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
过了一年多,我又见到了狄恩。那阵子我一直待在家里写作,而且依靠退伍军人助学金重新进了学校,1948年圣诞节,姨妈和我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去弗吉尼亚看望我哥哥。
这件事我曾经写信告诉狄恩,他说过他要回东部。我告诉他如果他在圣诞节和新年的这段时间里到东部的话,会在弗吉尼亚的泰斯特蒙特找到我。一天,我正和南方亲戚们围坐在泰斯特蒙特的客厅里交谈。这些羸弱的男男女女的眼睛里流露出南方古老的神情。他们低声唠叨着天气、收成、谁生了一个小孩、谁盖了一幢新房等等,显得无精打采。忽然,一辆溅满泥污的哈得逊49型汽车从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驶来,到了房前戛然停住。我根本没去想这会是谁。车上下来一个身体结实但却疲惫不堪的年轻人,眼中布满血丝,胡子也没刮,身上穿了件破破烂烂的T恤衫。他来到大门口,按了按门铃。我打开门,一下子认出这就是狄恩。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这么快就从圣弗朗西斯科来到弗吉尼亚我哥哥洛克家的门口,因为我刚给他写信告诉他我在哪里。车里还睡着两个人。“我的天!狄恩,谁在车里?”“哈哈,伙计,这是玛丽露和埃迪。邓克尔。快给我们找个地方洗个澡,再找点吃的,我们都饿瘪了。”
“可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到这儿了?”
“啊,伙计,我们开的可是哈得逊!”
“你从哪里搞到的。”
“我用存款买的。我一直在铁路上工作,一个月挣400元。”
接下来是一片混乱。我那些南方亲戚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狄恩、玛丽露和埃迪。邓克尔是谁,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姨妈和哥哥洛克跑到厨房去商量该怎么办,在这间小小的南方式房子里挤了11个人。不仅如此,我哥哥已经决定搬家,而且一半家具都搬走了。他和妻子、孩子准备搬到靠近泰斯特蒙特城的地方,他们买了一套新的客厅家具,旧的那一套要运到帕特森我姨妈家里。但是还没决定到底怎么运。狄恩一听说此事,马上表示可以用那辆哈得逊来运。我和他可以把家具运到帕特森,顺便也把姨妈送回家,这样既能省下一半钱,又减少了许多麻烦。这个建议立即得到采纳。我的嫂子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这三个可怜的旅行家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玛丽露离开丹佛以后就没睡觉。我觉得她看上去比以前老了许多,但也漂亮了许多。
后来我才知道,从1947年秋天开始,狄恩就一直同凯米尔住在一起,他们生活得很愉快。狄恩在铁路上找了一个工作,挣了不少钱。不久,他又成了父亲,他们有了一个逗人喜爱的小姑娘,艾米。莫里亚蒂。一天,他正在街上走着,忽然眼前一亮,一辆哈得逊49型汽车正在降价出售。他立即冲到银行取出了他的全部存款,买下了这部车。那时,埃迪。邓克尔一直同他在一起。这下,他们又一个子儿也没有了。狄恩设法让凯米尔不再为此担心,然后告诉她他要离开一个月。“我要到纽约去把索尔带回来。”凯米尔并不太愿意他这么做。
“这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不为什么。不为什么。亲爱的,是这样,索尔一直求我去把他接来,我也非常需要——但我们没法完成这些计划——我会告诉你为什么。……噢,听着,我会告诉你这是为什么。”他告诉了她为什么。当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理由。
