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心中猛地一抽搐,这才知道自己行踪早为对方所觉察,蓦然之间,他的手仿佛被一种奇特的力量攫住,紧握尖刀的手开始无力。忽然又看见了鱼玄机背部的斑斑伤痕,一时间,心上翻江倒海,百般滋味,手也渐渐地软了下来……
这是一个漫长而漆黑的长夜,天空中没有半点微光。冷风飕然扫过全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翻滚着些许残枝枯叶。白日尚且华盖云集的长安,卸下光亮的面纱后,竟是如此苍凉,四下弥漫着阵阵寒噤。
宁静的亲仁坊中,隐约传来几声男子的叹息,是谁在这幽风寒夜中暗自伤怀?是无奈,还是悲伤?是悔恨,还是追忆?
李言等男子已然离开咸宜观,心细的尉迟钧又差了苏幕前来,一是送来一些食物,二是可以与裴玄静等人为伴。苏幕将收拾好的碎瓷片扔在院子角落中,转身便看见绿翘正抱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向鱼玄机卧房中走去,脸上写满了悲伤和难过,忍不住想劝慰几句,叫道:“绿翘……”
绿翘停了下来,眼睁睁地望着她。她却连半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心头铅一般地沉重。过了半晌,才道:“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句话其实有些不搭调,绿翘竟然点点头,两行泪水潸然顺着面容流了下来。苏幕一怔,也莫名其妙地跟着难过起来。
厅堂中只剩了国香与裴玄静二人。国香已然疲倦,却是不肯离开,正在迷迷糊糊地打盹。裴玄静则正在回想鱼玄机适才提到的李可及的诡异之处:他先是告知有要事相商,郑重其事地要求鱼玄机在咸宜观等他,来了后却只没头没尾问了一句“绿翘……要走了么”,然后便说“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此言行,实在是太多不合常理。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忽见苏幕打起帘子走了进来,登时联想到李可及白日来咸宜观,定然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对鱼玄机说,但却被意外的情况给打断了。当时观中只有鱼玄机、尉迟钧、绿翘三人,李可及又莫名其妙地问起“绿翘……要走了么”,可见这意外情况一定与绿翘有关。莫非……莫非李可及是将美人醉给了绿翘?
一念及此,当即问道:“苏幕。若是鱼炼师向你们胜宅借一件非常珍贵的东西,你会借么?”苏幕答道:“当然会借。”裴玄静又问道:“那如果不是鱼炼师出面,而是绿翘开口呢?”苏幕道:“一样会借啊。我们都知道绿翘跟炼师情若姊妹,她们之间谁出面,又能有什么分别?”裴玄静喃喃道:“这就对了。”
她已然明白美人醉是如何流转的,正是绿翘开口向李可及索要美人醉,而李可及会以为是鱼玄机想要,定然费尽心思。这个胆小审慎的男人,时时刻刻都在害怕惹事上身,完全不似李近仁那般仗义,但他以为是鱼玄机杀人,还是为了她在众多的压力下做到了守口如瓶,倒也十分难得了。只是,绿翘没有杀温庭筠的动机,加上行动不便,断然不可能到屋梁挖洞下毒,她要美人醉的话,想要对付的只可能是那个将她腿打瘸的裴氏。而她无法去广陵下毒,便只能通过李近仁……
正想到关键之处,却听见有人大力拍门,不禁诧道:“早就是夜禁时间了,会是谁呢?”苏幕道:“或许是殿下和李少府他们又回来了。”忙赶去开门,却发现大门并没有闩上。拉开门一看,门口赫然站着首饰铺匠人。
