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心问我北京是不是属于江苏省的时候我差点把嘴里的梨当成水给喷出来,我抬起头看看她一脸认真的表情确定她没有在开玩笑,然后我咽下梨,也很认真地回答:不属于。她点点头,一副比较满意的表情,接着又问:那上海呢?上海属于江苏省吗?我在确定了她绝对没有开玩笑的情况下回答说:也不属于。她皱了皱眉头说:都不属于啊,那江苏有什么可牛的?我觉得我想把刚才吞下的梨一口全吐出来!吐出来!
那边席月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还在沉迷于她的言情小说。这家伙自从手机掉进厕所以后就整天靠笔记本打发时间了,每天死盯着电子书从来不嫌累。
我开始收拾我的脏衣服,准备解决一下历史遗留问题。琳心骂我懒我一点都不介意,我真够懒的!看着整整两大袋的衣服我真想来个自我了断,数数居然有八双袜子,三条裤子,两件外套和一套内衣。疯了!疯了!说实话,这样的住宿生活让我狼狈不堪。
我想到了外婆,这个守护了我十八年的人。当我把手浸到装满冷水的盆子里的时候,我想到了她,想到她曾经在同样赤骨的冷水里为我洗了十八年的衣服,想到我终于可以自己洗衣服,她的手就可以少在水里泡一会儿,可以不再像以前那么冰凉。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手像外婆那样,每一根筋骨都突兀出来,十根手指仅存三个指甲。我没有问过她的指甲究竟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变成这样的,从我记事那天起,外婆的手就一直那样,所以我一直很习惯她的三个指甲。我的童年是在舅妈的冷眼和舅舅的叹息中度过的。我不知道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子,听外婆说他们在一场车祸中双双遇难了,那时我才一岁,没有任何记忆。从那以后我就跟外婆外公生活在一起,我们住在一个很旧的小区里,房子在四楼,很小,只有九十平方。本来舅舅一家也跟我们一起挤在里面,后来前面新建了一个小区,他们就搬去了那里。我不知道他们搬走到底算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好的是我可以不用忍受舅妈像尖刀一般的挖苦了,坏的是外公对外婆更加肆无忌惮了。外公的脾气一直很暴躁,动不动就大发雷霆,甚至对外婆拳打脚踢,以前有舅舅的劝阻,外婆的日子还好过一点,他们不在后,外公便一发不可收拾。很多时候我看见外婆一个人绻缩在墙角哭,我就过去抱着她一起哭。我从来不敢顶撞外公,事实上我很少跟他讲话。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我还记得那天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外婆一直捧着那张通红的纸直掉泪,她说:我们冉冉出息了!第一次,外婆是笑着哭的。
舅妈不赞成我读大学,她说女孩子不需要读太多书,浪费钱,不如找个好人家嫁了算了。她这句话刚出口,外公一个冷眼就横了过去。舅妈只好闭上嘴,然后向一旁的舅舅不停使眼色。舅舅不敢吭声,只是低着头。外公把一张存折拿出来扔到桌上,说这是他的退休金,只够大学四年的基本学费,至于生活费方面,就让舅舅负责,舅妈一听急了,说不行,刚买了房子,没有余钱。外公猛地一拍桌子说不行就卖房子!舅妈知道外公的脾气,吓得没敢再开口。舅舅只好点点头说尽量每个月给我汇钱。
外婆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刚好晾完衣服,她问我住宿舍是不是习惯,还问我跟同学相处得好不好,我说都很好,不用担心,说完我就哭了,外婆听到我的哭腔很着急,赶紧问怎么了,是不是钱不够用,吃不饱。我说不是,食堂的饭菜很好吃,每次我都吃得很饱。外婆说那就放心了,吃饱就好。我说我想家了,说完我抽咽得更厉害,外婆说傻丫头,又不能一辈子呆在家里,早晚要出去的。我深吸几口气,平复一下情绪,问外婆你最近好不好,风湿病有没有犯,外婆说最近身体蛮好的,腿不像以前那么疼了,还说你不要挂念,把书读好就行了,钱不够就打电话说,想办法跟舅舅讲,总不能让我们冉冉饿肚子。我一边点头一边说好,其实我想问外公最近有没有乱发脾气,我想说如果他再动手你就躲到邻居家去,实在不行就用手抱住头,千万不能让他打到头,要不然头皮又要破了。我想说外婆你不要坐在墙角,地上凉,容易犯病,我想说外婆你不要一个人哭,你可以打电话给我,我陪你一起哭。但是我最终没有讲这些话就放下了手机。
琳心看我哭成这样,赶紧过来安慰说第一次住宿难免想家,以后习惯了就好了。我擦擦眼泪说好了,没事了。
