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九思纳罕这裴尚书如何没去吃宴,绕过去福熙堂偏厅远远望了眼,到处侍卫布的十分紧密,连端进去的菜肴都是章明达身边的人一一试过毒。

也不知道章家如何同季家凑成一桌筵席,值得他一朝阁老亲自过来说些什么。

她不便多驻留,却正好差半拢这个看上去虎头虎脑的丫头去使使。她又嘱咐了两句才回去自己院子里,叫采锦将上次带回的两个大箱笼打开来清一清,里面都是父亲和母亲留给她的一些小玩意儿,另外的便是他们过去的衣裳,等到出七好烧过去。

卧在临窗的塌上,却想的是日后若要办事必少不得银钱,自己手中有不少宫中的赏赐,虽是死物,兑不成现钱,但这些东西的账册却是造在季家的公账上的,等时日一长,就不好分明了。

她略略沉吟,“芙巧,你去请打理我后库房的管事过来。”

九思只当祖母把管家权下放到林氏手中,自己便是颐养天年的意思了,不料这家中诸多管事婆子却都是季侯氏手中的人。

那管事婆子姓王,夫家就是前几日上山请僧道的那个人,专门负责内院跑腿送信送礼这些琐碎事儿,看着是个不大正经的地方,油水却多。

王婆子手上一个翠玉镯子,面色红润,逢人先是一脸笑,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给九思请安。

九思思忖片刻,没有开口,那婆子也没有什么拘束,脸上挂着十三分笑意:“小姐寻奴婢来可是想问宫中那些赏赐?”

九思点点头,她就把身后小丫头手里朱红封皮儿的册子递过来,“这些婆子早早准备好了,入库那天就全全登记造册,婆子敢打下包票,绝无一点错漏。”

九思翻着册子,没怎么看前面那些锦缎,首饰的赏赐,页面落到最后,是两张地契,里头是西城襄角胡同的一处宅子,那边具是达官贵人的住处。

这另外一张倒是有趣,竟是一处封邑。九思虽无郡主的封号,却有郡主的俸禄逐月发放,这处封邑就在临安城偏郊,虽不受她管理,她却月月可享其当地农户商户的税入。

从前她从未瞧过着这些账据,都是祖母替她打理着,今日看来,她心中便有些底了,“王妈妈,你将我院中的账目连同这些单独登记造册,再送来我这边,日后我这边的收支,便不会再从公账上过,此事不必张扬。”

王妈妈继续笑着,“这个还请小姐放心,老夫人早有吩咐,若是小姐有吩咐叫我们只管听从。”

采锦去送王妈妈。九思跟着从窗缝儿看出去,今夜外头的月亮极圆,洋洋洒洒落了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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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里落叶多上好些,半泷从墙角钻进来的时候,冯婆子正把卡在墙缝里头的烂树叶子往外抠,突然冒出来的脑袋,吓得她一声惊喝,腿脚软在地上,不停地拍搡胸口,“可吓死我了!”

半泷从洞子里爬出来,也不管裙衬上沾的枯叶和蛛网,一脸笑嘻嘻:“冯婆婆,怎地你一个人?”

冯婆子还惨白着一张脸,没缓过来,哎哟一声:“姑娘,这好好的路你不走,从这狗洞里日日爬来爬去的,我老婆子的命非给你吓没了。”

半泷回头嬉笑道:“这洞子可是我家小姐准了的,随便我从哪里出去。”走到廊前她正欲开门,却停住退后两步,细细的把身上的衣服挑捡干净,才轻手轻脚的进去。

入门的红木柜阁上放了一只白瓷绞金丝的梅纹花瓶,里面错落的立了几只浅色扶桑,她撩开帘子进去,九思已经梳洗完,额头束着茶色抹巾,懒洋洋的靠在榻上,手里翻着一本书。中间的梨花木小几置着一顶鎏金香兽熏炉,兽嘴里袅袅的吐出一股股的白雾,很是情趣。

半泷身上还是灰扑扑的,她自觉的没有走近,离着半尺远的距离,规规矩矩的站着。九思抬起头来,把她这些小动作全部看进了眼底,“采锦,先给她一杯茶吧,出去这么久也没喝到口水。”

半泷灌下半壶才歇了口气,九思慢悠悠将书折起来撑在肘下,道:“说吧,都听见些什么了?”

半泷早憋不住话,一下子打开匣口:“奴婢从穿廊溜去了林大夫人的院子里头,那边的廊道我早上送灵就瞧见是封死的,不爬墙便进不去,刚好有半人宽,我就靠在那一处,听里头的人讲话。”

她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奴婢没读过书,里边的人说话都是文绉绉的,我听着都没怎么明白,倒是有一句我还记得,有个大人说了一句,再过五日季大人便是季伯侯了。”

九思看她一眼,捋了捋膝上的貂毛毯子,“然后呢?”