苏幕却不认识他,匠人忙问道:“敢问李少府人还在这里么?”裴玄静闻声出来道:“我是他妻子。老公找他何事?”匠人道:“原来是县尉夫人。那么告诉娘子也是一样的。我连夜赶来,是想告诉你们,那支九鸾钗确实是假的。白日李少府走了之后,有人从我老家京兆武功带来口信,无意中提到我儿子五个月前给人定做了一件有九只凤凰的钗……”
裴玄静奇道:“你儿子?”匠人骄傲地道:“我儿子在武功老家,也是做手艺活儿的,我家的手艺是祖传的。我可以肯定地说,那支假九鸾钗就是我儿子做的。”
裴玄静问道:“他还能记得定做的是什么人?”匠人道:“听说是个瘸腿的年轻美貌小娘子。”苏幕骇然道:“是绿翘。”裴玄静却只是点了点头,又问道:“不是已经夜禁了么?老公是如何进来的?”匠人道:“我跟巡夜的金吾卫士说,有重要线索要告诉李少府,他们便派了个人带我来咸宜观了。”一指外面,果然站着一名金吾卫卫士。裴玄静忙连声道谢,那匠人只挥了挥手便走了。
到了此时,裴玄静已经完全明白了绿翘是如何杀死裴氏的,她转身便往绿翘卧房奔去。到得门口,叫了两声,无人答应。推门进去,房里蜡烛高照,却已经是空无一人,只有一封信留在案桌子上。
此刻,鱼玄机正光着身子在厢房的一只红黑发亮的大木桶中沐浴。
这是一间专门布置过的沐浴专房,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可供出入的门;一进门处摆放着一架连地六扇屏风,以挡住透过门缝中漏进来的凛凛寒气;东角落放置有一只大水缸,用来存放清水;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毛毡,人踩在上面,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四壁则挂有墨绿色的帷幔,通常过了冬季,这些布帷幔便会被换成更轻盈飘逸的纱帐;房中间有石头磊成的一个小小平台,上面有一个陶制的火盆,生了一大盆熊熊炭火。火盆外倒罩着一个专用的铁架,已经烧得通红。铁架上则搁置着数块石头。这是京师流行的冬季沐浴法,只须用火钳将烧热的石头放入木桶的水中,反反复复,水很快就热了,比老套的在厨下烧了热水再倒入木桶的法子要简捷方便得多。整个房间有一种安宁的气息,加上腾腾水气弥漫于其中,看上去暖意洋洋,且有一种梦幻般的慵懒神秘。
鱼玄机却不似在沐浴,而是在等待着什么,却又是神态安详和煦,从从容容,并不焦急。她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水面,似乎那便是她自己的肌肤,苦涩中自有一种惬意;又似乎触摸的是他人,然则或远或近,总是看不真切他的面孔。她的心房千头万绪,血液中有千百万种感情在涌动着,到底是悲伤,还是兴奋?情深处,正是最无奈何处。怜我怜卿中,不禁缥缈意远。
最奇怪的是,她面前的肌肤光洁如玉,如绸缎般闪亮。然而她的背部却到处都是鞭痕,星罗棋布,煞是恐怖。幸好她看不到自己伤痕累累的背,而长久以来一受寒便要折磨她身体的旧伤今冬竟然也没有再发作。这,实在是要感激李近仁为她延请名医医治了。
突然,厢房东角的帷幔飘动了几下,一名男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悄然出现在房中。鱼玄机似乎意识到了异常,但却没有回头,依旧一动不动。
那名男子手腕翻动,从腰间取出一把明亮的尖刀,轻轻走近木桶,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尖刀。就在他使出全身力气、预备扎下的那一刹那间,鱼玄机头也不回地道:“你终于来了。”
