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早有围观群众在陈知予之前拨打了求救电话, 而且附近刚好有家医院,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急救车就赶到了事发地。

跟随救护车前往医院的途中, 陈知予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心电监护仪的屏幕。

心电图微弱起伏着,微弱到她根本不敢大口呼吸,就好像那是一只微弱的蜡烛,一不留神就会被吹灭。

她更害怕这根波浪线忽然变成了直的。

她欠不起傅云潭一条命。

傅云潭要是死了, 她会愧疚自责一辈子。

她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去扶刘琳琳?为什么要在马路上打那个同伙?为什么忽略了陈朝辉?

她就是个蠢蛋!

该被车撞的人是她, 不是傅云潭。

前往医院的这一路上,她的眼泪就没有停止过。

救护车内白光冷冷,傅云潭躺在急救床上,脸上带着氧气面罩,双目紧闭。

到了医院后, 他直接被送到了急救室进行抢救。

医生把他身上的衣物全部交给了陈知予, 并告知她同时患者家属。

陈知予没有傅家人的联系方式, 只能去翻他的通讯录, 然而他的手机上设置了开频密码。

坐在手术室门口的篮椅子上,低头盯着密码键盘迟疑几秒钟,陈知予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解锁成功。

心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刺痛,如同被针扎了一下。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努力克制着情绪,给傅云潭的父母打了电话。

不到十五分钟,他妈周有榕和他爸傅清庭就风驰电掣地赶到了医院, 同时来的, 还有他妹妹傅云姗。

陈知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父母, 看到周有榕和傅清庭的那一刻,她先是感觉到了愧疚和惊慌,不知所措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然而她才刚起身,周有榕就冲到了她的面前,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瞪着她,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为什么!?”话还没说完,她的眼泪就夺眶而出,满眼怨恨与痛苦,“你折磨了他十年,还不够么?”

这一巴掌,倒是让陈知予清醒了几分,她有愧于傅云潭,但无愧于傅云潭他妈。

她更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委曲求全。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抬起手臂擦掉了脸上的眼泪,不卑不亢地看着周有榕:“这次的事情,是我欠他的,但我从来没有折磨他十年,你少给我扣帽子。”她又冷笑了一下,满目鄙夷地看着傅云潭他妈,“周有榕,你以为我不恨你么?”

只要是傅家的人,她都恨,无关情爱,只是憎恨。

当年傅家遇到危机的时候,父亲倾囊相助,后来陈家衰落,傅家不仅冷眼旁观,还带头疏远、冷落陈家,并且还趁机收走了陈家的不少产业。

她没有理由不恨傅家,哪怕是傅云潭救了她一命。

周有榕怔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当即怒火中烧,又抬起手给了她一巴掌,并且还想再来一巴掌,只不过被丈夫傅清庭制止了:“够了!”他将暴怒中的妻子强行拖走了。

然而周有榕并没有就此罢休,怒恨交加地看向陈知予,疯了一样又哭又笑地吼道:“哈哈哈你没折磨他?你说得真理直气壮,哈哈哈哈,你以为你怎么上的大学?你和你哥就没想过,你们还债为什么还得那么顺利么?你还恨我?你有什么资格恨我,你体会过你儿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求你的滋味么?他是那么高傲的一个孩子,竟然跪在地上磕头求我,就为了见你一面,十年了,他十年没喊我过一声妈,因为你,我儿子不认我这个妈了,我还有可能会失去他,你有什么资格恨我呢?”

陈知予如遭雷击,呆若木鸡地看着周有榕。

周有榕又冷冷一笑,面色阴森地盯着陈知予:“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算是死了,也要让你去给我儿子陪葬。”

傅云潭的妹妹傅云姗怔怔地看了她妈一眼,神色中全是难以置信:“你有什么资格,谴责嫂、谴责陈姐呢?”她曾经喊了陈知予好多年的“嫂子”,直到现在也改不了这个口,“都是你把哥哥害成这样的,都是你!”她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已经变成了大声哭喊:“是你把哥哥锁了起来,是你不让他去找嫂子,是你威胁他不能去见她,是你折磨了他们整整十年!都是你的错!”

