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思一颗心就跟沸水一般,被拘在四面墙中,反复熬煮,好不容易留了点间隙,能喘上一口气。
裴长仕瞧她没动,眯眼笑了:“怎么不说话?”
茶碗的水干下一半,有轻微的斟茶声,桌上的灯盏被大袖遮住,宽幅酿染出个晕黄的光影儿来。
他把茶杯又推过去,香味在暖气儿里头炊开,沉沉的嗓音沾上润意。
“喝茶。”
九思把脚往裙幅之下缩了缩,伸手去拿茶。触到茶杯的她却被触到。
她捏紧了茶杯,局促的抬头看他,想将手收回来,却被握住。温热,骨节分明的手捏住了她的指尖,慢慢揉进手心。
那一双眸子含着笑,眼尾弯起细弧。
他低声问,“手太凉了,怎么不带个手炉?”
小姑娘家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调戏,脸红的跟胭脂一样,眼里泛起碧波,呼吸起伏的厉害。分明气的厉害,偏偏跟小猫儿一样的,抓挠都没劲儿。
他的指节从细腻的手背摩挲过去,就像是在捻那一粒粒的菩提子一样,漫不经心的比较着:“才我的手一半大...”
九思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手指蜷在袖子底下,脚步踉跄的退开,喊他裴大人,“您自重。”身后的屏展被撞得一声响,九思捏着袖子,神情慌慌的看着他,只怪自己怎么没把芙巧带进来。
裴长仕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袖子,拿眸子睇她,“躲什么?你不是讲我年近三十未婚娶,是有什么难隐之言吗?”
他好整以暇的坐着,点点桌子,笑容温和,“来说说,我有什么问题,我去治。”
她脚下趔趄,满脸惊愕,这不是与祖母昨夜的密话,他如何知道的?这话让她如何说?她又怎么知道是甚么问题!
九思站在背光处,脸上羞愤不已,拿眼瞪着他。
裴长仕却似心情极好,观梅样的赏看她脸颊的薄红,过了好一会儿才挪开视线。
“找你来,是为两件事。”
她不说话,他就淡淡笑着,眉目氤氲在昏黄中,清隽的面上就像是水光与天色相和。他继续道:“朝中动乱刚起,章家会有大动作,这十来日你在府中便不要再随意出门,徐川留在季家,有什么事情就让他上京中寻我。”
她迟疑道:“徐侍卫留在季家,那您呢?”
“外头要我命的人不少,裴府不只徐川一个护卫。”他眼含深意,“徐川在这里我放心。”
九思一噎,避开他的眼,问:“还有一事呢?”
裴长仕脸上有一丝微笑,“等章家事了,皇上会亲拟圣旨。”
“九思,再等等我。”他说。
炉火被茶壶余下的水浇灭,余烟袅袅。九思从屋里出去,芙巧上来搀扶她,外头天光正盛。她往外走,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不紧不慢的跟着,心悄悄收紧,却没有回头。
上了马车,她才撩起帘子一角往那边院子望去,车马早没了踪迹。此去险重,不管如何,她都应该道一声珍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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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去完揽玉轩很快回了府。
婉茹拉着她去季候氏院里,把外头买的玩意儿一件件摆出来。九思却不见得多喜悦,跟着看了两眼,心下十分不安宁。
她总不该就这么干坐着...或许前世有些事情对他有些许帮助呢。想来想去,把前世的过往又捋了一遍,对朝堂实在是知之甚少。
九思跟季候氏请辞回了院子,坐在书案前,拿笔想写几个字静心,捏着小毫却绘起了一幅山水图,越往下画最后就现了形,和她上次买的那副山水图有些相似。
果真是心中杂乱了。她一向自认不是个矫情人儿,重活一世心里也算明明白白的,嫁人这一行除了裴珉,她的选择里头就折去了裴长仕那一类人。
这样的人心思太深了,她看不明白,也把控不住。自来婚娶就是一把撑杆,皇帝讲究后宫前朝制衡,那后宅也是如此,夫家太过高了自是不行的,秤砣子最好是挂在中间,当然也免不了有人心甘情愿往另一端压。
可圣旨一到,她又能如何呢?自己也要做一回失了稳平的撑杆,秤砣子也不在手中受把控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到最后脑子算的像是一本儿混帐,囫囵着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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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过得冷清,往年还能跟着叔伯出去看摊舞,今年只能闭紧门,往各处换上新春联,家中无男丁,连炮竹都无人耍。家里没几口人,吃顿年饭连桌子也坐不满,季候氏在主位上一圈扫过去,泪水就淌出来,筷子也拿不住,从衣襟取出帕子来慌慌遮着面,泣不成声道:“盼了八年,也没能和你父亲再吃顿饭。”
这是多年的伤疤,结痂卡进皮肉,一辈子都不会掉,见一次便疼一次,会落一次泪。
九思抚祖母的背,灯下鬓上的银丝耀耀,扎的她眼跟着湿了,“除夕年节呢,您莫哭了,都瞧着呢。”
季候氏才缓缓收了眼泪,笑着招呼她们吃饭。一顿饭吃的无甚滋味。
等年夜饭用过,都去了偏厅,里头点上几盏油灯和蜡烛,避开外面寒风猎猎,都围坐在火炉边说话,季候氏难得有些闲情给她们讲古,《张道陵七试赵昇》开了个头,看见有婆子立在外间,说急事来报,招进来一问,是季婉清咳血咳得厉害,吃的药也吐尽了。
年节忌讳行医的,季候氏皱着眉听完,问:“没请钱大夫来看?”