那男子心中猛地一抽搐,这才知道自己行踪早为对方所觉察,蓦然之间,他的手仿佛被一种奇特的力量攫住,紧握尖刀的手开始无力。忽然又看见了鱼玄机背部的斑斑伤痕,一时间,心上翻江倒海,百般滋味,手也渐渐了软了下来。
他端详着她,她却始终没有回头。他们有多少年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见面了?二年?三年?也许还要更长些,总之已经是非常非常漫长的时间了。她似乎还是那个鱼玄机,只是身材更加瘦削,人也多了几分沉郁。但他又觉得,他现在是云里雾里看她了,也许是房中充满了水雾的缘故罢。自分手以来,他时常暗暗揣测,她过着女道士的生活,应该容颜憔悴了许多罢?其实他常常担心自己已经不能准确地记得起她的样子。没想到此种情况下相见,看到的不是她的面容,而是那些承载着痛苦回忆的伤口。原本已经暗淡的旧事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甚至有些哽咽了。
二人便一直这般默默无语着,在静谧中惆惆怅怅,其中的情意有多少?难怪昔日李商隐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悲欢离合之情,岂待今日来追忆,当时就早已惘然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只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裴玄静焦急的声音:“鱼炼师!鱼炼师!”鱼玄机未及回答,裴玄静已然冲了进来,却发现她安然无恙,依然在木桶中沐浴。
裴玄静惊疑不定地问道:“鱼炼师你……你没事吧?”忽见背后的帷幔正在飘动,忙赶过去,却是没有人影。转过身来,一眼看见了鱼玄机背后吓人的伤痕,不禁骇异得呆住:“炼师,你的背……”忽然联想到什么,颤声问道,“是李亿妻子裴氏打的,对不对?”
鱼玄机不答,泪水却慢慢从面颊滑落了下来。她当然不是为背上的旧伤神伤,而是适才距离得如此之近,却始终没有勇气回头,见到那人一面。
回到厅堂,国香和苏幕告知四下都找不到绿翘。裴玄静道:“她已经走了。”又道,“炼师,你可知道是绿翘杀了裴氏?”鱼玄机一时震住,半晌才道:“绿翘从未到过广陵,如何能杀得了她?”
裴玄静答道:“这正是其中的巧妙之处。绿翘先是做了一支假的九鸾钗,然后借到鄠县给温先生送衣物的机会,用假的九鸾钗换出了真的九鸾钗,再将从李可及那里要来的美人醉毒药泡在了真九鸾钗上,再装入事先仿造好的木盒中,作为礼物交给李近仁,请他带到广陵送给裴氏。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在三乡驿见过李近仁手中捧着一个一模一样的木盒,那盒子亦是十分名贵之物,仿造得惟妙惟肖,可见绿翘着实在上面下了不少功夫……现在想来,那晚左名场爬到我窗外,不是要窥探国香,而是想要这个盒子及其中的宝物,因为我的房间正好在最边上,方便攀援。而紧挨着我房间的刚好就是李近仁的房间……”
国香打断了她的话头,道:“这怎么可能是?左名场天生患有畏高症,一登高便要手脚痉挛、全身发抖,那人绝对不可能是他。不过,裴氏那恶婆娘倒确实是酷爱金银珠宝。”
裴玄静听了一呆,一时不及想通其中关节,便接着道:“李近仁当晚也在三乡驿遇到了左名场,他却以为是李亿,后来越想越不对劲,便改道回京师,而将盒子交给随从丁丁送回广陵。这也是我们后来得以在胜宅宴会上遇到他的原因。”
