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恹恹起身,拉开“淡粉色”窗帘,那是妻子最喜欢的颜色。阳光倾泻屋中,身后的阴暗瞬间消失,打开一扇窗,深呼吸,昏僵僵的脑袋清醒了不少,如果心中的阴霾也能这么容易除去,该有多好?
慢入卫生间,一番洗漱。出来,手机响起。
接听。电话那头是内勤刘姐的声音,“项队,发生入室命,请火速前往。地点是……”
放下电话,依旧慢条斯理,穿上衣裤,穿上皮鞋,用鹿皮仔细擦净鞋面。临出门还特意照了照镜子。
开车上路,穿过门前大街,拐入一条窄道。由此去案发现场是一条近路。不想,却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细窄的街道上,摆起长长的车龙,十多分钟也没挪动几步,后面的车又顶了上来,进退无路。
项浩然终于忍不住,放下车窗,冲路边遛弯的老人询问:“大爷,前面怎么了?出车祸了?”
老者挥挥手,答:“没,听说明天汽油要涨价,大伙都挤在街头那家汽油站加油呢!”
又涨价?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了。项浩然烦躁的冲两旁张望,发现斜对着有家便利店,门前正好可以停上一辆车。他挪腾了好一会儿,好容易把车停了过去,不过就等于封住便利店的门。立刻有店员出来阻止,项浩然亮亮证件,解释一番,并把钥匙留在店里,说等不堵车了帮着把车停到路边就行,店员倒也通情达理没有为难他。
徒步走到街的尽头,在横道上等了五、六分钟才打上一辆车。刚坐进车里,就听见一阵牢骚,“他妈的,汽油又涨价,还让不让人活了……汽油没完没了的涨价,出租车就是不让涨……补贴?就那么一次性几千块钱,算个屁啊!……”
项浩然本来就够烦躁的,出租车司机一上来又乱七八糟的说了一大堆,简直要郁闷死他了,便没好气的应了一句,“不是也有降价的时候?!”
“别,千万别降价,您不开车可能不注意,他今儿降一毛,隔几天准再给你涨两毛……”
项浩然干脆闭上嘴巴,想要清静就别应茬了,不过他又想错了,敢情这出租车司机一个人也能聊天,依然是滔滔不绝。
八月二十一日,早晨,八点一刻。
景程花园别墅区16号楼一栋青灰色的别墅周围,已经被警戒线圈了起来。线外聚集着一些围观的群众,他们或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或对着屋子指指点点,胆子大些的踮着脚、伸着脖子,使劲地朝屋子里面张望着。
从出租车上下来,项浩然脸色苍白,眉峰紧蹙,一双幽邃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冷漠中透着深深的疲惫。他上身着一件熨烫平整的浅蓝色短袖衬衫,下身穿一条黑色休闲西裤,脚上是一双带有某著名品牌标志的皮鞋,鞋面上没有一丝灰尘,看起来他是个对穿着颇为讲究的人。
他分开围观的人群,掀起警戒线,走进室内。
死者是个女人,全身赤裸,被绳子捆绑住,低垂着头像个雕塑般跪立在客厅中,丰满的胸脯和身下的地面上都留有不同程度的血迹。血迹虽然不多,但在雪白躯体的映衬下,却显得分外殷红。身后茶几上,她的衣物被整齐地叠好摆放在那儿。
法医和技术科的警员们正在按部就班地勘察现场,项浩然没有打扰他们,而是站在一旁默默打量着屋子。
别墅共有两层,装修精致考究。一层客厅看起来足有四十多平方米,地上铺着米色的大理石地砖,墙上贴着带有手工绘图的灰色带绿色丝线纹的墙纸,天棚上吊着一盏炫彩华丽的水晶吊灯,沙发、茶几、装饰柜古朴典雅,并配以一系列高档家用电器的点缀。项浩然心想,这大概就是时下流行的欧式复古风格吧,也就是所谓低调中的奢华。能够想象,住在这样房子里的人一定是非富即贵。
客厅西侧的尽头有一间卧室。项浩然走了进去。墙上挂着明星海报,单人沙发床上堆着毛绒玩具,床边是一个书架和电脑桌的组合,书架上有参考书、漫画书。书架上还有两个相框,一个镶嵌着一个可爱女孩的照片,另一个是母女合影。电脑按钮上落了一层灰,看来已经很久没用过了。这很显然是孩子的卧室,不过孩子应该不住在家里。
别墅是中空设计,从客厅里便能看到二层有两个房间……一间是客房,一间是主卧。
项浩然走进卧室。卧室很大,有独立的洗浴间,装修同样是豪华气派。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是一个女人的画像。仔细看看,画像上的人竟是女死者。项浩然与油画对视,顿感画中之人气场强大。
整个屋子里都没看见男人的照片。
“自恋,强势,支配欲望强烈,离婚,独居,有一个女儿,女儿与前夫生活。”项浩然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对被害人大概有了些判断。
走下楼梯,重案组组长徐天成迎过来:“尸体是被早晨来打扫的清洁工发现的,也是她报的案。死者叫于梅,四十二岁,本市人,是正扬律师事务所的负责人。现场刚刚检查过,窗户有被撬过的痕迹,内侧房门上有划痕,可能是死者挣扎的时候划上的。屋内没有被明显翻动过的痕迹,钱包里的大量现金以及信用卡也没被动过,其余财物还有待核实。”徐天成收起记录本,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坐出租来的,车坏了?”