半泷想了想,有几分不确定:“里面就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什么回话?采锦与芙巧憋着笑有些忍俊不禁。

九思只将膝上的毯子往上拉了几分,把几上的牛轧糖伸手递过去:“知道你喜欢吃甜食,这碟子糖你拿去屋里吃吧。”

半泷便开心起来,搓搓手接过小姐手中的糖碟儿,欢欢喜喜的跑出去了。芙巧上前来接着方才未篦完的发继续,心里有些疑惑,欲言又止,“小姐作何打听这些?有什么去问老夫人便是......”

九思低头翻开未看完的书,头也未抬,语气淡淡淡,“祖母将你二人留在我身边,契书也是一同交予了我,以后你们便是为我做事,将来出嫁,这院子的人也都是要随我一起的。你们打小就在内院伺候,那些规矩不用我再多提,只管守住自己这张嘴便是。”

芙巧心中一紧,慌忙跪下请罪。打伺候小姐以来,只以为是个好说话的主,心下便有些松懈,她一向机敏聪慧,却是在这头上犯了错误。

采锦虽未多言,也跪在原地,待九思发话处置。

九思转过身,瞧着地上的二人,半响才出声:“我身边只有你们三人,半泷无知,我与她有自小长大的情分在,虽与她亲近实则不堪重用。祖母日渐年岁大了,这府中那边与这边的境况你们心中清楚,我自是有我的打算,你们只管尽心尽力便是。”

两人齐齐道了一声“诺”,九思方才让她们起身,倦倦的下了塌,转过屏风,往床边去了。

*

这一夜在梦里浮浮沉沉,许是昨日里遇到了裴珉义父的缘故,梦里尽是自己在裴家时候的情景,她瘫在病榻上,口里干得起沫,屋子里四处空荡荡的,茶杯就在床边的案几上,她伸手去却够不着。

她想说话,如何用力都吐不出一个字,喉咙最后发出一个含糊的声音来,就开始一直咳喘个不停,咳到几乎因此要断气儿了,终于来了个丫鬟。手上的案盏摆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她睁着眼睛使劲去瞧上边的字儿,模模糊糊抬首的平妻书。

平妻书啊...她却想,为何不是休书呢?

最后是被渴醒的,守夜的是芙巧,九思稍稍一动,芙巧就惊醒起来,“小姐可是要喝些水?”

烛台上的蜡烛还未燃尽,周围堆叠了一圈热热的蜡泪,烛光渺渺茫茫。

九思喝了水,心才平复下来,顶头的帐子丝线编织的细细密密。她有些想不起来,也可能是想不通,自己身子是和祖母一同请脉,向来都没有大毛病,虽在房县多年,却从未有过什么弱症。

那时在裴家忽一日就病倒,大夫来看欲言又止,她只以为是病重,现在细细想来,倒不尽其然,许是瞧出什么问题,不敢随意道出?

想下去便有些头疼,若是上一世一颗心未扑在裴珉身上,她也能多留意些周围。

天色没过多久就开始微微微亮,东角落一声高亢的公鸡叫,过一会子又是一声,院子内婆子拿着扫帚沙沙作响。

眼瞅着一日日秋深,季候氏的咳疾较上一世似乎更厉害了些,刘妈妈伺候了好几回痰盂,又进了几次药,这边咳嗽的劲头却怎么也缓不下来。

今日又是府里太太姨娘们三日一次例行请安的时候,季宗德后院子四位姨娘,有三个是林氏身边抬起的,皆是没有子嗣,只那一位外室抬进来的越氏在外边便生了一个女儿,进府后肚子便没了动静。

四个姨娘来的极早,九思与祖母早膳才进一半儿,就从纸糊的窗子瞧见外面一行人静静候着。季候氏咳喘不停,前两日还弃下的拄杖,今日又拿出来使了。

九思心里头担忧,问刘妈妈用的是什么药,日日吃着怎么还严重了?

刘妈妈叹一口气道:“有七种药包,日日都是遵循医嘱来煎服的,还有三味补气丸,都是寻的十来年的老参添进去炼制出来,平日里我当心那些小丫头毛手毛脚做不好,专门从祖家挑了一个沉稳踏实的来管着老夫人的药,叫做采竹。那个钱大夫从来都是他在瞧夫人的病,是老夫人陪嫁药铺子里面的金手,临安城里名气都是有的,人也极为放心可靠。”

她对刘妈妈的眼力和手段是再放心不过的,何况更是跟在祖母身边五六十年的老人,独独就担心这中间辗转的过程实在太多,实在是不知道从何处着手。

九思看了一眼外面四个姨娘,越氏在里头极其打眼,隔着雾蒙蒙的窗纸,光是凭着身形也能看到那细条儿柳腰,站在那也像是在款款摆动,不像是季宗德嘴里辩解的良家女子,也怨不得林氏心下如此大的怒气,这等尤物又有哪个正室太太敢往自家丈夫的后院儿里放。

九思半响没有言语,刘妈妈有些迟疑,“莫不是姐儿觉着中间有什么差错?”