鱼玄机道:“当晚娘子银菩萨在胜宅失窃,我本疑心是黄巢所为,后来我从鄠县回来后,李近仁告诉我他在咸宜观外见到一个人,容貌身形很像是李亿,我便以为是李亿偷了银菩萨来陷害我,现在想来,此人应该是左名场无疑。他兄弟二人相貌实在太像,我也无法分辨,更别说是李近仁了。”
裴玄静道:“嗯,事实正是如此。李近仁后来见到炼师无事,便赶回广陵,将木盒送给了裴氏。我猜绿翘的事先安排,肯定是以炼师你的名义,说成是献礼向裴氏赔罪。裴氏得到了九鸾钗这等天下至宝,自然爱不释手,戴在头上,毒药慢慢渗入皮肤,这种中毒方式比食物和外伤都要慢许多,可以说是不留痕迹。一个月前,裴氏终于毒发而死。李亿本知道九鸾钗是温先生手中之物,又知道炼师知晓美人醉奇药,因而怀疑是你们二人合谋杀死他妻子,为了报仇,他赶到鄠县,毒杀了温先生。为了脱罪,又杀了一直在京师游荡的左名场,令我们误会他也被毒死。而温先生死前失窃的那只九鸾钗,其实仅是一只假的九鸾钗,此处李亿已经知晓,应该不是他所为。我猜此人多半是韦保衡,他为人贪婪重利,也许无意中知道了九鸾钗就在温先生手中,顺手牵羊地拿走。至于为何后来在韦府没有搜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苏幕听得目瞪口呆,问道:“娘子说的这一切,都是因为绿翘为了报复裴夫人打瘸她的腿而挑起的?”裴玄静道:“可以这么说。”将从绿翘房中取得的信交给鱼玄机,“这是绿翘留给炼师的信。”
鱼玄机接了过来,只见封皮上写着“炼师亲启”四字,急忙拆开,只见上面写着:“炼师垂鉴:自绿翘得与炼师相识,多蒙关爱,绿翘铭感于心。今日不辞而别,实非得已,只因绿翘杀了恶妇裴氏。起初,绿翘偶从李亿员外处得闻美人醉奇药,后辗转向李可及索要一瓶到手,又趁温先生不备之机,用偷梁换柱之计,以假九鸾钗换得真九鸾钗,将毒药涂在其上。再托李近仁送于那恶妇。只要那恶妇一死,炼师与李亿员外之间再无阻碍。绿翘一早便知,炼师对李亿员外,未尝须臾去怀。不过,绿翘仅杀裴氏一人。吾离开后,炼师可将书信转呈京兆府,为炼师洗脱杀人嫌疑。请炼师不必牵挂绿翘,吾已经找到如意郎君,一道远走高飞。书不尽意,绿翘草笔。”
字迹娟秀,似极了鱼玄机的笔迹。一时怔住,喃喃道,“原来她杀裴夫人,并不是为了替她自己报仇,而是为了我。”不由得悲从心来,泪水涔涔而下。
裴玄静急忙接过信看了一遍,一切都如自己所料,难怪昆叔说绿翘来之前,温庭筠经常取出九鸾钗把玩,绿翘来过后,就很少看见他拿出九鸾钗了。其实他早已经知道真的九鸾钗已经被绿翘调包换走,不过他没有说穿而已。也许这就是他所说的另一件恨事。也难怪李近仁会以为是鱼玄机杀了人,还主动去承担罪名,他肯定早已经想到是他转送的九鸾钗有问题,所以他能讲出头发的细节。只是她唯一想不到的是,绿翘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替自己复仇,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子,实在令人可叹。
苏幕不识字,急于知道信中内容,裴玄静便照念了一遍。末了又发现信下有一行小字,念道:“又及,吾取走了炼师柜中两套碧萝衣。请炼师务必成全,权当作我与夫君新婚礼服……”
鱼玄机之前读信时心潮澎湃,未曾留意到这行小字,这下听裴玄静念了出来,当即尖叫了一声:“哎呀……”大惊失色地往卧房赶去。裴玄静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忙跟了上去。
鱼玄机赶回卧房,却见衣柜上的铜锁已经被撬开。拉开柜门一看,衣柜中的两套碧萝衣果然已经不见了。
