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心开始变得很奇怪,经常一句话也不讲,一个人发呆,或者倒头就睡,有时候还莫名其妙发脾气。我想她可能是在酒吧工作不太顺心,毕竟那里太乱,有些客人会对服务生满口脏话,动作轻浮。
大概两个月后,琳心突然很不舒服,呕吐不止。我们问她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检查检查,她只是不停地哭,最后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们她可能怀孕了。我的脸一下子僵硬了。
“什么意思?”席月以为她在开玩笑。
琳心已经泣不成声。
我们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是那天出的事。
我离开了以后,他们就不断给琳心灌酒,她向来好面子,来者不拒。一个女生怎么应付三个男人?琳心很快便醉得迷迷糊糊,恍恍惚惚中感觉被带进了一个房间,头痛得什么都想不起来,就被扔在了床上,衣服扣子被粗暴地解开,满是酒精气味的嘴唇在她每一寸皮肤上贪婪地吮吸。琳心被吓得立刻清醒,可是已经来不及,她没有任何力气反抗。
“是那个胖子对不对?那个送你回来的时候我竟然还说了谢谢,我现在真想抽自己的嘴巴!”
“你居然放他走了?你怎么不报警?就这么算了?”
席月控制不住地愤怒。
我只是怔怔地站着,说什么都于事无补,连“对不起”三个字我都不想讲,没有人知道我现在的感受,如果我没有坚持要走,根本不会发生这一切。如果可以改变,我宁愿现在出事的是我。
“你准备怎么办?”席月问琳心。
“不知道。”
“报警吧。”
“我不想人尽皆知。”
“难道你想放过那个畜生?”
“去医院做人流。”琳心有气无力地说出这几个字。
“你现在只是怀疑吧,有没有去医院检查过,可能没有怀孕呢?”我突然冒出这句话。
“对,去医院!现在就去,这可不是小事,不能靠猜测。”席月说。
“我不敢!我害怕,怎么办?”琳心的表情都是痛楚,让我们于心不忍。
再不忍,也要去,没有其它选择。
“听着,勇敢一点,既然发生了,就必须解决。”席月去拿了衣服给她披上,“走吧,我们一起陪你。”
我们几乎是连拖带拉才把她带到医院,一路上她都在颤抖,闹着要回去。妇科医生是一位很和蔼的阿姨,她的体谅跟关心使琳心的情绪稳定了下来。
直到这一刻,我对这个社会的恐惧才彻彻底底喷涌出来。从前不敢想象的事情现在真真切切地在眼前,难道还有期待跟希望?
医生交代五天以后来取检查报告。
回去的路上,我们的心情比来时更沉重。
“你有那个家伙的联系方式吗?我去找他。”席月还是那个态度。
“没有。”
“就算有又能怎么样?”我冷笑。
“找他讨个说法!”席月狠狠地吐出这句话。
“没用的。”琳心的每一个字都让我听到绝望,“他给了我五百块钱。”
“什么?”
“就在送我回来的时候,他给了我钱,让我别把这个事说出去,他说就算说出去也是我吃亏。”
“五百?”席月冷笑,“五百能干嘛?五百买你的贞洁?”
“别说了,席月。”我打断她。
“为什么不让我说?五百连做流产都不够!”她吼道。
“我知道我错了,我后悔了,我想死的心都有,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没关系你继续骂吧。”
席月不再讲话。
“对不起,我刚才讲话太冲了,不是你的错,我知道。我也没有瞧不起你。”良久,她低声说。
我把这件事情完完整整告诉了嘉艺,我说该怎么办,她会不会恨我怨我怪我。嘉艺沉默了好久,说你没有错,她自己执意要去,不顾后果地醉酒,她自己需要为自己负责,怪不了别人。我说嘉艺,我很害怕,害怕这种状况。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其实谁也安慰不了我。
“去找尹林飞吧,其实他喜欢的是你。”嘉艺的最后一句话消失在我的耳膜内。
我不敢相信。
可是嘉艺从来不会对我撒谎。
“我给你发了电子邮件,你看看吧。”挂了电话后她发来一条短信。
我借用席月的笔记本打开了邮件,复制到了手机里。
“他喜欢的只有你,他没有喜欢过我。以前我太迷恋他,才会逼自己忽略一切,回过头去想想,只是自欺欺人。他一开始并没有接受我,后来我无意中提到了你的名字,他才答应和我在一起。在我跟他交往的几个月内,他没有一次不关注你,他频繁地询问你的近况,听说你不好就很担心,听说你好就比谁都开心,他连在我面前伪装的兴趣都没有。他喜欢说你们的故事给我听,只属于你们的童年。我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的光亮就知道了,他的故事里只会有你,没有我。”
是真的吗?