她把目光收回来,声音很轻:“看着像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刘妈妈这边还要多多提防着,这中间诸多细节,都不容一丝一毫的马虎。”

“那,夫人的药我暂且先停了,今日便请钱大夫从新请脉开方子。”刘妈妈到底是老人,临着事儿面上都是不慌不乱的。

九思淡淡道:“旧药还是照常,只是煎来便倒掉,钱大夫开来的方子只说是祖母严重又加了几味药材。祖母那些药渣儿可还留着?”

刘妈妈慎重应下,点点头:“奴婢这几日都留着的,每次大夫来都拿给他看过,都说是没有问题。”又补了一句:“但也不是每日都留着,钱大夫来的时间基本都是固定的,我便吩咐采竹只留邻近两日里的。”

九思微微皱眉,“这几日大夫来的次数多,那便每日都拿给他看看罢。或是让我寻个由头出去给祖母再问问别的大夫...”

刘妈妈一句话屯在嘴边,“小姐将过丧事,这个时节出门只怕是不大合适。”

九思淡笑着:“祖母这边耽搁不起,我一个丧父丧母的孤女,名声还能差到哪去。”

这就是丧气话了,后半段还被歇息好方走到外厅门口的季候氏听了个正着,一拐杖作势要敲过来,“你这丫头大早上浑说什么胡话?是哪个被鸟雀啄了眼睛的霉头儿这么讲我家囡囡了?”

九思笑着迎上去:“祖母这说话不带喘的,孙女瞧着咳疾定是要大好了。”

季候氏嗔怪道:“皮猴,净知道拿你祖母逗乐子。”

刘妈妈出去迎了外头的人进来,这几张面孔九思上一世见得不多,却也熟悉,那三个扎成一对儿进来的便是林氏陪房过来的韩姨娘,宋姨娘,连姨娘,身量都不大高,模样勉强算得上周正,都是好生养的架子。

越姨娘款款走在后头,一双眼睛生的极媚气,眼梢一颗泪痣,举手投足无不是风情万种,这样的人怎么就甘心进了季家只是做个姨娘?

等林氏姗姗来迟,已过去小半柱香的时间,后边跟着季婉清和季婉茹两姐妹,林氏贴身的丫鬟宝洛手中托着个案盏,上边儿盛了一溜水色极好的毛皮子。

她像是未察觉来晚了一般,笑盈盈到老祖宗跟前蹲下请安,季候氏今日身子不舒爽,也不想与她多话,头也不抬喝着盖碗里泡的参片儿,让林氏坐一边。

林氏把身后丫鬟端着的案盏递过去,“母亲,这是媳妇偶得的两块雪狐皮子,您又有咳疾,冬季里挨不住冷,找尚衣坊的娘子做成大氅,又是保暖又是漂亮,媳妇看到就叫丫鬟拿着给您带来了。”

季候氏抬手摸过皮料,确实是一块难得的好料子:“你运气倒是好,这么好的皮子竟是偶然得来的。”

林氏笑容便有些僵住了,讪讪道:“那也是您有福气。”

她抬头扫林氏一眼:“我瞧着颜色还是太亮,不大适合我这个老婆子。”

林氏听了,忙要拍上季侯氏的马屁鼓吹一通,季候氏却慢腾腾道:“你既诚心送过来,我也不能糟蹋你的一番好意,九思刚回府里来,是该好好添置一番,这个就给她冬季里做个雪狐毛氅,小姑娘家穿上才漂亮。”

季候氏一番话,这厅里一下静默起来,林氏拉着一张脸又不敢辩驳,几位姨娘更不敢出声,越姨娘心不在焉只管摆弄自己手腕上的镯子。

季婉清柔柔的出了声:“既是孝敬祖母的,那便凭祖母处置,九思刚回府里是该听祖母的话好好做几身衣裳。我同婉茹终年在府中,好东西已经够多了,不要亏了九思便好。”

九思这两日才注意到,只比自己大了不过十来天的姐姐,当真是生了一张温温柔柔的利嘴,空口白牙的几句话就挑起各人的心思。面上将自己显得如何宽宏大量,一边又拉拢了婉茹像是在打抱不平一般。

九思惯不爱打这些嘴仗,便笑着点点头,“伯娘与姐姐盛情难却,就便收下了。”采锦上前接过料子来,又站回到九思身后。

季侯氏听这帮人到哪里都是搭上戏台子一唱一和的,实在是无趣,胸口上的气又有几分吊不上去,抬手让刘妈妈扶自己进屋歇息,留了屋外一行人心思各异。

林氏打头个儿起身便走了,婉茹跟在身后扭过头朝九思糯糯的笑了一下,这小姑娘今日倒是不怎么怕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