鱼玄机叫道:“天哪!”顿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几乎跌坐在地。幸好裴玄静及时赶进来扶住了她,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鱼玄机道:“那两套碧萝衣,是当初我和李亿定做的寿衣,绿纱里面的寿衣浸泡了美人醉的剧毒……”裴玄静不禁呆住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鱼玄机才略微平静下来,讲述这段碧萝衣的往事:原来她与李亿有过一段郎情妾意的美好日子。有一次,鱼玄机曾经开玩笑说人死的时候太痛苦,李亿便提到有一种奇药叫美人醉,能让人在快乐中死去。鱼玄机听了非常好奇,于是李亿就去向他的舅舅御医韩宗劭要了一瓶美人醉。他们还商议出一个别出心裁的法子,将美人醉溶在水中,再将做好的绿寿衣泡在水中,再在寿衣外面罩上绿纱,这就是碧萝衣。二人约定白头偕老时,一齐穿上碧萝衣死去。不过这件事情,始终只有她二人知道,绿翘一直都不知情。
一时之间,裴玄静耳畔又响起了李可及唱的那首词:“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不由得心潮澎湃,怆然无限。国香听到此段动人往事,早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
鱼玄机突然站了起来:“我得去找绿翘,告诉她碧萝衣有毒……”苏幕拉住她:“现在是夜禁时间,你怎生出去?”裴玄静叹息道:“恐怕已经太晚了。”鱼玄机泪水滚滚而下:“是我害了绿翘……”
见到她玉容寂寞,涕泪纵横,苏幕几人亦跟着垂泪不已。裴玄静心上也极为难受,然则茫茫后果,渺渺前因,悲欢离合,总不由人。
后半夜格外难熬,几人好不容易才劝得鱼玄机睡下。她已经有几天没有睡过好觉,这一躺下,竟然沉沉睡去。国香生怕她有事,坚持守在她身边。苏幕与裴玄静毫无睡意,依旧在厅堂守着炭火苦苦思索。苏幕突然道:“绿翘杀了裴氏,李亿杀了温庭筠,又杀了左名场,一切总算都真相大白了。”
裴玄静没有应声,她心中正在想另一处疑点,真的九鸾钗必然在李亿手中,那么那支假九鸾钗又被谁偷走了?李亿不会,李近仁也不会,本以为是韦保衡,但之前明明确定他是被陷害,应该也不是他了。那么就只剩下李可及与陈韪二人了。李可及的为人,不似那么下作,剩下的就只有陈韪了。
突然之间,她感到她一直忽视了陈韪这个人。他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猥琐,总是缩在主人的身后。然而,他不是也有着一切的便利条件么?要说陷害韦保衡,他有着天时地利。他知道韦保衡进士名衔来路不正,完全可以到京兆府投书揭发;他也是韦府的人,送一支假九鸾钗到首饰铺去掉刻字,也并非不可能。如果前面的推测成立,那么,将美人醉藏在韦府书房香炉灰中的也肯定是他了。只是有一点疑问,他是怎么得到美人醉的呢?有美人醉的只有李亿、李可及,李亿的美人醉用在了碧萝衣上,李可及的美人醉则给了绿翘,绿翘又用在九鸾钗上。以陈韪的身份,完全没有任何可能得到美人醉。
转念之间,她又想到一个疑点:既然李亿的美人醉用在了碧萝衣上,那么李亿又哪里有美人醉来杀温庭筠与左名场呢?除非那瓶美人醉只用了一部分在碧萝衣上,或者他向舅舅韩宗劭另外要了一瓶,不过旁人不知道,韩宗劭当然也不会承认。昨日京兆府公堂上,若不是有鱼玄机在一旁,他也断然不会承认五年前曾经给过外甥一瓶美人醉的。如果绿翘手中的美人醉没有用完,会不会就此流到了陈韪手中?
