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四十章

《再嫁》

文/兔不咕咕兔

四十章

等到了寿宴,已是小雪三日,天与地之间,上下一白,唯有廊檐楞瓦一纵青,府中四处悬灯结彩,光是红灯笼和彩绸不够,仆妇还张贴红底福禄禧寿纹的团花寿字剪纸,福熙堂做寿堂开扇门挂寿帘,又贴门高的红对联,联作:“年享高龄椿萱并茂,时缝盛世兰桂齐芳”。

季宗德领着九思与婉茹一行人在世安居外候着,刘妈妈笑意盈盈的将他们迎进去,季候氏穿了一身吉祥如意纹的团花绛红锦缎寿衣,头上戴了九思缝了许久的抹额,以貂皮做底,上缀珠翠宝玉,两端用金线搭扣,饰以金银雕花,很是不俗。

长一辈的季宗德行跪礼,又呈上一幅南山寿仙的古画,季候氏喜笑颜开的坐在宝座上看下头的孙女给自己行孝礼,一面又招呼刘妈妈把他们扶起来。一众人落座,越姨娘跟在后边,月份大了肚子圆润不少,季候氏难免多关心两句,正嘱咐到吃食衣物上面,宝竹进来传:“大夫人院里的冬忍过来了。”

季候氏一颗心还系在越姨娘的肚子上,刘妈妈就点了头让宝竹把人带进来。

冬忍手中托了一个朱红漆案盏,上面儿盖了一块大红绸布,屈身行了礼,说这是大夫人和二小姐绣了半月余的百寿福衣,却见季候氏只与越姨娘说话,也不搭理她。

宝竹过来接了她手中的案盏,又赐了两贴金箔,冬忍才躬身退出去,临出门儿还听到季候氏在跟越姨娘说:“......我这有岭南的血燕窝,已经吩咐小厨房熬上了,你喝着看看......”

冬忍也是大房的人,遭此冷遇,季宗德难免面上有些难看,他看宝竹把百寿衣送进去,又往季九思和季婉茹处扫了两眼,咳了咳嗓子问道:“今日是你们祖母寿辰,你们两姐妹怎么连寿礼也未备?”

季候氏闻声转过头来,笑着瞥了季宗德一眼,“我这头上带的抹额是九思做得,这腿上的护膝是婉茹做的,这两姐妹跟商量好了似的,还都挑了水貂皮来制的,真是暖和的很。”

季宗德便不再说话了,在屋子里坐了一刻,有小厮过来说族里的人过来了,他才起身出去。季候氏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不想就在内院干坐,就领着九思一行人跟着一起去了。

进了福熙堂才坐下,就看见外边有丫鬟端着两碟子寿桃奉在高堂中间的方桌上,季宗德就把人领进来。

前面打头的男子年纪约莫四五十,一件青褐直裰,蓄了胡子,光光条条梳理在下颚,是季伯侯兄弟的儿子季宗璘。后边跟着一个着了海棠红掐花缎袄的妇人,上一世九思出嫁便是这罗氏的大儿季淇和背她上的花轿。

罗氏出身陕甘,祖上几代都是翰林在供,嫁来季家这些年膝下三子两女,唯有一女是妾室所出,如此在婆家很是有一番地位。

“刚在说你们什么时候到,这人恰巧就来了!”季候氏起身大笑,下去拉住后面一个着了海棠红掐花缎袄的妇人的手,热情道:“这宗璘媳妇也是许久未见了,长得还是刚入门时候那般模样。”

罗氏目光从九思和婉茹身上滑过,跟着笑道:“叔母就爱打趣我,这都是生了四个孩子的人了,还像什么姑娘家,您这家中才是几朵实打实的金花儿。”

末了又掩了唇来拉九思和婉茹,一面儿摘了腕上的墨玉镯子给她们两姐妹戴上:“进来就看到这么标志的姑娘,叔伯母一点见面礼,给你们带着玩!”

这镯子水色极好,一点杂质都没有,出手便是一对,哪里是什么随便能拿来顽的,九思抬头去看祖母,见着季候氏笑着点了头才妥帖收下,又和婉茹蹲身行礼。

罗氏面上笑容愈发盛了,转头对季候氏道:“瞧瞧这规矩,也就叔母教的出来了。”

季候氏朗声笑起来:“婉茹一向乖巧,九思也就是将回来学了这几日的规矩,上不得台面!”