对不起,嘉艺。
因为我,你才痛苦那么久。
可是,我依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故事里怎么可能只有我,小学之后,他就消失了,整个初中三年,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直到高中,才再次听到“尹林飞”这个名字,他却已经在她的身边。我说,只要他开心就好,其它的不重要。好吧,我不介意,我不在乎,我有那么伟大吗?我有那种气度吗?
我不是圣人,却愿意为你假装神圣。
尹林飞,我很想你,你知道吗?我把你的名字默念过几万次,你听到了吗?你曾经说过“风的力量可大了”,是吗,风怎么没有把你带到我面前?
拿到医院的检查报告时我们知道了,该来的始终会来,逃不掉的。
琳心没有哭,平静地接受这个预料之中的事。
“做流产吧,只能做流产。”席月说出了我心里的话。
然而我们面临的问题竟然是钱,做手术首先需要的不是勇气,而是钱。到底去哪找钱?舅舅这个月只给我两百,加上在食堂打工的钱,勉勉强强只够应付生活,所剩无几。席月拿出五百,说是这个月扣除基本费用后多余的。我拿出五十,因为我只有这么多。
远远不够。
琳心在酒吧的工作早已辞掉,一分钱也没有领到。无可奈何,我们问她那“五百元”去哪了,她说买衣服了。
到底太单纯还是太无知。
我们找了很多朋友都没有借到多少钱,大家对我们急切的态度无法理解,面对过多的询问我们只是闭口不谈。我实在没办法,就打了电话给舅舅,告诉他我的生活费不够了,谁知道舅妈就在旁边,听到我的话立刻大发雷霆,我只能挂了电话。本来想找嘉艺帮忙,再一想还是算了,她明年暑假出去旅游,需要不少费用。
最后我想到了尹林飞。没有选择的选择。
我没有说原因,只告诉他急需要钱,并且承诺一定尽快还。
第二天我的卡上就有了一千块,比我说的数字多出了五百。
我发了短信给他:谢谢你,钱已经收到,我会如数奉还,只是可能需要等一段时间。
他回道:你能想到找我帮忙我很高兴,钱什么时候还都一样,我宁愿你不还,这样至少我们还有一点牵连。
我看着短信不知所措,每一个字里都是他的影子。
我何尝不想我们有牵连?牵连是什么?牵连是我隔着时光的长河看到你在对岸,牵连是寻不到你的踪迹还沉沦于你的余音,牵连是笑着听她讲你们的爱情然后告诉自己我们没有牵连。
尹林飞,你带我回去好不好,回到那个小树林,一起数落叶,如果是单数就写语文作业,是双数就写数学作业。我们可以一直数,数到看不见太阳看不见月亮,数到地老天荒。我们可以不长大,可以看还珠格格,你说你是风儿我是沙,风儿吹吹,沙儿飞飞,风儿飞过天山去,沙儿跟过天山去;我们可以看奥特曼,你说帮我打怪兽;我们看蜡笔小新看樱桃小丸子。看细水流长。
回得去吗?
我问他:还回得去吗?
他说:什么?