突然又想到白日在街道边遇到陈韪的情形,他显然正在等什么人。可他的主人韦保衡明明被选为同昌公主驸马,讯息瞬间传遍了全城。按理来说,他是乐师,是家宴上必不可少的人物,他应该正在韦府,忙着准备庆贺才对。他会不会……
刚想到关键之处,却听见苏幕问道:“娘子认为绿翘的如意郎君会是谁?我们在同一个坊区住这么久,我竟然不知道她有意中人。”裴玄静正想得出神,顺口答道:“会不会是陈韪?”苏幕一脸愕然,问道:“怎么会是那个乐师?”裴玄静回过神来,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猜测而已。不过如果陈韪真是要与绿翘一起离开长安的那个人,他也是有可能得到美人醉的。”
苏幕道:“娘子是说是陈韪陷害韦保衡?”裴玄静道:“这个可能性很大。反过来,陷害韦保衡需要有美人醉,陈韪要得到美人醉很难,但如果他跟绿翘有关系,那么就轻而易举,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苏幕道:“可如果陈韪手上有美人醉,一样有杀温庭筠的嫌疑。”裴玄静道:“陈韪没有动机。”苏幕道:“也许是因为绿翘。绿翘偷了温庭筠的九鸾钗,担心终有一天会败露,于是将美人醉给了陈韪,让陈韪毒杀了温庭筠。”
裴玄静一愣,却听见门口有人道:“不,绿翘不是那样的人。”回头一看,正是鱼玄机严肃地站在门口。她一边走进来,一边道:“绿翘就像我的手足,我信任她。”苏幕忙赔罪道:“我只是随便说说,炼师说得对,绿翘这样有情有义,绝对不会杀温先生的。”裴玄静道:“绿翘手里有美人醉,是毒药的一个源头,我们只是在猜测她会不会将美人醉给了其他人?”鱼玄机道:“绿翘知道美人醉是毒药,她要美人醉只是为了杀裴氏,绝对不会再给其他人的。”裴玄静道:“不如我们去绿翘房中看看。”
当下三女各举灯烛,来到绿翘卧室,仔细搜寻。苏幕道:“娘子是想找美人醉么?如果绿翘手中还剩有美人醉,她还不得带在身上啊。”裴玄静道:“如果你要和情郎私奔,开始全新的生活,你会在身上带一瓶毒药吗?”苏幕想了想,道:“不会。”裴玄静道:“不仅不会,凡是涉及一切不美好回忆的东西,应该都不会带。”
鱼玄机忽然看到床榻下角落处有个青色的小瓶子,急忙趴下身捞了出来,叫道:“娘子,你来看看。”裴玄静仔细查看着:“跟韦保衡家发现的那个瓶子一模一样。”鱼玄机道:“不,不一样,这正是我和李亿的那瓶美人醉!”
裴玄静拔开瓶塞,闻了闻,鱼玄机忙道:“娘子小心,那里面可是毒药。”裴玄静道:“炼师不必紧张,这里面的毒药已然被人调了包,剩下的只有半瓶面粉。”鱼玄机惊道:“面粉?”裴玄静点点头,又问道:“炼师怎么能确认这就是你那瓶美人醉呢?”鱼玄机道:“这种瓶子青中带绿,色泽晶莹,明彻如冰,温润如玉,是青瓷中的缥瓷。缥瓷的瓶子表面看起来一样,其实每个都不一样。你看这个瓶子,有一道裂痕。”苏幕道:“裂痕很浅,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鱼炼师你没记错吧?”鱼玄机道:“绝对不会。这瓶子虽然装的是毒药,但还是个稀罕玩艺儿。我和李亿仔细赏玩过,当时李亿还开玩笑说,这个瓶子有这道裂痕,该叫‘美人抓破脸’。”
