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外面风雨大作,墙头满树的芙蓉苞儿被风刮得猎猎作响。
九思将将醒来,刘妈妈就遣人过来说,老夫人已是咳喘不停,今日怕是下不了床了。
她忙收拾了跟过去,季候氏静静靠在床边喝药,头上的银丝与苍白的面色都是死沉沉的灰寂,眼角皱纹明显。瞧见她过来,便把药碗歇了置放在一旁的红木桌上,朝她勉力笑着:“囡囡,可吃饭了?”
短短一句话,祖母胸口像泄了口气一般,猛咳起来,听得见喉间的痰随进气呼气嘈响个不停,却咳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脸憋得发紫,额间密密麻麻的汗水像沟渠的积水一般往下淌。
九思揪心的痛,一句话说不出来,紧紧拉住祖母的手,在背上给她顺气,并没有什么效用,刘妈妈等她缓一阵,才一口一口的将药喂下,药效一会儿出来,祖母又沉沉睡过去了。
刘妈妈一双眼睛红肿肿的,“...夫人今年这病竟是比昨年还要提早了足足两个月,往年冬季日...下大雪才会这般,今年不过秋雨时节,便已是这样了,日后还不知如何挨过去...”
祖母突然就病的这样重了,她这一世重新活过来,倒像是在拿祖母的命换自己的命一般,情形不过一些微末的改变,竟让此人开始痛下狠手,只想取了祖母的命去。
九思一口气闷在胸里,若是祖母与她两个人硬是要去一个,她宁愿现在躺在床上的是自己。她稳了稳心神,又叫刘妈妈:“您去让丁硪在城里四处寻寻,凡是有些造诣的大夫,就多使些银子请过来。”
刘妈妈拉住九思,摇摇头:“小姐,您不在这几年,老夫人这病没问过百来个大夫,也请了不下几十个,就钱大夫勉强还压制的住,旁的...”她闭着眼睛摆摆手,“不行,您要说撞撞运气,就往洛邑去问问。”
洛邑...九思缓缓抬起头,眼神恍的从屋内扫过,于是那么一瞬目光忽的一闪,她想起了什么。
“芙巧你去取笔墨来。”
芙巧铺上纸笺,九思不多时便写完收笔,用蜜蜡封启交给她:“你将这封信交给王婆子,让她带给家里那口子,去罗汉口胡同寻个叫胥咏志的大夫,胥大夫家中有个哑女是他的妹妹,只要这点对的上那边不会错了。必得快去快回,教他说若是有旁人问起,只说是去三小姐叫他出去买个玩意儿,万不可张扬。”
芙巧郑重应下,将信笺收到衣襟里贴身放着才走出去,房门吱呀合上。
.
雨在屋檐上打的噼啪噼啪,大滴的水珠串连成线从青砖瓦当口往下流。木廊柱子也被漂湿浸润成深红色。
于管事穿着油纸衣,身上还淌水,站在门口只说让采锦带几句话进去。
九思听到动静就下榻走了出来,站在门口屏阁前,于管事忙朝九思跪膝行礼,袖子揩着下巴的水珠边道:“...叩了许久的门,里边人才拉开条门缝来,小的硬把信塞进去,那人当即就拆开看了,看完只说他们是普通上户人家,不懂什么医术更救不了人,小的后来再如何恳求他还是这句话...”
怎么会是普通商户?九思皱着眉,上一世那名满永晋的胥家大夫治好了当今圣上长年累月的头痛,临安太守亲自去将这兄妹二人迎回来,谁人不知他们打小便住在罗汉口胡同。
芙巧便走到于管事旁边塞过去一包胀鼓鼓的银子,“您可看清楚了,确定没找错?”
于管事下巴锉削出个尖儿来,“小的挨家挨户扒墙看了,就这一户只住了一男一女还是一对兄妹。”
这边是没错了。九思倚在门栏上,语气有些漫不经心的,朝芙巧耳语几句,芙巧又一字一句的讲给于管事,于管事惊骇了下巴,结结巴巴道:“这...这不大好吧...”
