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司副使林特狠着双目言罢,身旁三十五岁的知制诰王钦若又怒道:“宰相大人!这叛逆杨为源在我大宋押运十多年朝廷物资,不知道贪墨多少国帑,又不知为契丹胡虏送去多少大宋脂膏。正所谓饿狼守庖厨,饿虎牧牢豚,实在可恶至极!我大宋江山,早晚败丧在这些叛佞蛀虫之手,还请宰相速速秉明官家,不彻查此案,天下人愤怒难平。”
看宰相大人半天不言语,一旁的户部判官丁谓斜眼笑道:“杨为源通敌?我怎么不相信呢,怎么可能?他一个小小的转运副使,就敢干通敌卖国之事,不可能……”
“对呀!怎么可能呢!”
参知政事张洎急得白眉蹙成一团,攥着半白胡须惊疑道:“杨为源乃是寇公提拔,怎么可能通敌叛国?我不相信他能做出如此悖逆之事。”
近前一俯身他就请道:“还请宰相大人彻查此事。”
丁谓听了两目一转,斜眼又正,正眼又斜,笑得咬牙忍着。
林特和王钦若相视一眼就挺直了腰杆。理了理云锦紫服的圆领口,握了握腰间玉带,挺起胸膛他只朝微笑的吕端望去,心思道:“这个只知道修书的笨蛋副相,简直说话不经大脑,吕端,我看你今天怎么保他寇准!寇老西,我看你死到临头,都是被这些蠢下属害的,官家刚把你撵滚蛋,现在要是知道你通敌卖国,哼哼……”
合手如柱的参知政事李昌龄,这才抬眉看眼吕端。
但见他修长的身姿坐于中堂,如苍松一般纹丝不动。汴锦紫服,罩得是肩挑社稷之英躯,长翅幞头,顶得是智藏乾坤之良策。两目威严露仁慈,双颊嶙峋守清色。
却看得李昌龄轻叹口气,心思着,“官家说你‘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哼,我倒想看看你这个苍髯老翁,今个怎么个大事不糊涂……”
林特瞥一眼知制诰王钦若,王钦若就从袖子里捏住奏本,冲着中堂大声怨道:“启禀宰相大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事不宜迟,当断则断,属下已拟好参本,还请宰相尽快奏明官家,不然贼人逃脱,实在是我朝社稷之大祸害!另外,下官奏请嘉奖转运使张方锦,为保护朝廷物资而挺身赴义,实乃为官楷模!”
言罢,眯着眼轻声道:“宰相贵为国政之首,却要将那叛逆杨为源的尸首藏匿起来,难道要置我大宋江山于不顾吗?”
“呵呵……”
吕端终于发出声音,却捋了捋皓白的胡须,朝堂下众人一个个瞅了瞅,忽的变脸一拍桌子,“来人呐!”
一声喝令,吓得众人全都一哆嗦,王钦若吓红了脸,甩出袖子就憋住怒气,看他要干什么。
林特耸起肩膀继而一松,却看着那才三十岁的丁谓缩成了猴形,气得苦笑道:“宰相大人,要,要干嘛?”
看那李昌龄瞪着眼睛朝自己瞅来,吕端忽的转笑,柔声道:“上茶。”
一句“上茶”,听得众人瞠目不语,却都轻甩袖子不屑一顾。
“大人,下官正说大事,您……”
吕端抬手就止住林特,“莫急!杀人,也不急在这一时。”说罢就吩咐道:“给刚才说过话的人,每人一杯。”
那副相李昌龄刚碰到银杯,忽的停住了,心思自己刚才一句话也没说,拧头就背着袖子,“我不渴!”
吕端也悠悠地饮了一口,闭着眼睛一时回味着,继而笑道:“这是官家今早赐的龙凤茶,建宁军节度使刚刚运送过来,龙腾凤翔,果真精美无比,天下无双。这建州榷山场,乃我朝‘六务十三场’之一,所产茶叶利润每年可入库数十万贯,不得了!诸位,这茶味道如何?”
置杯望去,冷目清眸,端的是大宋宰相之威严;
正声转盼,襟怀磊落,确乎是帝国柱石之风范。
王钦若跟林特都撇了撇嘴,暗气道:“难道宰相要跟下官们议论这破……议论茶叶吗?大人!”
吕端又按下来,看得李昌龄合掌就耷拉着脑袋,心思,“糊涂老东西,装疯卖傻……”
抬起头就看着那矍铄双目望过来又道:“都饮完它,消消你们的怒气,天物圣品,不可浪费。”
众人无奈,只好答个“是”字,有的慢品,有的竟一饮而尽。
“好茶,汤色如玉似金。”
副相张洎喝得满口余香,刚要说话,就听吕端笑道:“丁大才子,乃是茶中高手,你给咱们介绍介绍这建州茶呗。”
丁谓一听,斜眼即正,刚说出个“好”字就被王钦若蔑了一眼,眨巴眨巴眼睛傻笑道:“宰相大人,真会说笑,下官哪懂什么茶啊,不懂不懂……”
丁谓少年成名,自幼爱茶,对龙凤团茶深有研究,国朝之内,讲茶者有他在不言茶。三天两头就往北苑跑,他恨不得把家搬进去。
“宰相大人,我等已喝完,请大人快快如山执法!”