好了,没事了。这句话我说了许多年,好像我只有力气说这几个字。我还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说这句话时的情形。当时我刚进幼儿园,外婆给我买了一个漂亮的铅笔盒,我很开心,兴奋到每天抱着铅笔盒睡觉,小孩就是这么容易满足。可是没过多久,铅笔盒就不见了,我着急地到处找,没想到居然在妹妹的床上找到了。妹妹是舅妈的女儿,只比我小一岁,一直是舅妈的心头肉,从小被泡在蜜罐中的她一直都很强势,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是我的她都会抢过去。外婆说她是妹妹,姐姐应该让着妹妹。我一向是个听话的孩子,外婆叫我让她我就让她,所以不管什么事,我都让着她。然而这一次我忍无可忍了,拿起铅笔盒就走。妹妹看到立刻放声大哭,那哭声尖锐地像一根针刺在我的心口,舅妈听到哭声从厨房里出来,帮妹妹擦掉眼泪,再看看我手里的铅笔盒,不分青红皂白就煽了我一个耳光,我一个踉跄倒了下去,正好鼻子碰到桌角,接着开始不停地流血。外婆听到打骂声后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到了地上都是血,吓得抱起我往小区急诊室冲。医生帮我止血的时候,外婆就坐在旁边抓着我的小手哭,我说外婆不哭,冉冉不痛,真的不痛。我没有撒谎,我真的感觉不到痛,虽然流了很多血,感觉就像感冒流鼻涕一样,一点都不痛。血很快就止住了,我用衣袖擦擦外婆的脸说好了,没事了。医生很惊讶地看着我说这小孩真勇敢。
是的,我一直很勇敢,因为我不得不勇敢。
戴冉,怎么啦?还在想家啊?席月突然转过来问我。
我愣了一下说:哪有?我才没那么婆婆妈妈。
没有就好,看你表情呆滞得像丢了魂似的。她又转过去继续看她的笔记本。
琳心说饿了,提议泡面吃,我说好主意。然后她拿了两包面倒在一个大碗里,我去倒开水,席月遇到这种情况向来不动手,只是等到面泡好的时候才像猫见到鱼一样凑过来,接着我们三个人围着碗一起开动。这时候会想起赵薇那首<我和上官燕>里的歌词:那些艰难岁月梦想好难实现,我们分享过同一碗泡面。
隔壁宿舍的罗珊过来问席月借U盘,看到我们三个的吃相,狂笑不止,说我们像饿死鬼投胎,琳心调侃说什么叫像啊,本来就是嘛。罗珊还说食堂门口贴了一张通告,招收勤工俭学的学生,想要报名的可以在本周六前去填报名表。琳心马上放下已经送到嘴边的面,问:勤工俭学?罗珊点点头,然后关照必须在周六之前报,逾期不待。说完接过席月的U盘走了。琳心立刻关上门,一副早就迫不及待等她走的样子,说:现在到我们共商大计的时候了。席月极不情愿地抬起头来说:商什么大计啊,面都凉了。琳心瞟了她一眼说:你就知道吃,吃死你吧。席月不理她,继续埋头吃面。
我问琳心说你是不是对勤工俭学有兴趣,她一听便笑嘻嘻地夸我善解人意,还问我要不要一起报名,我说考虑考虑。
我和琳心都属于那种经济很窘迫的群体。琳心来自农村,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省吃俭用才凑足了学费供容心都大学,琳心也很懂事,除了吃饭,平时几乎不花钱。我的情况更糟糕,虽然舅舅承诺每个月给我汇四百元生活费,但也有意外的时候只汇两三百,我只能每天小心翼翼,生怕吃了上顿没下顿。每个月还得充手机费,因为我只能靠这个跟外婆联系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得保证不停机,否则万一外婆找不着我,肯定得急得整夜睡不着。外婆就是这样容易担心,小学有一次我去同学家写作业,忘了时间,很晚才回来。外婆居然给所有老师打了电话,甚至惊动了校长,以为我出了什么事。
想好了吗?去不去报名?琳心问我。
去吧,反正缺钱用。我说。
我们的勤工俭学就这么开始了。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全校只有我和容心两个人报了名。我们需要在每天午饭和晚饭后工作半小时,收拾餐盘和洗碗。也就是每天工作一小时,每个月二百块。对于我们来说,这算是很不错的收入了。加上舅舅给我的生活费,我就没有之前那么窘迫了。偶尔还能进水果店买点水果尝尝鲜,在此之前,出了食堂,我什么店都不敢进。
我没有告诉外婆去食堂打工的事,怕她担心。可能在外婆眼里,我只是那个宠着的小女孩,洗衣洗碗这些事,不适合我做我也绝对做不来。事实上,从小到大,她从不舍得让我洗过一只碗或者一件衣服。我一直都知道,她忍着痛撕开她的羽翼去保护我,我在这羽翼下活了十几年,而现在,我得尝试着用自己的羽翼去保护自己了,毕竟我长大了,我的长大意味着外婆的衰老,时光一直很残忍。
席月对于我和琳心的勤工俭学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就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琳心挺希望她能参与我们的活动,她说三个人一起行动感觉会更好一点,但是席月拒绝了,她没有那方面的意愿。我非常能理解她,没有人会把洗碗当成一种乐趣,除非迫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