刘妈妈拿了两三个精巧的匣子给罗氏下面两个姑娘两套宝石簪花,这两姐妹极为乖巧,稍年长些的那个唤作季妗仪,长得很是清秀可人,九思主动过去拉了她的手,季妗仪的庶妹季妗冉只抿了唇笑笑,在屋里左右寻着什么没说话。

季宗德还在与季宗璘说话,听到姑娘家那边说说笑笑的,就喊了九思过去,道:“这是你叔伯和三个堂兄,你应当还记得些的。”

这么多人又过去这么久,只有季淇和还有些印象,这个堂兄不像季家的男儿,一向爱武又冲动,上一世更是投身军中,家里还是二堂兄季淇嘉把持着家中。

九思笑着一一见礼,三个堂兄拱手还礼,季淇和又问了几句她在家中可还适应,便也没有多话了。男女分堂,又是这样的年岁,自然不同于总角小儿,九思便往回走,身后季宗德还在宽慰季淇和今年秋闱落了榜也莫要丧气......

两边见了礼,季宗德就领着季宗璘和去门外迎客。

这一说一笑,屋里就热闹起来,没多久,吴家老夫人就过来了,也不消多招待,熟门熟路的坐在季候氏旁边说话,一如往常拉着九思的手问她今日在闺中都做了什么,又讲了外面的新鲜事来听。

罗氏看了季婉茹和季婉茹,摸不准头,悄声问了句:“怎么不见弟妹呢?”

季候氏喝了口茶,也没多瞒着,有些头疼道:“家中妾室有了身孕,她大闹了一场,连着婉清又病了,就让她在院里多看顾些。”

吴老夫人是知道情况的,闻言喝着茶没有多话,罗氏知道大房这一支子嗣单薄,多宽慰季候氏几句就把话题往别处引了。

陆陆续续人多了起来,里面不乏和季家几年都没打过交道的世家,这来来往往的相互见礼,九思好不容易才得空喝盏茶,将放下,看见宝竹从后边进来,凑在季候氏耳边说什么,季候氏一双眉越皱越紧,宝竹得了吩咐又出去了。

等吴老夫人看过来,季候氏才稍稍展了拢起的眉,叹一声气,“林家人过来了,在前院跟宗德讲带了个大夫要去后院给季婉清瞧瞧病。”

罗氏掩住唇,低声道:“...那也应该过来见过叔母再去啊。”

季候氏面上无可奈何,“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那边就掐住这样的日子来横,我们也不能不顾颜面就搅和上去。”

吴老夫人点点头,也觉得林家做人实在不大不厚道,便问:“当年贤侄这婚事像是圣上钦点的?”

季候氏摇了摇头,“圣上那年说了文武本一家,加之林家又有亲近之意,老伯侯这才起头和林家结了亲事。”

吴老夫人若有所思的笑了笑,顺嘴却说起别的,“今日这来的人倒是不算少,我还要趁老姐儿这寿宴替家里的哥儿看看!”

“那可别客气!”季候氏笑起来,“瞧着哪家合适,今日寿星脸大,我老婆子还能替你牵牵线。”

吴老夫人也没客气,碍于小辈在场,只拉了季候氏和罗氏凑在一起小声扯闲。

婉茹尝了核桃又吃了福禄饼儿,几杯茶水下肚,就开始坐不住,挪了两回凳子,忍不住悄悄扯了扯九思的袖子,悄声道:“三姐姐,陪我出去走走......”

九思正坐着无事,扭头看到桌上空下来的碟子,笑道:“你现在吃这么些,中午可是有宴席的,到时看你怎么还吃的下。”

旁边坐的几个罗氏家里的姑娘闻言纷纷笑起来,婉茹羞红了脸,问她们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季妗仪的起身去请了罗氏的准话,罗氏扬扬手笑起来:“晓得你们跟着也坐不住,就跟着九思出去走走罢”。

季候氏颔首,又嘱咐两句:“让丫鬟把披风手炉都捂着,几个姐妹去看看微山湖那边的梅花,找个暖阁坐着看,这外头天寒地冻,莫要待在风口上,冷风捎一下明日定要头疼的。”

九思拉着季候氏的手一一应下,一众丫鬟婆子围簇着就出去了。

内院要安静许多,东跨院紧着阁楼外头架了戏台子,敲锣打鼓的声音隔着远还能听到些,这个时候还算早,再等上一刻钟宾客都引过去才会唱起来。

微山湖那一处的早就冻住了,连着假山看上去也是冰坨子,沿游廊过去近岸种了一院梅花,挨着暖阁已经烧了旺旺的炭火,进里头脱了斗篷的帽檐,才觉察鼻尖都被冷风吹得通红,姑娘们围着火盆坐成一圈,九思丫鬟先上热茶来。

身子暖和起来,姑娘家的话就多了,正说起外面梅花的品种,季妗冉的突然凑过来,“方才听叔祖母说婉清姐姐病了,那得的是什么病?”

