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区里,大家看林亦扬是如此的状态。
想拿个水果吃,发现果盘已经空了,手悬在半空中两秒,从最近的陈安安手里抽走了小半串葡萄,吃了两颗又觉得不对味,转而看众人。
“差不多了,”他看大家,“还有事吗?”
众人也看他。
心说,不是你把我们叫来的吗?
当然,林霖很会给人台阶:“我有个小事,你刚回来,估计还没看各组详细行程。九球世锦赛要开始了,我们俱乐部去三个,我是教练,还有两个选手。”
林亦扬点了下头,已经准备立身而起了。
“周四就走,提前去一周。这是总教练的要求,不是我的,提前说一声。”
这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不妥。
林亦扬又点点头,把葡萄丢回了果盘:“行,散了。”
走出主楼,他终于琢磨出来是哪里不对了:“周四走?这周四?”
“对,”林霖理所当然说,“我是教练组的,最新消息。”
那意思就是……其实周末也没得吃饭了。
虽然这个来之不易的登门拜访还没成型就要取消,却是今天最好的一个消息。
众人掏出车钥匙,去取了车,准备回家。
林亦扬在楼门口,目送着兄弟们的车一个个驶离铁门。过去,是他们送自己一个人离开,现在是他驻守在这儿,在送他们。
这些兄弟里,除了江杨,刚来这里还都是七八岁的孩子。一开始范文匆和陈安安发育慢,长得矮,都要踩着板凳打球。前前后后同龄人里有数百人,留下的没几个。
能留下的这几个,从无名之辈到今日,全是混着血泪过来的。
所以感情极深,这恐怕只有一起从幼年时一起训练,挨训,互相安慰,互相抹药,互相排解心理压力,更是一起看着昔日一个个伙伴离开,哭了一次一次后,淬炼出来的感情。
***
殷果洗漱前,告诉他——
林里的果:我外婆一直住在我家,也不出门,你看哪天方便,告诉我。
等洗漱完,他没回。
难道还在忙?
林里的果:等你忙完再说。
Lin:周四要去世锦赛,自己还不知道?
殷果懵了一会,反应过来林霖是教练组的,肯定是第一个知道安排的。竟然这次提前了一周去……虽然今天才是周一,如果安排在工作日也没什么大问题,毕竟外婆时间自由,林亦扬也自由,可她不想让他这几天去做什么应酬的事。不急在这星期。
林里的果:那等回来吧,两星期后?
半分钟后,他发过来一个语音邀请。
***
林亦扬回到办公室里,没开灯,倒了一杯热水放在茶几上。
手机开了免提放在身边。
他坐在皮沙发里,两腿交叠着,搭在了茶几边沿。想到,过去老师在的时候,自己也常常以这种坐姿,坐在大概这个位置。
岁月流淌而过,洗刷了大批的人,除了一批最骨干的人,全换了他不认识的面孔。包括教练,除了几个最老资历的,一辈子不准备挪窝的老人家,都变成陌生人了。
事情一桩桩办,计划一样样来,每一样都不能掉链子。
不能让人觉得老师和江杨眼光不行,毕竟他林亦扬曾退出十几年,需要服众。
他虽然开了语音,可没说几句话。
和殷果把吃饭的事敲定在两星期后的周六,就不再出声了。
“你要我和你聊天吗?”她在电话里问,“还是就连线,想我陪着你?”