身材高大的埃迪。邓克尔也在铁路上工作。由于同周围的同事搞得很僵,因此他和狄恩仅仅因为一次偶然事故便被解雇了。埃迪遇到了一位名叫盖拉蒂的姑娘,她靠着自己一点积蓄住在圣弗朗西斯科。这两个疯子想把她一起带到东部,这样就可以用她的钱。埃迪连哄带骗,她却坚决不去,除非埃迪同她结婚。于是,埃迪。邓克尔闪电般地同盖拉蒂结了婚。狄恩则四处张罗着在报上登了一个必要的消息。圣诞节的前几天,他们以每小时70英里的速度驾车离开了圣弗朗西斯科。直奔洛杉矶。然后又踏上了无雪的南方公路。他们在洛杉矶的一家旅行社拉到一位旅客,他要求搭车到印第安那州。他们把他拉一段路,要了15元的汽油费。他们又让一位妇女和她的白痴女儿搭车到亚利桑那州,要了4无。狄恩同那位傻姑娘一起坐在前面,跟她聊着,他说:“真的,伙计,她可真是个可爱的小妞。噢,我们一路上谈着上天堂时的大火和沙漠,还有她那只能够用西班牙语诅咒的鹦鹉。”这些乘客走了以后,他们继续向塔克逊进发。一路上盖拉蒂。邓克尔,埃迪的新婚妻子,不停地抱怨说她太累了,想在汽车旅馆里睡觉。如果那样的话,不等他们赶到弗吉尼亚,就会把她的钱统统花光。接连两个晚上她都坚决要求停车,每人花了10元钱在汽车旅馆。等他们到了塔克逊,她身上一个子儿也不剩了。于是,狄恩和埃迪把她留在一家旅馆的走廊里,然后载了一个旅客,满不在乎地自顾自重新上路了。
埃迪是个身材高大,性情稳重,没有头脑的家伙;他随时准备去干狄恩让他干的一切事情。这时的狄恩正处于深深的不安之中。他在穿越新墨西哥州的拉斯克鲁塞斯时,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想再去看看他那可爱的第一位妻子——玛丽露。她住在丹佛。于是他便不顾乘客的反对,调转车头向北驶去。晚上到了丹佛,他四处打听,最后在一家旅馆里找到了玛丽露。以后十几个小时里他们疯狂地做爱,事情就这样定了:他们又要生活在一起。玛丽露是狄恩真正爱过的唯一一位姑娘。他一看到她的脸就感到无比愧疚。为了过去的一切,他跪在她的脚下乞求宽恕,想重新获得她的欢心。她则不停地搓揉着狄恩的头发。她理解他,知道他有时会发疯,为了安慰一下那位乘客,狄恩给他找了一个姑娘,还在旅馆里为他订了一个房间。旅馆底层是个酒吧,一群老赌棍们常在那里狂饮。但是那位乘客拒绝了那位姑娘,夜里步行走了;这以后他们再也没见过他,显然他是搭巴士到印第安那去了。
狄恩、玛丽露和埃迪。邓克尔沿着高尔法克斯一直向东行驶,然后越过堪萨斯平原。路上,他们遇到了一场特大的暴风雪。到了密苏里,狄恩在夜晚行车时不得不用围巾包住头,然后把头伸到车窗外开车,因为挡风玻璃上结了一英寸厚的冰。他不得不在风雪中盯着前方的路。当汽车驶过他祖先的出生地时,他无动于衷。早晨,汽车开上了覆盖冰雪的山坡。下坡时,一下滑进了路旁的沟里。一个家场工人过来帮他们把车推了上来。路上,他们又碰到了一个人要求塔车,他说如果他们把他带到孟菲斯,他答应付给他们一块钱。到了孟菲斯他的家里;他到处找钱,想去买点喝的来。最后他说找不到了。于是狄恩他们又重新上路,穿过田纳西。由于发生了意外事故,前面的交通被堵塞了。狄恩原本以每小时90英里的速度在开车,现在只好把速度限制在每小时70英里,否则汽车非翻到沟里不可,他们在深冬季节里翻越了斯摩基山。当他们到达我哥哥的家门口时,已经有30多个小时没吃饭了——除了吃点糖果和乳酪饼干以外。
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狄恩手里拿着三明治,站在唱机前,摇头晃脑地听着我刚买回来的一张名叫《打猎》的流行音乐唱片。这张唱片是由狄克斯特。戈登与渥德尔。格雷灌制的。他们在一群疯狂的听众面前声嘶力竭地唱着,使这张唱片充满了神奇的谜力。周围的南方佬们面面相觑,不安地摇着头,“索尔交的都是些什么样的朋友。”他们对我哥哥说。他也无法回答。南方人不喜欢狂放的年轻人,尤其是象狄恩这样的。狄恩却毫不在乎他们,他的疯狂已经登峰造极,直到他和我和玛丽露和邓克尔一起驾驶着哈得逊飞驰而去时我才意识到这一点。这时,只有我们几个人在一起,又可以随心所欲地交谈了。狄恩紧紧攥着方向盘,沉思了一会儿,象是突然决定了什么似的。他驾驶着汽车,把车速挂到第二排档。汽车按照这种疯狂的决定,在公路上箭一般风驰电掣。
“现在好了,小伙子们。”他说,一边弓着腰开车,一边擦了一下鼻子,给每个人递上一支香烟,身子不停地摇晃。“我们该决定下个星期去干什么了。现在可是关键时刻,关键时刻。啊哈!”他超过了一辆小型客车,上面坐着一个老黑人,正慢慢地开着车。“嘿!”