“别提了,本想从加油站那条近道过来,可听说明天汽油要涨价,一大堆人都在那儿排队加油,把道堵了,我只好把车扔到街边了。”
“又涨价!那咱的油补是不是也能涨点儿?”
“别做梦了,不让你骑自行车办案就不错了!”
“行啊,没问题啊,局长骑我就骑!”
“臭不要脸的,和领导攀比,领导‘骑马坐轿’那不都是应该的!”徐天成身后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
徐天成回头,见是自己的手下,重案组得力干将方宇,便调侃道:“哟,这还没当上领导,就跟领导同声同气,有前途啊!”
“失敬,失敬!”方宇拱拱手,打着哈哈。
徐天成和方宇是项浩然在队里最为信任的人,三人关系密切,私下交往甚多,但性格却迥然不同。项浩然,三十六岁,有着超乎寻常的成熟和稳重,但性格过于冷漠,不苟言笑,惯常一副面无表情的脸孔,让人有很深的距离感;徐天成年龄最长,已过不惑之年,性格憨厚、大度,没有架子,人缘特别好;方宇则年轻、乐观,虽然有时候给人感觉有点儿“二”,但有真本事,擒拿格斗样样精通,枪法也神准。方宇对项浩然是敬畏有加打心眼里崇拜,而跟徐天成就没大没小的很随便,两人有事没事就互相斗嘴,没个正形。
项浩然也见惯了两人的德行,等他们贫了一阵子,才问道:“周围什么情况?”
方宇立刻挺直身子,正色道:“昨夜风雨很大,邻居都早早地睡了,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从邻居那儿了解到的死者情况是:她已经离异两年多了,现独居,有一个女儿由前夫抚养,前夫是市肿瘤医院的大夫刘祥林。另外据小区物业保安方面反映,景程花园原先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小区,一共有东、西两个出入口,但由于小区物业最近正在对一些辅助设施进行更新和改建,所以实际可进入小区的途径不止这两个。小区的出入口处设有保安岗亭,昨晚当班的保安没有发现可疑车辆和行人。”方宇抬头看了一眼项浩然,发现他的注意力被自己身后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于是转过身子,只见法医林欢正双手扶着死者原本低垂着的头,而在死者血肉模糊的嘴里好像少了样东西……
是舌头!项浩然皱皱眉头,面色更加严峻。他走到死者身前,蹲下身子仔细查看。果然,死者的舌头被割掉了!
“舌头是被整个拉出来由根部切下的,切口整齐利落,手法很内行。除此之外,死者身上没有发现其他伤口。死者脖子上有淤痕,面部肿胀呈青紫色,眼球突出,眼结膜点状出血,应该是死于窒息,死亡时间至少在八个小时以上。现在掌握的情况就这么多,具体结果还要等解剖以后才能得出。”法医林欢站起身子,脱掉手套,汇报了初检结果。
项浩然微微点头,低声说:“回去抓紧时间检验吧。”
两人说话间都低着头,好像在刻意回避与对方的眼神接触。林欢更甚,在和助手将尸体往外面车上抬的时候,走过项浩然身边竟故意将头撇向一边。
项浩然装作视而不见,但在林欢的身影将要消失在门口时,还是忍不住转头望了一眼,随即,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愧疚之色。
刑警支队大办公间。
大部分人马都出现场了,办公间内便显得有些空荡,留守的内勤警员们在来回穿梭忙碌着。在这群人当中,有一个年轻警员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坐在靠近窗户的角落里,默默地审视着周围同事们忙碌的身影,脸上挂着一丝郁郁寡欢的神情。不过每有同事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会立即展露出亲切诚恳的笑容,当同事在视线中消失,笑容即刻无影无踪。转换之快,似受过专业训练。
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样子,皮肤白皙,鼻梁高挺,戴着一副黑框细边眼镜,样子斯斯文文的,眉宇间少了些警察的锐气,但多了几分从容淡定。
这个年轻人姓韩,单名一个“冷”字,是省警官学校犯罪心理学教研室最年轻的讲师。这次他受学校指派到基层警队挂职锻炼,但来了两个多月一直是无所事事,队里就是再忙也轮不到他插手,更别提参与办案了。
目前的处境,与韩冷费尽周折来刑警队的初衷可是大相径庭。