九思虽是在笑着,却没几分温度,“你照做便是,有什么闪失自有我担着。”
于硪不再多话,喏喏应下转身就往雨幕中去了。
*
这一夜辗转在床榻上终是没睡着,整晚听到外头大风把树枝吹断的声音,又有屋檐上的雨水滴答滴答往下落。塌上没甚么温度,她脚踩着暖婆子都觉着湿湿冷冷的。
九思半睁着眼睛到天亮,外头婆娑娑的雨雾把窗纸扑的有些水汽,采锦在脚榻上伸出一只手往她被窝里探,手一抖:“您被窝怎地这么冷呢?也不唤奴婢一声,这暖婆子都冰掉了。”
采锦出去就喊廊上躲雨的婆子烧一桶热水来,九思泡在热水里才有了些知觉,钝痛的额角突突的跳,她伸手揉了揉,“昨夜于管事回来了吗?”
芙巧从外间取了干帕子进来,“没呢,刚才从小厨房过来,王婆子正巧在跟送蔬果的庄头挂账,还问了奴婢瞧见她家那口子没。”
九思心里就有些不安,泡太久皮肤都打了褶,从木洗桶里出来换了衣裳往祖母院子去。
刘妈妈还靠在床沿上一勺一勺往祖母嘴里送药,喂进一口只咽下几滴,咳出大半来,刘妈妈一双肿眼泡里刮花血丝,看到她过去声音还忍不住呜咽:“...昨儿夜里咳了一晚上,钱大夫并着其他几个大夫都守在院子里,来看了两三回,重新开的药,只是老夫人却没清醒过,大夫说他也没法子了。”
九思从刘妈妈手里接过碗来,祖母躺在床上手冰的像是铁疙瘩,要不是胸口还有些起伏,光是看青白发紫的面色哪还像个...活人。
一碗药断断续续才喂下去几口,刘妈妈又往季候氏舌尖放了参片含着。祖母清白的面色越瞧就越像是外头白茫茫的雾气,像是雨一停就要化没了。
九思心里有些慌,拽过采锦来叫她去西偏角门找辆马车,从前她偷偷溜出府去看裴珉,晓得那边守门的婆子常常躲懒,不用报备就能跑出去。
这些丫头在老祖宗的院子里头长大,私下里早就把林氏与季候氏划成了东西两派,自己的位置站在哪边心里头顶顶明白,忙不迭就跑出去唤了冯婆子去叫马车。
采锦刚走,芙巧就急急忙忙进来,额头全是雨水,很是高兴得咧开嘴笑,一脸雨水都进了嘴:“有消息了,刚才西角门的小厮递了消息过来,说于管事带着人在西苑花厅里等着的。”
九思提了六幅裙就往外去,芙巧撑了伞跟在后头,风还是大,两个人从穿廊过去,斜霏霏的风把竹竿伞吹得偏来倒去。
西角门开在宗祠后面,平日里根本没人,只祠堂前有个守堂的婆子,今日雨大早不知道缩去何处躲闲了。
祠堂后面有个新盖不久的花厅,园子还没来得及整理,屋前屋后都是光秃秃的,过去看着花厅面前的门儿大开,于管事实在太过明目张胆,九思皱起眉,却还是抬脚迈进去。
这后院子敷窗的油纸都不大透光,本以为里头该是黑黢黢的,哪知道一进去,里面已经点了好几盏罩灯,有些昏黄却十分清晰,关上的板门隔住外面层层雨幕,显得屋里便要安静许多。
屋里只六个人,于管事并三个小厮像是淋了许久的雨,油纸衣不知所踪,浑身湿透,地下一圈水渍。
这情形哪像是去绑人的?倒像是失了手,九思蹙眉问道:“人呢?”
于管事淋了雨冻得嘴唇发紫,手指虚虚抬起指着一旁的立壁,哆哆嗦嗦:“小姐...坏事儿了...”
她正想问什么坏事了?余光瞟到立壁后边走出个人来,烛光把影子拉得很长。
九思转头看那边,一时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