四个人兀然静下来,季妗仪打眼色去止住季妗冉,一边干笑了两声:“我这妹妹就是爱操心。”

九思喝了口茶,笑着没说话。

季妗冉像是看不到季妗仪的眼神,看了九思一眼,撇了嘴只管快言快语:“也不知道是什么病,连寿宴叔祖母都不肯放她出来...”

季妗仪双目微睁,只想伸手去捂住这庶妹的嘴,见她还愈意说下去,厉声喝道:“季妗冉,你若是管不住这嘴巴,我便叫母亲把你送回去!”

季妗冉顿时的一蔫,哦了一声,便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翻手烤火。

平日里这庶妹再怎么是个不会说话的,却也没这么不把门儿,什么就往外胡说,季妗仪不禁头疼,她转身拉过九思的手,温声道:“九思,你莫要多想,她就是个没脑子的,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九思抚了抚腕上的墨玉镯子,笑道:“怎么会跟妗冉生气,叔母这样对我好,我们又是亲姐妹。”和一个庶女又有什么好计较的,何必掉了自己的份儿。

季妗仪听出些意思,自己这个堂妹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很是有些嫡女的气度在,便高看了去亲手给九思倒了茶,让她端着:“你手这样凉,多喝些热茶暖暖。”

九思笑着道了谢,承下的一番好意。

婉茹本就和她们熟悉,没一会儿又热闹起来,九思听她们玩笑想起前头还有许多事,也该亲自过去看看,起身说了两句便带着丫鬟婆子往外院去了。

人还没走到福熙堂,半拢匆匆忙忙从塔子松林里撞出来,连着眉毛眼睫冻得全是冰碴子,脸蛋冷的青紫。

许妈妈定睛看才把她认出来,忙拿了帕子上去擦她脸上的冰碴子,“你这丫头时从哪儿回来?慌慌张张的弄得满身都是雪渣子。”

半拢说了个我字,胸口的气儿还没来得喘上来,叉着腰吁了两口,九思让采锦过去扶她,顺着回廊转进僻角的一个耳房里。

许妈妈亲自去看了四处,把窗子合紧,才过来朝九思点了点头。

半拢两口热茶下肚,打了个颤,才从衣襟贴身的内袋掏了个糊成一堆得纸团来。

许妈妈有些错愕,伸手拦住,“这是从何处来的东西,就敢胡乱接了给小姐?”

半拢捏着纸团愣住,急了一头汗,慌忙小声解释道:“这不是胡乱接的,给我的人说是和咱们二老爷有关系,我这才忙着赶过来交给小姐。”

九思身子微微一顿,绕过许妈妈的手臂把纸卷拿过来。微黄的纸卷皱巴巴一团,展开来只小指长宽,只写了一个“启”字,字不甚工整,歪歪扭扭倒像是不识字的人照着画的,纸面也是脏兮兮的样子。

九思仔细看了,把纸片捏在手心,问半拢:“这是何人给你的?”

半拢打量着九思的神情,不安的搓了搓手:“您让我盯着富春居,今日那边林家的人来了,我呆着怕被发现,就跑去西侧门跟那个守门婆子闲话,后来婆子走了,一个像是断了手的乞丐过来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许妈妈狐疑的看着她,半拢慌忙摆手,“我定是不肯的,那人却说这个和二老爷有关系,一定要交给小姐,我一路跑回来生怕被别人看到了。”

九思凝住眉,又问:“你可记得他的样子?”

半拢想了想,摇头道:“那人一身打了补丁的灰布衫子,从头到脚遮严实了,嗓子都像是被烟熏火燎过得,哑的连说话都费力。”

那是什么人?又写了个启字?

九思撑着额把纸条翻出来又看了一遍,后宅妇人掺和不进前朝之事,何况东苑现下翻不出水花,这与季婉清和林安素没甚关系。独独一个‘启’到底是什么意思?断了双臂又是嗓子沙哑的人,衣衫破烂,莫不是替别人传信的?

这遍临安,能想起和父亲一案有点牵系,又能帮到她的似是只有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