“你随便说,说什么都行。”他回答。
这里太安静了,主楼没有宿舍,整座楼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在这里。
两人有长达一年的异国恋培养出来的默契,经常晚上开着语音各干各的,时不时说上两句话,有时到入睡才会挂断。
殷果自说自话,告诉他,自己在收拾行李。
顺便概述到家后做了什么,还有外婆都说了什么。
他在听她说话。
因为开着免提,冷清的办公室显得热闹了一些。他想起那年,为了安安和教练们呛了几句,躲在这儿睡觉,第二天被老师盖在身上的大衣弄醒了。没睁眼,就听老师说:以后啊,学着怎么和人打交道,不要开口就呛。身正不怕影子歪,怕就怕世人一张嘴,人言可畏啊。
……
“我爸妈走的那天,”他突然说,“在追悼会上我没哭,不知道为什么,没想流眼泪。我弟倒是哭得挺惨的,家里亲戚为这个,背后说了我好几年。”
电话那边,她不说了,停了。
“今天你看着我,觉得奇怪吗?”他低声问。
***
当时她就看到了。全部家属和徒弟,他站在最后一个。所有人握手时都在哭,除了他这个最受宠的小徒弟,只有他是冷静的。
她能注意到,别人也会注意到。
听林亦扬这么问,她反倒是有些担心了,怕有多嘴多舌的在背后议论这件事。说好听了是悲伤过度,往难听了说,什么都有可能。
“没有,”殷果轻声说,“不觉得。我妈很讲究这些的,也没说你什么。”
电话那边,没有回应。
过了会儿,听到他说:“睡了,周四去送你。”
殷果在等他挂断。
连线一直畅通着,他没挂。
她刚趁着和他闲聊,早洗漱完了,此刻已经钻到薄薄的空调被里,枕着手臂,语音开着免提就在枕边。她关上灯,躺到枕头里,就这么睡了。
这一夜没睡踏实,几次醒,连线都还畅通,到四点,那边好像有警车,或是消防车开过的动静,把她吵醒了,想叫他,没叫。再睁眼,看到窗帘上有日光,天亮了。
通话时长6:27:34,还没断。
“……林亦扬?”她闭上眼,喃喃着,叫他。
“醒了?”像是在自己耳畔回的,好像还有他的呼吸声。
她带着浓重的睡意,轻“嗯”了声。
“挂了,你接着睡。”
“嗯,想你亲我。”她轻声说。
这是她偶尔会说的,过去异国恋之间开发的小乐趣。
他回了句:“亲了。”
殷果好像真被亲到,心满意足地搂着身前的空调被,笑了。
通话悄无声息地结束,停在6:28:19。
***
林亦扬洗漱完,去食堂吃饭,刚打了饭,找个四人的空桌子,刚坐下,余下三个位子也坐了人,是三位老教练,其中之一就是林霖的老师。他们都是东新城的老人,一坐下就万分严肃地呈包围态势,一点不给这位负责人面子。
林亦扬好整以暇地掰开个包子,吃着,等着这几位教练开口。
“小六,”范文匆的老师打了头阵,“你那些计划还是想简单了。你送人家去培训,万一人家一回来就跳去别家,或是单干了呢?”
林亦扬点头:“可以签一份制约合同,避免风险。”
辛教练忙问:“送去三十个,会不会太多了?”
东新城只有三个能进斯诺克世界排行榜,也已经算是最多的球社了。
林亦扬点点头。仿佛是赞同。
“说得对。”他说。
众人松口气。
“可真要事事计较,当年也就不会有东新城了,”他语气很谦虚,“您说对吗?”
当初东新城第一批出来的学生,没一个出名的。就连贺老也是在六十多岁才收到两个资质高的徒弟。林亦扬一句话扯到东新城起源,辛教练也不好往下再说。
“那说办比赛的事儿,”辛教练切到下一个话题,“我知道你像你老师,抱负很远大。但我觉得呢,咱还是先把自己家搞好。”
林亦扬喝了口白粥,再点点头。又仿佛是赞同。
“东新城永远是第一位的。”他表态。
众人看到了希望。
“但这件事,本身受益的就是我们自己。只要行业起来了,您日后不管在体育局,还是被人提起名字,都和现在完全不同。”
辛教练摇头:“我老了,倒不在乎这个。”
林亦扬一笑:“您不在乎,就想想咱们的孩子。”
他不等对方回答,又说:“先不说斯诺克,您看看女子九球排行榜上一眼看下来,中国姑娘占了大多数,多骄傲的成绩?可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更没人在乎她们。”
“我不想咱们的孩子以后出去,说是打台球的,都没人搭理,”他最后说:“我想看到的是,有朝一日他们踏上赛场,座无虚席,想他们夺了冠,万人欢呼。而现在呢?观众席上除了教练,根本没有几个观众。”
辛教练叹气:“可大家都知道,行业的瓶颈在于冷门,不是奥运项目,亚运会也没了。国家扶持力度肯定不够。”
林亦扬把剩下的包子吃完,沉吟半晌,照旧是说:“您说得对。”
老教练们都哭笑不得。
辛教练说:“小六啊,不用一开始都是对对对的,咱们说话都直接点儿。”
他低头,几口喝完粥:“1896年有奥运会,1988年兵乓球才入奥,每个项目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各国的台球协会都在提申请,几大世界协会也一直在申请。面包总会有,”他将自己没开封的瓶装牛奶放到几个老教练当中,“牛奶也会有的。”
林亦扬离开,把餐盘放到回收处,在一众选手当中穿行而过,向着清晨的日光而去。
大家都在那愣神——这还是过去那个天天剃个小寸头,没事就和人打架挂彩,见谁都不搭理,狂到没边儿的混小子吗?