王钦若瞅眼林特,低眉又逼道,再一抬眼,那高瘦的花甲老翁看得他不得不俯身施礼,“大人。”
吕端已走下堂站在他跟前,“老夫虽不知茶,但也听说,茶贵清正,非光明者不能识其真性情,茶贵醇厚,非忠良者不能晓其真本色,各位也曾茶园里行走,茶道上经行,可不知乎!可又践行了多少!’”
言罢,他即端望着墙上皇帝赠的其中一幅墨宝。
“‘勿忘读书,开卷有益,盛衰兴替,鉴必光明。’”
吕端读罢一俯身,众人不管如何站立,尽皆转身拜去,“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年不过十八,王学士就写出了《平晋赋论》,官家览罢就给朝臣一起赏阅,淳化三年,甲科及第。”
“宰相,这……何出此言?”
“真是好才华!”
吕端竖个拇指也不理他,抬步就走近了林特,“林神童!十岁就被南唐国主李璟授予兰台校书郎一职,何等才俊!”
林特低头苦笑,施个拱手礼,“宰相言重了。”
“丁判官,淳化三年甲科进士第四名!王元之说你韩柳之后,两百年始有此人。”
吕端盯着他斜眼又正,看得他一屈身,“不敢不敢,让宰相笑话了。”
“不不不!”
吕端抬袖又盖得他缩着猴身,“不是笑话……这满朝文武,谁人不知你丁天才是我大宋文坛妙手,翰林院哪个学士能比得了你?啊?”
“羞愧羞愧,下官惶恐,一时汗不敢出。”
说罢吕端就长笑一声,“哈哈……汗不敢出!官家诏修《太平广记》,想必你都能背下来了吧?”
丁谓一俯身,平如木板面,“陛下圣明。”
“你无耻!”
吕端一个回指吓得他缩成猴形扑通一声跪下来,“大人,我……我怎么了?”
“别人污蔑寇平仲也就罢了,你是怎么来到东京,又是如何进入这大宋庙堂的?你跟大家说说,谁领的你!你敢说吗?你好意思说嘛!无耻!”
丁谓愣道:“我,我没污蔑他啊……”
看着吕端那威严冷峻的眼神,丁谓磕头就再不敢抬起,憋得王钦若火脸中烧,“宰相何必如此!他是受到寇,寇准的提拔,可丁是丁,卯是卯,他能为大义而不避小恩,那是君子之品!”
“君子之品?”
吕端一声嗤问,又走近他,“你说他君子之品?哦,你认为这是君子之品,来人呐!”
又一声呵命,听得李昌龄一抖擞,心思,“老东西,不会又喝茶吧?”
“把张方锦给我拎上来!”
“这……”
林特脑子轰鸣大乱,心思,“都把他藏到乡下了,怎么还能……不可能!”
可一转身就看到那面白如玉而今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张方锦。,已经瘫了一般。
“坏事!”
王钦若刚说罢吕端又命一声,“来人呐!将那京东东路转运副使杨为源抬进来。”
众人看去,那杨为源竟被抬了进来,却双目炯炯,竟是一个大活人。
“把张方锦在京城和青州的宅契、店契,成都的地契、江宁的丝绸账册,广州市舶司的公凭,还有建州的茶券交引,都给我拿进来给各位过目。”
一听“建州的茶券”,李昌龄才知道为什么吕端要请大家喝茶了,原来另有深意。
“完了完了,张方锦,你个笨蛋,你把大家可害苦了!老子只能忍痛割爱了……”
林特看完一人一手的贪赃证据,跟王钦若交流几眼,便按照事先策划好的后路行事。
林特就瞪着张方锦怒道:“大人!此中必有蹊跷!下官一定彻查到底,该法办的决不轻饶,下官一定也奏明官家,将张方锦这个祸国殃民的败类清除大宋,还,还朝堂一个公道!”
“哈哈哈……”
吕端笑着一个个看罢,危坐中堂捋胡训道:“你们三位,哪个不是才华横溢,丰赡学士;哪个不是少年成名,春风得意。可刚刚红口白牙赞誉这个‘为官楷模’,现在又口口声声说要法办这个贪墨巨贼,好快的心思,你们的才华,都用到这个份上,老夫也只能顺着你们的意思来,此等毒瘤不除,不足以解天下之恨!可你们又如何解释你们之前的那些蝇营狗苟,巧取豪夺!哼!如今官家寿宁节将至,太子殿下署理开封府又无暇它顾,你们竟趁如此关节,兴风作浪,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