狄恩叫道,“嘿!快瞧!现在,他的灵魂在想些什么——让我们好好想想吧。”然后他放慢了车速,好让我们回头看看这个可怜的老人。“噢,瞧,他多么可爱,我现在想到了很多很多东西。我知道这个可怜的家伙一定在估摸着今年的萝卜和火腿。索尔,你不会理解这些的。我曾经在阿肯色同一个农场工人一起住了整整一年,那时我才11岁,什么杂活都得干,有一次我还剥过一匹死马的皮。1943年圣诞节,我离开了阿肯色,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记得那是5年前的事了,我和本戈温想偷一辆汽车,但是车主身上带着枪,我们只好拼命奔逃。我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对于南方我是有发言权的,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了解南方,我对它了解得一清二楚。伙计,我还仔细看过你给我写的信上所提到的有关它的一切。”说话中,他有点搞不清方向,便停下车,查看了一下以后,重新把车子开到时速70英里,他伏在方向盘上,目光炯炯有神地直视前方。玛丽露微笑起来,这是一个全新的而且是完整的狄恩,他正在逐渐成熟起来。我暗自思忖,我的上帝,他变了,每当他讲起他憎恶的东西,眼里就会冒出愤怒的火花;当他高兴的时候,又会代之以喜悦的光芒。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为这种四处奔波的生活紧张的颤动。“喂,伙计,我要告诉你,”他捅了我一拳,说道,“喂,伙计,我们必须挤出点时间——卡罗出了什么事?亲爱的,我们明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卡罗。现在,玛丽露,我们要搞到一点面包和肉,做一顿饭,然后到纽约。索尔,你还有多少钱?我们可以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后面,大伙都挤到前边来,轮流讲故事。玛丽露,小宝贝,你坐到我身边来,索尔挨着坐,埃迪坐在靠窗那边。埃迪这个大块头把风都给挡住了,他还穿着外套。我们将要开始一种快乐的生活,现在是时候了,我们应该及时行乐。”说着,他抹了一下下巴。车在他的驾驶下七扭八拐地超过了三辆卡车。晃荡着进入泰斯特蒙特。他头也没动,只是眼珠转了180度,就把四下里的东西都扫了一遍,一下子看到了一个停车场。于是,我们把车停在了那里。他跳出汽车,挤进了车站,我们都顺从地跟在后面。他买了几包香烟。看上去他的举动真象是有些发疯,几乎是同时在做几样事情,前后左右摇着头,急促而有力地挥着手,一会疾步如飞,一会又倒坐在地,抓耳挠腮,坐立不安,说话也是气喘吁吁,眯着眼睛四下张望,并且一刻不停地缠着我聊天。
泰斯特蒙特气候寒冷,还莫名其妙地下起了雪。狄恩站在一条与铁路平行的笔直、空寂的大路上,只穿了一件T恤衫和一条没系皮带的裤子,好象随时要把它们脱了。他把头伸到车里,同玛丽露聊了几句,然后又缩了回去,向她挥了挥手说:“啊哈,我了解你,我太了解你了,亲爱的。”他的笑那么可怕。光是低声痴笑,然后又放声狂笑,真象是个疯子,只是比疯子笑得快点,更象个憨大。然后,他又用生意人的腔调说起话来。我们到这个城市的商业中心看来毫无目的。但是狄恩却找到了目的,他把我们差遣得团团乱转。玛丽露到食品店买东西做饭,我去买报纸看看天气情况,埃迪则跑去买香烟。狄恩喜欢抽烟。他一边看报纸,一边点了一支烟道:“哈哈,在华盛顿,我们这些不可一世的美国人正时刻盘算着跟别人捣蛋。”他看到一个黑人姑娘正从车站外经过,便冲了过去,“快瞧。”他站在那里用手指点着叫道,脸上露出傻乎乎的微笑。“啊!刚才过去的黑妞太可爱了。”我们都钻进汽车,向我哥哥家飞驰而去。