我说:没什么。
琳心又去了酒吧打工,并且接受了那个送玫瑰的男生,她说她没有资本再挑三拣四了。这次我没有劝她,我没有说酒吧鱼龙混杂你不要去,我也没有说你别再相信陌生人。经过了那种打击后,如果她还不能醒悟,那么别人的话都一文不值。
琳心变得很快,开始说脏话,穿乱七八糟的衣服,再也不是原来那个自尊自爱的农村女孩。很多时候都是一身酒气回来,一脸浓妆出去。有一天下午居然打电话给我和席月,叫我们去酒吧跟她喝酒,“今天客人少,我一个人喝闷酒没意思,要不你们俩都过来,我们三个一起喝个痛快,管他妈醉不醉,谁管我我跟谁急!”我和席月对视了一下,心领神会,婉言拒绝。琳心在那头火了:“你们什么意思啊?瞧不起我?不给我面子还是怎么着?瞧不起我直说好了,要是不高兴我跟你们住同一个屋檐下我大不了搬走!有什么了不起,你们除了比我多一张处女膜还有什么好得意的啊?”
是的,我有什么了不起,没有我她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对不起”三个字只是为了减轻自己心里的愧疚,治不了溃烂在她身上的疤。
谁说过扬州是一座诗意的城市,有“烟花三月下扬州”,有“二十四桥明月夜”。我却在这里看到了颓废和残忍。
席月欲哭无泪地叫我陪她去找琳心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事。琳心的男朋友也赶了过来,他说琳心打电话给他叫“救命”,只说了两个字就挂断了,他只知道琳心在酒吧上班,具体哪一个酒吧完全不清楚。所以过来找席月帮忙,席月当然也不知道,琳心只对我一个人讲过。
我们赶到的时候,琳心瘫坐在地上,旁边是一大块血迹。整个酒吧幽暗阴深,弥散着腐臭的酒气,穿着裸露毛发怪异的男男女女扭捏在一起,自顾自喝酒取乐,丝毫不在意有人受伤。我们被吓得惊慌失措,扶起她,用纸巾替她擦胳臂上的血。
事情本来没什么,起初是一对男女在喝酒,琳心负责送酒和水果,一不小心酒洒了几滴在那个女的衣服上,那女的不顾琳心的道歉,破口大骂,琳心咽不下那口气,回了一句,旁边的男的捞起酒瓶就向琳心砸去,琳心用手护着头,才没出什么大事。
我们把琳心送去校医务室清洗包扎伤口,琳心蜷缩着,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离开那个酒吧好不好,不要干了。”男朋友心疼地安抚着。
琳心似乎还在犹豫着什么,哭哭啼啼地说:“不行,这个月工资还没拿,不能又白干。”
“工资多少?”
“八百。”
“好,我给你。”然后从皮夹里掏出八百给了琳心,动作利索,看不到一点磨蹭和虚情假意。
琳心突然大声哭了出来。
“你别哭啊,要是不够我可以再给嘛,你说你想要多少?”
琳心的哭声更大,我和席月都后退了两步,这种场合只适合小情侣,我们站在旁边感觉很怪。我自觉地扭过头去,透着玻璃窗看看医务室外的白墙绿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栏杆旁,体型有点偏瘦,基本还算正常,一身休闲打扮很自然。他双手放在裤子口袋里,踱着步,满怀心事的样子。不过我也只是看到他的背影,随便猜测而已。
琳心还在哭哭啼啼不休,席月靠着墙闭目养神,好像很累的样子。
窗外的男生从路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我以为他会转弯,没想到他在路口停顿了片刻,又折回来,他转身的瞬间我的血液像冻结了一般。尹林飞!他的轮廓他的表情都像极了尹林飞,虽然我对尹林飞的印象只停留在小学,但我就是能一眼认出他。是他吧,真的是他。只要我的眼睛还在,哪怕你在人海最深处,我也可以看到你,知道那就是你。
我几乎是哭着奔出门的,可是他却不见了。我愣在那条路上,任何一个方向都看不到他。
是幻觉吧,我竟然傻到被自己的幻觉欺骗,或者是我在欺骗幻觉。
我停留着,让眼泪风干,也或者是想让欺骗被风干。
有一种遥远,叫做看不见距离。
“我今天看到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男生,你信吗?”我发短息告诉他。
“是吗?我今天也看到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女生,你信吗?”