裴玄静问道:“那这个瓶子后来是怎么处理的?”鱼玄机道:“寿衣做好后,还剩半瓶美人醉,我当时说要扔了,结果被李亿夺过瓶子,说这么好的瓶子扔了可惜。又说还剩半瓶美人醉,他要先留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能用得上。”
裴玄静道:“正因为炼师知道李亿手中还有美人醉,所以你一直怀疑他是凶手。”鱼玄机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时陷入沉思种。
苏幕道:“可是这个贵重的瓶子是在绿翘房中发现的,而且还装着半瓶面粉,不是太奇怪了吗?”裴玄静道:“可能是李亿不小心将这美人抓破脸的瓶子落到了地上,被绿翘捡到了。绿翘觉得瓶子好看,就自己留下了。”
苏幕道:“可是这瓶子里面装的是面粉呀。”裴玄静道:“这点我暂时也不明白。李亿手中流出的美人醉瓶子我们在绿翘房里找到了,李可及手中流出的美人醉瓶子我们在韦保衡书房中找到了。可李可及那瓶明明是给了绿翘的,如果陈韪就是绿翘心上人,那么他有可能拿到李可及这个瓶子去陷害韦保衡。但为了不被绿翘发现,他又用李亿那个瓶子换了李可及的瓶子。至于他怎么得到李亿的瓶子,就不得而知了。”
鱼玄机沉吟半晌,忽道:“我明白为什么是半瓶面粉了,是陈韪暗中调了包。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要嫁祸给韦保衡,所以他需要李可及那瓶子,但又发现那瓶美人醉已经用完,他便将李亿那半瓶美人醉倒入李可及那个瓶子,又将李亿那瓶装上半瓶面粉,以避免绿翘发现。”
苏幕早已经听得晕了:“天,两个瓶子,怎么这么复杂!”裴玄静道:“炼师说得极对,其实一点不复杂。因为李亿那瓶是五年前的,而李可及那瓶是三个月前,要陷害韦保衡的话,需要的是李可及那瓶子。”顿了顿,又道,“这些瓶子在我们看起来都差不多,只有懂得鉴赏的人才能分得出差别。绿翘应该是不会发现陈韪换瓶子的事的。陈韪这样费尽心思,确实就能证明绿翘没有把美人醉给其他人,是陈韪自己发现了秘密。”
苏幕道:“做两件寿衣都只要半瓶美人醉,绿翘在九鸾钗上下毒难道需要整瓶美人醉么?”鱼玄机道:“苏幕问的有道理。李亿手中还剩半瓶美人醉,绿翘杀裴氏用掉半瓶美人醉,应该还剩半瓶,加起来应该还剩一瓶才对。可是我们在韦保衡府中发现的那瓶美人醉只剩下半瓶了,而眼前这半瓶是面粉。”
裴玄静道:“这么说来,不是李亿毒杀温庭筠,陈韪才是真正的凶手,只有他同时经手了两个瓶子。”
鱼玄机迟疑地道:“陈韪与绿翘的关系,毕竟都只是推测。会不会是李亿自己将美人抓破脸中的美人醉倒出来收了起来,再扔掉瓶子,又被陈韪捡到?之前我曾经催促他扔掉那装过毒药的瓶子,他也答应了我。”
裴玄静听她话中语气,似乎已经认定李亿便是凶手,不由得大为诧异。却见她幽幽叹了口气,又道:“他刚才来过了。”
裴玄静大为惊诧:“谁?谁来过了?”鱼玄机道:“李亿。”裴玄静道:“可是,我们一直在这里,怎么没有发现?他是怎么进来的?”鱼玄机道:“咸宜观有条秘道,只有我和李亿知道……”
裴玄静听了一不觉一呆,鱼玄机身为观主,知道秘道一事并不足为奇,可为何与她情同姐妹的绿翘都不知道,反而李亿知情呢?一时不及想更多,当即问道:“李亿来这里做什么?”鱼玄机道:“要来杀我。”她的神色淡定,不见任何惊异和悲伤。倒是裴玄静和苏幕都惊愕异常,齐声道:“为什么?”
