如果能有一篇语言优美、文采斐然的长短句讲述这件事的详细始末,流传出去,就有可能提前阻止流言朝着不利于江寻澈的方向发展。
秦王殿下终于转过身,凝眸一瞥。
车窗外天色已晚,身后黑沉沉的天幕上缀着疏月寒星,恰如他朝她看过来时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你来写。”
“是。”
又是一次任务,只不过这次是她主动提出的。苏栖禾垂着眼眸,睫毛颤了颤。
“明早之前写完。”
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没有一丝波动,好像对这个提议毫不意外。
但总归是没有异议,也就是认可了。
能被殿下认可,还是很高兴的。
她在心里飞快地估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彻夜赶工应该来得及,于是点点头,再次顺从道:“是。”
马车驶入了王府的大门,停在院子里。
接下来,他们就会离开这个车厢。
她将要回到偏殿提笔写文,斟酌字句,熬一通宵。
而王爷也会回到自己的房间,而且不允许她再擅自进入。
不会有人再提起曾经在这个角落里发生过的旖.旎,和片刻的亲昵。
苏栖禾起身准备下车。
她在脑海里开始构思这篇词赋的框架,努力压过其他难以理清的纷乱思绪,不让目光撞见车内那特殊的一隅。
突然听见身后的人说:
“站住。”
她脚下一顿,全身下意识绷直。
一阵难言的酸涩沿着脊椎升起,来势汹汹,让她呼吸发紧,心里七上八下。
江寻澈没有再说话。
所以,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事,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叫住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头。
只能屏着呼吸,僵硬地立在原地,手指在袖子里悄然握紧。
沉默之中,车内温度再次攀升,不知不觉耳根又难堪地泛起红晕,带着些许烧灼。
江寻澈的视线沉着而平静,凝望着女孩的背影。
而与他的气定神闲相反,苏栖禾只觉得自己无所遁形,紧张到几乎要失去呼吸。
单是将哽住的喘息压抑在唇间,不要传出来,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她在想的是什么?如果他想的跟她不一样怎么办?如果一样......又怎么办?
“殿下。”
声音出口,带着几分细软的颤抖,让她自己都忍不住愣了神。
“......请问,还有事吗?”
身后的人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她很少见江寻澈笑,眼下这还是第一次。
“确实还有事。”
“方才那篇东西,不用明早了,明天日落之前写完吧。今晚,你大概没有空。”
这就算回答了。
他相信以苏栖禾的聪明,不会猜不出来他想要她什么,而且一定要今晚。
果然,女孩的背影几乎在肉眼可见地颤抖,耳边那绺散开的头发也晃了一下。
虽然紧张万分,但她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一时无人说话,寂静无声地蔓延开来,好像连空气都被抽走。
不知过了多久,从王府的前院里远远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谈话声,似乎是李嬷嬷在压着嗓子问南风:为什么殿下和苏姑娘还不下车?
年轻随侍不知道回答了什么,总之两人的声音很快又消失了。
车内的这一点空间里万籁俱寂,好像连时间的流逝都已经被冻结。
终于,身后的人站起身,朝她走了两步。
苏栖禾一动不动,又怯又羞,皮肤泛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战栗。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落进捕兽笼的小动物,等待着被人揪着脖颈提起来,然后迎接未知的命运。
肩头被抓住,然后被搂着腰转过身子,抵在了窗前。
被吻的时候,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有几点轻盈的泪光溢出来,挂在睫毛上。
全身软而无力,渐渐失去支撑,滑了下去,平躺在车内。
外面皓月已经升空,莹润如水的光华顺着车窗流淌在她细腻的皮肤上,顺着脖颈的曲线,一路淌过锁骨,落进更深的阴影里。
江寻澈的指尖随着月光一起游移。
俯下身衔住她的耳垂时,一句低哑的“别动”落在耳边。
作者有话要说:[1]:借用自隋朝杨坚《废皇太子勇为庶人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