“怎么可能,你怎么还会记得我的样子,况且我变了很多。”我知道他在故意开玩笑。
“我记得。无论你怎么变,你始终是戴冉。”
他没变,还是那么爱开玩笑。
“南京还好吗?”我下意识地问问。
“还不错,跟扬州差不多。”
“你又没来过扬州,你怎么知道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过,就算没去过,难道不可以猜吗?”
“可以可以,随便你啦,你愿意猜就猜好了。”
他在我最后嘱咐他“注意身体”时回敬我要“努力学习”。
好的,努力学习。
晚上接到外婆的电话我很兴奋,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外婆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哭了,她一定比我更开心。我说外婆你别哭嘛,以后我经常给你打电话就是了,动不动就哭对眼睛伤害多大啊,再说我不是好好的嘛,你不用担心了。外婆不讲话,只是哭。我有点着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说外婆你怎么了,外公又欺负你了吗?外婆嘶哑地喊出来:“外公不行了!”我感觉被谁用匕首捅了一刀。“外公怎么了?”我呼吸急促。“他得了癌症,医生说最多再活一年。冉冉,外公就要死了!”“不可能的,外婆,你是说真的吗?外公身体一向很好的,从来没有过什么病痛,怎么会突然得了癌症呢,会不会是医院检查出错了?”我很难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真的,你外公要死了,他活不了了。”这句话被覆盖在外婆绝望的哭泣中。
我决定回家。
打电话预定了火车票,留下紧急请假条给席月转交给班主任,第二天一早就踏上了火车。从来没有如此心急火燎过,无暇顾及一切,只是拼命想着外公不能有事。
以前不曾发现,我有这么在乎他。当他胡乱发脾气的时候,我甚至恨过他,恨他为什么那么野蛮不讲道理,恨他为什么不能对外婆好一点。现在,他病了,病得很严重,我就只剩下恐惧了,害怕他突然离开。只要他平安,其它都可以不重要。
终于明白,有一些情感会跨过千山万水找到你,告诉你它一直都存在。
五个多小时后火车终于到站。我没有回家,直接去外婆在电话里讲的那所医院,问遍了所有的医生护士,都说没有外公这个病人,最后遇到一个主治大夫,才得知外公已经在今早办理了出院手续。
难道外公没事了?我欣喜若狂。就知道外公不会有事的,身体那么棒的人怎么会得癌症!
我赶紧回家。但是要先打个电话给外婆,她还不知道我已经回来。
“喂,外婆?我是冉冉,我刚下火车,去了医院,医生说外公出院了,我就说嘛,外公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不用担心了,我马上就到家了,等着啊。”
我站在站台等公车,心情特别轻松。想起高中那会儿,我跟嘉艺经常一起等公车,没有目的地,一直到终点站才下车,再坐另一辆车原路返回。嘉艺说太爽了,两个硬币就可以绕着整个城市转一圈,名副其实的环城旅行。我们就是这么乐衷与自己的小快乐。
一路拥挤,总算到家。
我抱着外婆说:“我回来了!”外婆的眼睛红肿着,白头发添了不少,憔悴到让我的鼻子有点酸。她说:“外公在房间里,去看看他吧。”
我放下包,进了房间。外公闭着眼,应该是睡着了,脸惨白惨白的,一下瘦了很多,整个人都是皮包骨。点滴挂在床头,外婆说每天都得输四大瓶。
“外公怎么变成了这样?不是出院了嘛,难道病还没好吗?”
“癌症不是一般的小病,怎么指望他好起来。”
“真的是癌症吗?医生怎么让他出院了?”
“不是医生让他出院的,是他自己闹着要出院的,医生不允许,他就发脾气,不吃药也不打针。”
“不肯住院?”
“他说反正治不好,在医院等死不如在家等死,还省钱。”外婆眼泪巴拉巴拉止不住。
“舅舅呢?他不来劝劝外公吗?”
“劝过了,没用。你外公的脾气谁都劝不了。”
“病情很严重吗?”
“如果在医院还能勉强控制一点,现在就难说了。”
外公听到我们讲话,突然醒了。他费劲地睁开眼,看到是我,说:“冉冉回来啦?”