十年前,听闻陈家出事的消息之后,傅云潭第一时间就想去找陈知予,然而周有榕早有准备,她安排了两个保镖守在了大门口,不允许傅云潭出门。

她不想帮陈家,也劝丈夫不要帮,不然还要惹得一身骚。

更何况,陈家的酒店产业和傅家的酒店产业早就是竞争关系了,陈家一直压傅家一头,只要他们一倒,竞争对手就没了,何不看着陈家大厦倾颓呢?

但是傅云潭这孩子闹得实在太厉害了,几乎要把家砸了,无奈之下,她只好让保镖把他锁进了地下酒窖中,并且还让他们在门口看守。

被锁进酒窖的少年绝望、愤怒、怨恨、不甘,短短一夜之内将珍藏在酒窖中的稀珍名酒全部砸了个烂碎,将原本奢华雅致的酒窖一毁殆尽,然而却徒劳无获,他逃不出酒窖,也无法撼动他的母亲分毫。

这间酒窖,成了关押他的牢笼。

十八岁的少年,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做无能为力。

他开始不吃不喝,开始以命相抵,与母亲抗争。

然而母亲比他想得要铁石心肠的多,她对他的绝食行为不为所动,甚至还隔着一层门板对他说:“哪怕你一头撞死在门板上,我都不会放你出来。”

那一刻他恨极了他的母亲,恨得咬牙切齿,甚至真的想一头撞死在门板上,不惜压上性命,也要让这个女人后悔。

但是他不能死,因为他还要去见小羽毛。

他知道她一定无助极了,一定很需要他,所以他必须去找她,必须陪在她身边。

然而他却无法逃离母亲关押他的牢笼。

酒窖里没有窗户,座钟也被他砸烂了,这让他分辨不出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浑浑噩噩,却又焦灼难安。

有时他甚至想,自己要是能变成一阵风就好了,谁都关不住他,他能无拘无束地飞到她的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陪她度过难关。

但现实永远是残忍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几天。

忽然某一天,酒窖的大门终于被打开了。

给他开门的,是妹妹傅云姗。

傅云姗比他小五岁,那年才十三岁,刚上初一。

那时他正蜷曲着双腿,靠着墙壁坐在地板上,整个人呆滞又木讷,眼神死寂空洞,如同行尸走肉。

傅云姗急匆匆地跑到了他身边,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忙不迭说道:“哥,我把保镖支走了,你快跟我走,嫂子在门外!她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但是咱妈不给她开门!”

他瞬间活了过来,立即从地上站了起来,疯了一样的冲出了酒窖。

然而他没有冲出大门,就遇到了母亲和那两个负责看守他的保镖。

那两个保镖就像是抓贼的警察一样。一人一边摁住了他的肩头,死死地控制住了他的,他无法再朝着大门前进分毫。

他听到了她的哭喊声,每一声都像是一把刀似的,直往他的心里捅。

心都快疼死了,像是要碎了一样。

他想去找她,想把她抱进怀中,告诉她别害怕,他会一直陪着她。

然而却无能为力,无论他怎么拼了命的挣扎,怎么大喊大叫,甚至是歇斯底里地咒骂,他的母亲都无动于衷,那两个保镖依旧死死地牵制住他。

他只是想去见她一面而已,想告诉她,他绝对不会离开她。

但是他的母亲不允许。

他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能这么绝情?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母亲?

后来,他绝望地朝着母亲跪了下来,痛哭流涕地求她:“妈,我求你了,你让我去见她一面好不好?”

周有榕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内心震惊又仓皇。

她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给她跪下。

紧接着,她的心头忽然冒出了滔天怒火,抬起手臂狠狠地朝他的脸上扇了一巴掌,怒不可遏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我是为了你好!”

傅云姗吓坏了,立即冲到了哥哥的身前,红着脸,急赤白咧地与母亲对抗:“你根本不是为了哥哥好,你就是为了你自己,爸爸要是在家,肯定会给知羽姐开门,只有你不想给她开门!你就、你就是个专横的暴君!”

周有榕怒上加怒,又抬起了手臂,扇了女儿一巴掌:“有你什么事?滚回你的房间去!”