当我们来到我哥哥家,看到美丽的圣诞树和各式各样的圣诞礼物,闻着烤火鸡那喷香的气味,听着亲友们的交谈,我感到乡村的圣诞节是那么宁静。以前的圣诞节我总是这样度过的,但是现在,这个坏蛋却又一次使我从陶醉中惊醒过来,这个坏蛋的名字叫狄恩。莫里亚蒂。我又被拽着开始了路上游荡的生活。
我们把在我哥哥家的一部分家具放在车后,连夜就出发了,我们答应30个小时之内赶回来——30个小时从北到南跑一千公里,狄恩这么干是他一惯的方式。但这次旅途却相当艰苦,我们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一点。汽车的加热器坏了,挡风玻璃结了一层冰。狄恩一边以每小时70英里的速度开着车,一边探出车外,用破布擦出一个小洞,以便看清道路。
“哈,这个洞真棒!”这辆哈得逊车身宽大,足够我们四个人都坐在前排,我们腿上还盖了一条毛毯。这种车是五年前出现的一个新牌子,现在已经又旧又破,车内的收音机也不响了。我们向北驶向华盛顿,进入了301号公路,这是一条由两条单向道组成的高速公路。狄恩一个人喋喋不休地絮叨着,其他人都默不作声。他不断挥舞着手臂,有时斜着身子冲我叫,有时又放开方向盘。但汽车仍然箭一般地向前奔驰。甚至丝毫没有偏离路中央那条白线,这白线在我们的车的左前轮下不断延伸。
狄恩到这里来是毫无意义的,我这样跟着他四处奔波也同样没有任何理由。在纽约我还可以上学,同周围的小妞调调情。我遇到了有着一头美丽头发的漂亮的意大利女郎,名叫露西尔,我真想同她结婚。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一位我想与之结婚的女人,但是她会是怎么样的妻子呢?我把露西尔的事告诉了狄恩和玛丽露,玛丽露想了解露西尔的一切,还想见见她。我们穿过了里奇蒙、华盛顿、巴尔的摩,来到了费城一条风沙密布的乡村公路上。“我想同一位小妞结婚。”我对他们说,“我真想让我的灵魂休息一下,同她一起白头到老。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这么疯疯癫癫地到处乱跑,我们得决定到什么地方,找什么东西。”
“得了,伙计。”狄恩说道,“这些年来我早就了解你那些关于家庭婚姻的念头!还有关于你的灵魂的那些动人的东西。”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夜晚。在费城我们走进一家餐馆,用最后一点钱吃了一顿汉堡包。帐台的伙计——那时是凌晨三点一听到我们在议论钱的事,便表示如果我们愿意到里面洗盘子的话,他可以免费提供给我们汉堡包,外加咖啡,因为他的合同工到现在还没来。我们立即答应了。埃迪。邓克尔说他是个洗盘子专家。他来到后面,利索地伸出他的长胳膊干了起来。狄恩和玛丽露站在一边拿着毛巾在擦。不一会儿,他们就在一堆锅碗瓢盆之间接起吻来,然后又躲到餐具室哪个黑暗的角落里去了。帐台伙计很满意我和埃迪洗的盘子。我们干了15分钟就干完了。天还没亮,我们已经穿过了新泽西。