我说;“嗯。”
“跟学校请假了吗?”
“嗯。”
外公用手指了指床边柜子上的苹果,示意外婆洗苹果给我吃。外婆拿了两个去厨房。
“去医院吧,外公。”我几乎是恳求的语气。
外公的脸一下子变了,说:“不去!”态度不可动摇。
我不敢再讲话。
这时外婆进来了,她递了一个苹果给我,另一个切成小块,一块一块喂给外公。
外公吃苹果的样子像个小孩,第一次看他对外婆那么温和,我竟有些说不出的感动。
如果病痛能够改变一个人,改变两位老人的关系,那么是不是也算值得,是不是可以庆幸。
下午舅舅舅妈来了。
“冉冉回来啦?”舅舅看着我说。
“你总算还知道回来看你外公啊?真难得!”舅妈的讽刺让我很难理解。
“我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我很少有勇气这样跟她顶嘴。
“还嘴硬?你有什么不服气的我就搞不懂了。你外公病了快半年了你才回来,难道还不许我说几句吗?”
“半年?怎么可能?”
“不可能?亏你说得出口,没心没肺的东西!”
我委屈地看着外婆,不知道怎么回事,更不知道要说什么,舅妈怎么骂我都行,我没有意见,但是她拿外公在这里说事就不应该了。
“不怪她,是我没告诉她。”外婆叹着气说道。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外婆你告诉我好不好?”我哭着求外婆。
外婆擦擦我的脸说:“半年前就查出你外公得了癌症,他不许我对你说,也不肯治疗,我跪在地上求他去医院他也不理。”“就在一个星期前,他在楼梯口突然晕倒了,我们送他去医院大夫说太晚了,来不及了。”外婆无助地搂着我,脸紧贴着我。
“这半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只是靠吃药输液维持,没有系统地治疗。”舅舅说。
晚上我和外婆睡在舅舅舅妈原来住的房间里,他们搬走以后,那个房间就给我用了。我去学校后,外婆就住了进来,是顺从外公的意思。不说也知道,外公怕外婆受不了刺鼻的药味,不允许外婆和他住同一个房间。
一辈子都走过来了,还会在乎这么点药味吗?
外婆告诉我外公是不想浪费钱才放弃治疗的,他怕把钱都用光就没钱给我上大学了,外公说女孩子一定要读书,将来才不会受人欺负。所以他不许任何人动他的存款,一分都不许动。“后来我去找过你舅舅,你舅妈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一听说要钱,脸就冷下来了。没办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头子死,只好托你舅舅把这个房子卖了给他治疗。”
“房子卖了?”
“你千万得瞒着你外公啊,他不知道。我骗他说这半年都是你舅舅花钱给他治的。”
“没有房子你们以后住哪?”
“老头子撑不了多久了,我也过一天是一天,住哪里都行,天桥底下不是也有人住嘛。”
“舅舅当真没拿出钱给外公治疗吗,他的良心让狗给吃了?”我的愤怒显得特别悲哀。
“都说养儿防老啊,我看是错了,早知道他这么不孝,当初他一生出来我就该把他掐死!”外婆老泪纵横。
那一夜我紧闭着眼,不想让眼泪流出来。
三天后我被外公轰出了门。
我说我不想继续读大学了,我想退学,外公气得拔了手上的输液针头朝我扔过来,我看到他的血溅到白色床单上,醒目又刺眼。他说:“你给我滚到学校去!滚!”
外公的声音坚硬里透着哀伤跟无奈,穿越我的情感认知。
一颗心血淋淋地暴露着,控诉这个俗世的万千纠葛。
对不起,外公。
我知道你比谁都痛,就像你骂我的时候。
我在外婆的一再要求下买了火车票。回学校。
我们到底怎么了,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车水马龙永不停歇,可是方向在哪里?可怕的仅仅是疾病吗?我没有病,我没有死,我在瑟瑟发抖。
火车承载太多分分合合,却带不走任何忧喜。留下的是站台,带走的是人流,与情感无关,火车只是冰冷的尤物,像极了这个世间的很多东西。我坐在这里,跟它一起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