婆子躬身回道:“正是请了,钱大夫也无法子,说恶疾难医,让奴婢来跟您讨个主意。”
季候氏叹口气,“叫下头人且精心看顾着罢,钱大夫且这么说了,那我去也无用。”
婆子诺一声便退了出去。旁边的的越姨娘撑着下巴打瞌睡,摇摇晃晃的在椅子上,她是双身子贵重十分,季候氏叫刘妈妈先送她回去。
刘妈妈应声而去,九思看越氏显怀的身子,行动都有些不方便了,小声问:“姨娘这有六月多了吧。”
婉茹笑盈盈道:“都快七月了,倒是不孕吐了,只是还嗜睡的很,原来还有些胎像不稳的,现在大夫来看都说好得很。”
九思看了一眼婉茹,她这话说的太过讨巧,先说如今安稳了,又提林氏和季婉茹那起子事儿。越氏下头又怎么会教出个蠢的。
想起先前朝晖院旁边动静可不小,先前年夜饭没请她,还是梁妈妈特意去那边安排了一桌菜,又挑拣了一箱子的金银首饰,才算是止住那人的嘴。
九思让丫鬟加了茶,朝祖母笑道:“您福气真是在后头,等今夜睡过去明天一睁眼,可就是两个孙子等着您抱!”
季候氏弯了弯嘴角,脸上止不住的高兴,“宫里下来的料子好,我选几匹给绣娘先裁出来。”这屋里坐着都是女子,宝竹十分有眼色的去屋里拿了笸箩,绣线和绷架子出来,分给几人。
九思往上头入针,也没想好要绣个什么,婉茹就已经描了鱼戏莲花的样子,一边道:“等妹妹生出来,没多久就是热天儿了,我给她做个清凉爽快的。”
九思看她,说这话的神色十分认真,便笑了笑:“怎么就知道是个妹妹,不是个弟弟呢?”
婉茹直起身子,细想一番,“若说实话,我还是盼着是个弟弟,咱们府里除了大伯父,就再也无男丁了,若是姨娘生个男孩儿,好好读书将来建功立业,才好护着咱们家。”
她话说的十分认真,季候氏随即跟着笑了,“这话说的不错,祖母赏你一块金元宝。”
婉茹受了赏还退却了一番,九思挑起唇笑:“你收着,这可是祖母特意给你的。”,
她这才收下,凑过去看九思在绢布上已经绣了一艘小船的纹样,好奇道:“向来绣花绣鸟绣小猫儿小狗的,三姐姐这个小舟倒是新奇。”
九思解释道:“前日看了一幅画,很是有几分意境,山水江流我是绣不出来了,只能挑拣着里头的小舟比划两下。”
婉茹抿着唇笑:“三姐姐读的书多,还谦虚呢!”
九思淡淡笑了笑,换了一色儿的绣线,岔开话:“也不知道大伯在京中如何。”
也不是她居安思危,章明达这座大山一旦撼动,那便是一波狂波巨浪,这让人如何心静啊!也不光是季家如此,怕是连着着诸多权贵世家,在家中也是坐不安逸的罢。
季候氏愁上眉头,叹道:“我就是忧心着,只盼你大伯平平安安的,莫要出什么岔子才好。出这事儿,年也过不安生的。”
九思想了下,宽慰她:“咱们家和章家一向没有交集,大伯在朝中也不算十分打眼,您不用太过担心了。”
季候氏握着针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才道:“就盼着他早些回来。”
早些回来,也才能了九思这门婚事到底如何了,就这么拖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她又想起季婉清的病,终究还是季家的小姐,大房的血脉。便吩咐刘妈妈:“你喊人到处去寻寻大夫,诊金如何高也没什么关系,只要能把病医好了,再多些也无妨。”
刘妈妈立刻应喏去找丁硪。季候氏脸上疲态尽显,九思拉着婉茹起来告退,“今日晚了,您下午也未休息,就早些睡罢。”
季候氏闭着眼仰在迎枕上,点点头。丫鬟过来收拾案盏上头的东西,九思二人给她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婉茹似欲言又止,“二姐姐那边,我去瞧过,她生了我与姨娘的气,还砸了案盏上的瓷碗。”
九思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不记仇。”
婉茹摇了摇头,却说:“原本和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多,她其实不大理睬我,原本感情并不深厚,所以才谈不上什么记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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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号留
作者有话要说:打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