透过远方的积雪,纽约这个大都市上空那巨大的云团升起在我门面前。狄恩的头上包着一条绒线衫,他说我们就象一群阿拉伯人到纽约。我们都希望从林肯隧道穿过,然后横跨时代广场。玛丽露想看看它。“哦,他妈的,我希望我们能找到哈索尔。每个人眼睛都尖点,看我们是否能找到他。”我们在路上仔细查看着。“这个老哈索尔总是到处乱窜,你在得克萨斯肯定能遇到他。”
现在,狄恩从圣弗朗西斯科到亚利桑那,再到丹佛,四天里跑了大约四千英里,经历了无数的奇遇,但这还仅仅是开始。
我们回到我在帕特逊的家中,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经是午后了。狄恩和玛丽露睡在我的床上,埃迪和我睡在我姨妈的床上,狄恩的一只旧皮箱摊在地上。楼下的杂货店里有人叫我,我赶紧跑下楼去接电话。是布尔。李这个老家伙从新奥尔良打来的,他已经搬到新奥尔良了。布尔用他那又高又尖的声音在抱怨,好象是一个叫作盖拉蒂。邓克尔的姑娘刚到他家,她在找一个名叫埃迪。邓克尔的混小子。布尔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谁,盖拉蒂。邓克尔虽然被抛弃了却很固执。我告诉布尔让她放心,邓克尔现在同狄恩和我在一起。等我们到西海岸经过新奥尔良时一定把她带走。后来那个姑娘接过了电话,她想知道埃迪怎么样了,她一直都在挂念着他的幸福。
“你是怎么从塔克逊到新奥尔良的?”我问道。她说她打电话向家里要了钱,然后坐巴士去的。她决心去追赶埃迪,因为她爱他。我跑上楼告诉大个子埃迪,他神情忧虑地坐在椅子里。她可真是男人的天使。
“这下可舒服多了。”狄恩突然醒了过来,叫着跳下床来。“我们必须马上去弄些吃的来。玛丽露,到厨房看看还有什么。索尔,你和我去找卡罗。埃迪,你看看是不是能把房间打扫一下。”我跟着狄恩冲下楼去。
一个小伙子从杂货店里跑出来说:“你刚刚又有一个电话,是从圣弗朗西斯科打来的,要找一个叫狄恩。莫里亚蒂的小子。我说这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这一定是可爱的凯米尔在找狄恩。杂货店的这个家伙叫萨姆,高高的个,性情温和,是我的朋友。他看着我,挠了挠头,说道:“嘿,你跑什么呢?逛妓院去呀?”
狄恩气得暴跳如雷。“我宰了你这该死的家伙。”他冲进电话间,要求接圣弗朗西斯科。然后我们打电话到长岛卡罗的家中,叫他来一趟。两个小时以后,卡罗到了。这时,狄恩和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俩回弗吉尼亚把剩下的家具拉回来,再把我姨妈也接回来。卡罗。马克斯来了,胳膊底下夹了一叠诗,他坐在一张安乐椅里,瞪着眼睛盯着我们。开头半小时,他什么也不肯说,也不肯谈谈他自己。他平静地度过了丹佛萧条期,因为达卡萧条期的经历已经使他有了经验。在达卡,他蓄起了胡须,常常让一群小孩子,带他到一个巫医那里为他算命。他曾经按照达卡嬉皮士那样,在碎石路边的草棚旁拍了许多照片。他说他几乎要象哈特。克莱恩那样跳上一条大船启程远航去了。狄恩抱着一台唱机坐在地板上,津津有味听着正在放送的歌曲《一段美妙的罗曼史》。“小小铃铛在悠闲地摇晃,叮叮当当,啊,听!让我们低头瞧瞧这个唱机里面有什么秘密,这个叮当作响的铃铛。嗨!”埃迪。邓克尔也坐在地板上。他拿着我的指挥棒,跟着唱机有节奏地敲着。他敲得很轻,我们都听不清楚,只有屏住气才能听到“笃…嗒…笃笃”的声音。狄恩用手遮在耳旁,大张着嘴,叫道,“啊哈!”