几个老教练说服不了林亦扬,仍觉忧心,以“探病”的名义,去了一趟江杨的医院。
江杨刚胳膊开过刀,用白布将打着石膏的右臂挂在脖子上,神色奇差。
他勉力倚靠在沙发角落里,气息不稳地说:“我这个小师弟是什么脾气,您很清楚。他要排名有排名,奖金比我都高,闲云野鹤一样,要不是用感情套住他,他是不会回来的。今天他能把私人奖金拿出来,给东新城分成,吃了多少亏大家该算得清楚,”江杨咳嗽了两声,“他当初不想管,我求他回来的。如今他肯管了,万事有我在后头。各位安心。”
江杨端着茶壶,要给老教练们倒茶:“来,我给您倒杯茶,消消气。”
他看上去恢复得“很不理想”,茶壶举得都费力,辛教练忙接了过去,自己倒上了。
大家听到江杨又悠悠地叹口气:“我这一身伤病,是真带不动了。”
说得是情真意切,无尽伤感。众人走时,他满目怅然,在那久久握着一杯茶,缄默不语……
老教练们一合计,江杨带不动,贺老那四个徒弟也都一个个年纪大了,更没可能。而江杨那一辈最优秀的几个呢?和林亦扬跟亲兄弟一样。
也只有林亦扬了。
还能怎么办呢?这是贺老嫡亲的徒弟,东新城最正统的接班人。
一星期内,年轻一代的骨干们全用行动表了态,支持林亦扬。
东新城最赚钱的几个选手更是都把自己的球社提成,从原先两成提高到五成。包括如今东新城最赚钱的负责人—林亦扬。
这样一来,每年至少要多出一千多万,算是堵住了悠悠众口。
***
一个星期后。
江杨出院,被林亦扬接到了自己的球房里。
这是两人当初的交换条件,江杨帮他看着自己的场子,照顾这边,他好全心在东新城先打好基础。
江杨手术很成功,林亦扬一回来心情大好,恢复得也快。
现在的他除了胳膊掉在脖子上比较怂以外,举手投足还是那个能在赛场上算计人的老帅哥一枚,出去谈个恋爱把个妹不成问题。
那天纯粹是装个样子,示个弱。
林亦扬让孙尧煮了一壶咖啡送上来,两人坐在休息区的沙发里聊天。
“人老了都喜欢走稳棋,看你一开始给老教练们吓的。”江杨笑着说。
林亦扬没说话。
他最近这一星期,快把前半生没说够的话都说完了。
江杨抿了口咖啡,慢悠悠地品着,享受这得来不易的悠闲:“人家今天飞回来吧?”
林亦扬默认了。
“那还不去接?”江杨这纯粹是没话找话。
林亦扬一副“你以为我不会看表”的眼神,扫了他一眼。
他走到球杆架的最右侧,拿起一根球杆,在手里颠了颠,想练练手。不想费力气码球,用球杆拨着球台上的一颗颗红球,让它们自由散开
最后摆了一颗黑球和白球。
“说句认真的,是个喜讯,”江杨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没点着,在手里玩着,笑吟吟地看着他,仿佛在卖关子一样地说得极慢,“今年的亚运会,有台球。”
原本准备击球的林亦扬,手停住,停了三四秒。
自从2010年广州亚运会之后,台球就再也没能进入这种大型综合赛事。取消多少年了?他都快忘记时间了。
“我以为你忘了,我们小时候的话。”江杨笑着说。
林亦扬没回答。他盯着那众多红球里唯一的黑球,打出了一个漂亮的弧线球,以极刁钻的角度,击中黑球,成功落袋。
他曾退役多年,就算回来了,对世界排名也看得淡,可不会忘记这个。
这才是最早根植于心的东西。
每一个自幼入体育这行的孩子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家长或是教练会带着幼年的他们,指着电视里的亚运会、奥运会,让你去看一次次看国旗升起,让你燃起斗志,畅想未来自己就要站在同样的赛场里,成为下一个赛场英雄。
他和江杨小时候也是这样,在老师的办公室里看过。这是他们最初的梦想。
无关奖金,无关排名。
成千上万的孩子从几岁开始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的训练、负伤、比赛。几岁,这是一个运动员的初始年纪,其后,满长的前半生都只有这一件事。
可那个领奖台上却只有三个位子,而能让国歌奏响的位子,只有那一个。
身为一个运动员,就算是被亚运会取消多年的冷门项目,可谁不想胸贴国旗,为自己的祖国拿冠军?
哪怕只有一次机会。
给这代台球选手一个机会,为祖国的荣誉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