韩冷在警官学校主要致力于应用犯罪心理分析的研究和授课,这是一门通过分析行为证据来对未知罪犯进行心理剖绘以及轮廓描述的学科,也可以统称为犯罪侧写。由于受限于法律、国情等因素,它在国内的研究和发展一直面临着诸多困境,所以这次到基层警局挂职对韩冷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搜集案例参与实践的机会。
当然,这次挂职他也存了些私心。
韩冷是春海本地人,上大学以及后来参加工作都在外地。参加工作这几年,虽然工作地在本省省会城市,离春海也就四百多公里,但由于平时工作太忙,寒暑假又要充实进修,所以很少能回家看看,重要节假日回来一趟也总是来去匆匆,疏于对父母的关心和照顾。作为儿子,他心里一直觉得非常愧疚。这次有机会能回春海工作一年,也可以有时间多陪陪父母,可谓一举两得。
韩冷挂职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去市局刑警支队,因为那里办的案子都是大案要案,但实际操作起来还有一定的困难。
按照条例,公安院校教师挂职锻炼期间要安排相应职务,具有中级专业技术职务或科级职务的,原则上挂县公安局副局长或科、所、队副职。春海是副省级城市,刑警支队是局级单位,而韩冷进校时间没几年,才刚刚评上讲师,以他的级别去刑警支队是不够格的。不过好在条例中还有一条:挂职锻炼人员的具体职务,由主管公安机关挂职的有关部门安排,或由接收锻炼人员的公安机关结合实际酌情安排。这就让事情有了回旋的余地。
韩冷的父亲在生意场上闯荡多年,人脉很广,于是走了一些门路,费了一番周折,市局终于同意了他的请求。可到刑警支队这边又遇上麻烦,队长项浩然拒绝接收,理由很简单……忙,没时间接待。而且他的态度非常坚决,连政治处领导出面也不行。最后局长亲自干预了,他才勉强同意接收。项浩然给了韩冷一个所谓的助理头衔,又给了一张办公桌,从此就再也没有搭理过他,任他自生自灭。
其实,来队里这段时间,韩冷也粗略观察了一下项浩然,看得出他是一个非常自信甚至有些自负的人,个性可以用强悍来形容,较起真来连领导也敢顶撞,当然,这也是建立在他多年出色的工作成绩上的。韩冷其实很想主动找项浩然当面沟通一下,如果有误会就及时消除掉,可一想到那张时刻都阴冷着的脸,他心里就犯憷。所以现在,韩冷在项浩然面前就像空气,明明存在却被视而不见,连个屁都不如。
韩冷也曾一度想过放弃,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还不如找找关系调到别的部门,哪怕调到档案室也行啊,起码能够看到一些案例文件。不过这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念头而已,他可不是个遇到困难就退缩之人,而且不管怎样,至少还有好脾气的老徐可以唠唠嗑,还有没心没肺的方宇可以讲讲笑话。虽然认识他们的时间不长,但相处得还不错。两人也都是愿意交朋友的人,也许过段时间可以让他们从中牵线,找项浩然好好谈谈。
其实,这里面还有一层隐隐的牵挂,虽然韩冷心里并不愿承认。
法医室有位女法医叫林欢,韩冷与之素不相识,但第一次在走廊里偶遇时,他差点儿窒息过去。他说不清这是老天对自己的眷顾还是惩罚,躲来躲去依然没有躲掉“王曼”的如影随形。
林欢与韩冷跳楼自杀的女友王曼长得很像,同样是利落的学生头,标致的五官犹如童话中的公主……水汪汪的大眼睛,翘挺的高鼻梁,圆润的双唇,清纯中带些妩媚。除了下巴多了条美人沟,还有比王曼更纤瘦些,林欢简直就是王曼的翻版!
这世界总是这样,你越想得到的东西往往越难得到,越想逃避的事情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到你头上。本以为放弃在那所国内最好的警官学校做助教的机会,逃得远远的,就能够把思念和负疚深埋心底,让时间来治愈伤口,让岁月埋葬回忆。不想老天却非要把一张你想念的、想要为之付出一切的面孔活生生地放到你面前。
他知道她不是她,但忍不住牵挂。他想要逃避那张面孔,却忍不住每天窥视。
韩冷脑子里正乱作一团时,走廊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他听得出那是方宇的声音。方宇回来,说明出完现场了。看早上出警的架势,肯定是大案子,不过他不敢奢望能够参与这种大案的侦办。可命运就是这样,也许一个不经意的偶然的机会,就会让它发生转折……当然,你还要有能力抓住它。韩冷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