傅云姗捂住了自己火辣辣疼的半张脸,直接被打哭了。

傅云潭双目赤红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嗓音嘶哑地哀求:“我只是想见她一面,我求你了!”说完,他还想给母亲磕头,然而保镖摁住了他的肩膀,他没磕成。

但是周有榕还是看出来了他的举动,心如刀割般疼,与此同时,她恨极了陈知予。

她恨她抢走了自己的儿子。

她不能让那个小贱人得逞,不能让自己的儿子被抢走。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儿子,冷冷道:“你想让她上大学么?”

傅云潭预感到了什么,浑身一僵,呆若木鸡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

周有榕冷笑一声:“她们家破产了,没钱了,还怎么让她出国留学?她又没参加高考,又怎么在国内上大学?她根本上不了大学,她现在失学了,你明白吗?”

傅云潭满目惶恐、茫然无错,双唇颤抖,欲言又止多次,却发不出声音。

周有榕:“但我可以让她上大学,我还可以帮他们兄妹还清部分债务,只要你能老老实实地出国留学,保证以后再也不见她。”说完,她又微微弯下了腰,抬起手臂,慈爱地摸了摸自己儿子的脑袋,“如果你真的爱她,你就听妈妈的话,这是为了她好。”

傅云潭呆滞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凌迟着他的希望。

希望最终破灭。

他绝望地向母亲妥协了:“我、我答应你……”说完,他就崩溃了,哭得浑身颤抖,几乎抽搐。

周有榕看了两位保镖一眼,示意他们松手。

保镖松开了傅云潭的肩膀,下一秒,傅云潭就瘫在了冰冷的地板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痛苦到了极点,蜷曲在地板上,失声痛哭。

他在最无能为力的年纪,遇到了最想守护一生的女人。

周有榕心疼自己的儿子,却又很满意他的选择。

后来,在确定了陈知羽已经被东辅大学录取后,傅云潭才遵守约定,按照母亲的要求出了国。

往后十年,他没再回来过,也没再喊过周有榕一声“妈”。

从留学第二年起,他就不再用家里的钱了,一边打工一边读书,以这种经济独立的方式宣告与家庭决裂,或者说,与母亲决裂。

大学毕业后他留在了美国工作,拿到了绿卡,后来辞职创业,直到彻底在异国他乡站稳了脚跟,确保自己有实力守护她一生之后,他才回国。

然而她的心已经不在他这里了。

她爱上了别人。

在抢救室门口,傅云姗痛哭流涕着将这些事情告诉了陈知予。

陈知予呆如木鸡难以置信。

心头像是压了块千斤巨石,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她从不知道,傅云潭竟然为她做了这么多事情,她曾一直以为,是他抛弃了她。

她欠了他那么多,该怎么还他呢?

手术室的灯还在亮着,她的心越发的揪了起来。

不能死,傅云潭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这辈子都欠你的。

她不想一辈子都欠着他。

周有榕也没在歇斯底里的发怒发疯,失魂落魄的依在了丈夫怀中,呆愣愣地盯着手术室的大门。

那盏悬挂在手术室大门上方的红灯,几乎亮了一个通宵。

直到天色窗外的开始蒙蒙亮,那盏灯才熄灭。

手术室的大门缓缓打开,主刀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连夜做了几个小时的手术,医生满面疲惫。

守在手术室门口的几人瞬间朝着医生聚拢了过去,但谁都不敢第一个开口询问情况如何,因为怕问出噩耗。

医生主动告知他们,患者还活着,但伤势太过严重,肋骨断裂刺穿了肺部,还没脱离生命危险,需要送入ICU进行观察。

傅云潭还活着,对他们所有人而言,就是最好的消息。

周有榕先舒了口气,然后眼前一黑,昏厥在了丈夫的怀中。

陈知予呆滞片刻,倏尔一下,开始放声大哭。

她欠了傅云潭一条命,欠了傅云潭十年的人情,只要傅云潭还活着,她就还能偿还欠他的债,但是,季疏白该怎么办?

她怎么面对季疏白?

她还了傅云潭的债,就要欠了季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