卡罗眯起眼睛,扫了一眼这群愚蠢的疯子,然后一拍膝盖,说:“我要宣布一个决定。”
“什么?什么?”“这次旅行到纽约有什么意义?你们现在都在干什么下贱活儿?伙计们,我的意思是你们要到哪里去?你们开着破车,在这样的黑夜里要到美国的什么地方?”
“你们要到哪里去?”狄恩模仿着他的口气说道。我们都坐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我们大家都再也没说什么,唯一该做的事就是走。狄恩跳起来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该到弗吉尼亚去了。他冲了一把澡,我用屋里现成的米做了一大盘饭。玛丽露把狄恩的袜子也补好了。我们都准备好了,就等出发。狄恩、卡罗和我开车到了纽约,我们答应卡罗30小时以后再见,那时我们在一起度过除夕之夜。现在,夜已深了,他在时代广场下了车。我们继续前进,又一次穿过漂亮的隧道,进入新泽西,来到了大路之上。狄恩和我轮流开车争取10个小时赶到弗吉尼亚。“这是我们俩头一次单独在一起,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同你谈谈。”狄恩说道。于是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晚上。不知不觉中,我们驶过了沉睡的华盛顿,来到了弗吉尼亚旷野。黎明时分,我们渡过了阿波马托克斯河。上午八时,汽车停在了我哥哥家的门口。一路上,狄恩对于他所看到的一切,他所提到的一切以及路上遇到的一切都兴致勃勃。他显得那么虔诚,真有些不可思议。“当然,没有人能够告诉我们没有上帝,我们遇到的一切都是上帝的造物。你还记得吗,索尔?我头一次来纽约时想让查得。金给我讲讲尼采,你看,这事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万事万物依然完好无损,上帝肯定存在着。希腊灭亡以后,许多事情谬误百出,你无法用几何的方式来证明它,就是这么回事。”他的手握成了拳头。汽车仍然沿着道路中央的白线飞驰。“不仅如此,你我都明白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解释为什么我们知道上帝的存在。”我只是叹息生活的艰难——我的家庭很穷,然而我真想帮帮露西尔,她也很穷,还带着一个女儿。“你知道,艰难是诘难上帝存在的一个笼统说法,这并不是什么障碍。我的头怎么乱哄哄的。”他一边嚷着,一边捶着头,然后跳下汽车,去买了几包香烟。他的举动有些象格鲁科。马克斯。格鲁科。马克斯总是这样,走起路来急促有力,衣服后摆不停地飘动,不同的是狄恩的衣服没有后摆。“自从丹佛分手以后,索尔,许多事情——哦,也就是这些事情我想了又想。我过去常常进出教养院,成了一个小阿飞,用偷汽车的方法来炫耀自己。得到心理上的满足,还以此自以为是。现在,我的所有罪过都抵消了,只有我才知道我再也不会去犯罪了,至于其他的我就无能为力了。”我们的车在行驶时,路上有个小孩向汽车扔了几块石头。“谢谢。”狄恩说,“有那么一天,他向一辆汽车扔石头,石头砸碎了挡风玻璃,司机由此而撞死——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小孩。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上帝毫无疑问存在着,当我们在这条路上行驶时,我毫不怀疑上帝会保佑我们,即便你开车时心里惴惴不安,”(我讨厌开车,尤其讨厌小心翼翼地开车)——“但一切都会顺利的,你不会把车翻到路边,我也可以睡觉。更重要的是我们都了解美国,我们是在自己的家里,我可以跑遍美国的所有地方,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一切。因为到处都是一样的,我了解所有的人,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们可以应付自如地来往穿梭于这个令人咋舌的盘枝错节的社会。”他说的话听起来有些不知所云,但它们的意思却简洁明了。我做梦也没有想过狄恩会成为一个神秘主义者,这是他最初的神秘主义,其新奇和杂乱的程度有点象圣徒w.C.菲尔茨晚年时的情景。
同一天晚上,我们把家具装上车,然后掉头朝北向纽约方向返回。我姨妈也坐在车上,用她那半聋的耳朵,好奇地听着狄恩的高谈阔论。狄恩坐在那里,海阔天空地吹着他在旧金山工作时的经历。我们又重温了一个司闸员工作的所有细节。汽车经过铁路时,他跳下车实他讲解,给我们看一个司闸员怎样给飞驰的列车发信号,我姨妈靠在后座上睡着了。早上四点,我们的车到了华盛顿,狄恩又打电话到圣弗朗西斯科找凯米尔。我们刚刚离开华盛顿,一辆警车便鸣着笛追上了我们。虽然我们的车速只有大约30英里,他们还是要我们交纳超速罚金,按照圣弗朗西斯科的交通规则是可以这么开的,“你们这些家伙以为自己是从圣弗朗西斯科来的就可以在这里想开多快就开多快吗?”交通警哼哼唧唧他说。
我和狄恩一起来到警察局,想向警察解释一下我们没有钱,他们说如果我们不交钱的话今天晚上就要拘留狄恩。当然,我姨妈有钱,她总共有20元,正好可以交15元的罚金。原来,在我们和警察争执时,一个警察跑出去瞄了一眼我姨妈,她靠在汽车后座上打盹,正好看到了他。
“别害怕,我可不是娼妇,身上也没带枪。你要是想过来搜查汽车就只管来好了。我同我的侄子一起回家,这家具可不是偷来的,是我侄媳妇的,她刚生了一个小孩,要搬到新家去。”这个警察被窘得狼狈不堪,悻悻地退回警察局。我姨妈还是替狄恩交了罚金,否则我们都要被扣在华盛顿。在这个糟透了的世界上,我姨妈可是一位让人尊敬的女人。她太了解这个世界了。后来她把那个警察的事告诉了我们。“他藏在树后,想看看我长得什么样,我告诉他——我告诉他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来搜车,我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知道狄恩有点怕羞,而我因为同狄恩在一起,所以也有点怕羞。狄恩和我听了这些都很气愤。
我姨妈曾经说过,除非男人统统跪在女人脚下请求饶恕,否则这个世界永远别想太平。
狄恩也同意这一点,他曾经多次向别人提起这些。“我常常恳求玛丽露忘记以前我们俩之间的争吵,给我深深的理解和纯洁的爱——她明白这些,但却常常要胡思乱想——她总是听我的。她不知道我是多么爱她,她能决定我的命运。”
“事实是我们都不理解女人,总是把过错归咎于她们。我们只有这么多能耐。”我说。
“然而事情并非这么简单,”狄恩严肃他说,“安宁会突然降临,我们不知道它何时会来,不是吗,伙计?”他很固执,却又显得茫然,新泽西很快被甩在了车后。清晨,我开着车来到了帕特森。狄恩靠在后座上睡着了。早上八时,我们到了家,玛丽露和埃迪。邓克尔正坐在那里,从烟灰缸里捡香烟屁股抽。狄恩和我走了以后,他们什么也没吃过。姨妈买来了一大堆食物,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现在这三个西部仔该在曼哈顿找新的窝了。卡罗在约克大街那里有一套公寓,我们打算当天晚上就搬过去住。狄恩和我在那里睡了整整一天。醒来时,外面下起了暴风雪,这场大雪迎来了1948年的除夕。埃迪。邓克尔坐在我的安乐椅里,叙述着去年除夕时的情景。
“那时我在芝加哥,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我在北克拉克大街的旅馆靠窗而坐。楼下面包房的香味扑鼻而来。我虽然身上一个钱也拿不出来,但还是下了楼,与面包房里的姑娘聊起天来。她免费给了我面包和可可饼,我跑回房间,一口气把它们都吃了,然后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晚上。还有一次,在犹他州的法明顿,我和爱德。华尔一起在那里干活——你还记得爱德。华尔吗?他是丹佛一个农场主的儿子——我躺在床上,突然看见我死去的母亲正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周身发着光。我叫了声:”妈!‘她立刻消失了。我经常这样的活见鬼。“埃迪一边说,一边不住地点着头。
“你准备把盖拉蒂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