鱼玄机当即说了原因和自己的推断:李亿妻子死后面貌如生,李亿定然发现了九鸾钗上有美人醉剧毒,因九鸾钗是温庭筠之物,他认定温庭筠脱不了干系,所以赶到鄠县找温庭筠理论。温庭筠本不知情,当然争论不出什么结果。李亿愤怒之下也不去查明真相,而是暗中设法在屋梁上挖洞下毒。而温庭筠死前一天出现的那个人,应该不是李亿,而是左名场,也正是他拿走了假九鸾钗。左名场与李亿容貌很像,温庭筠一定以为他就是李亿,所以他也有很大的机会拿到九鸾钗,只是他并不知道那是假的,所以才有后来他喝醉了酒,在饭馆声言要售出九鸾钗一事。但后来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假九鸾钗落入了他人之手,左名场也被美人醉毒杀。
裴玄静听了深以为然,道:“假九鸾钗如今很可能在陈韪手中,他手中还有美人醉,也许正是他杀了左名场,夺了假九鸾钗。”鱼玄机道:“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裴玄静道:“为了绿翘。他知道绿翘想得到九鸾钗,一心要为她弄到手,却不知道绿翘要九鸾钗并非贪图其珍贵,而是为了杀死裴氏。”
鱼玄机呆了半晌,才悠悠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是有陈韪这等痴情男人,会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做任何事。”裴玄静心想:“难道李近仁不是么?他为了你,如今还身陷囹圄。”又想道,“这几起案子,不过是最原始的动机,却经历了最复杂的猜忌,可见人心之复杂了。”
时光一点点地过去,几女的莫名痛苦和压抑也一点一点在加深。然而大家都沉默着、忍受着。尤其在鱼玄机的神态中,还显露着一种诗意,令人感觉到一种忧郁的美。便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声公鸡的打鸣声,开门的鼓声开始响起,原本看起来永无尽头的黑夜终于过去了。苏幕也长舒一口气,道:“天终于要亮了。”
天就要亮了,可是人心呢?那被抛弃过、伤害过、猜忌过的心灵,还能再度明亮起来么?
便在此时,屋外传来响亮的乌鸦叫声。三女走出厅堂,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天色阴沉沉的,如同众人的心,夹杂着阴郁与不安。微明的天光中,依稀见到一只乌鸦停在屋檐上,拍翅叫唤得正欢。裴玄静目光锐利,讶然叫道:“正是上次那只会撞铃的乌鸦。”
乌鸦飞了起来,在空中盘旋着。苏幕早已经听说乌鸦到京兆府撞铃诉冤的奇闻,便道:“它是不是也在叫我们跟它走?”裴玄静顿时意识到又有事情发生,忙道:“走,我们跟去看看。”刚走出几步,回头却发现鱼玄机脚下没动,忙问道,“炼师不一道去么?”
鱼玄机露出了深深的疲倦,道:“我太累了,想休息一会儿。”苏幕道:“那我留下来陪伴炼师。”鱼玄机摇摇头道:“不必了。你们赶紧跟乌鸦去吧,我猜一定与案情有关,不必担心我,这里还有国香呢。”裴玄静道:“如此,炼师先好好休息,我们片刻即回。”
刚打开大门,却意外发现李近仁正站在门口欲叩门。苏幕道:“李君,你来了,实在太好了。”李近仁道:“你们要出去么?”裴玄静道:“我们有急事要去办。李君来了正好,好好陪陪鱼炼师。”
李近仁点了点头,却见鱼玄机正站在门口,默默地凝视着自己。那一刹那,鱼玄机又看到了他眼眸中那抹熟悉的温润光芒。每当她看到他的这种眼光,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心安,似乎那就是她最温暖最幸福的所在。
走出一段,苏幕回头见到李近仁正在大门处与鱼玄机低声交谈,不由得感慨道:“李君为了帮鱼炼师洗脱嫌疑,自己承认杀人。而李亿呢,反而猜忌是鱼炼师杀了裴氏,跑来要杀她!”裴玄静叹道:“可惜,有情人终是难成眷属。”苏幕一怔,不明她言语中到底是何意。
鱼玄机将李近仁迎进了咸宜观,径直领他来到了自己的卧房。她也不忌讳李近仁在场,当着他的面新换了一身碧绿的衣裳。又坐在梳妆台的铜镜前,打开尘封许久的匣子,开始精心地化妆。她先是用一支干净的毛笔蘸了些清水,再打开一个精巧的铁盒,从中点了些螺子黛,慢慢描在眉毛上。螺子黛是一种产自波斯国的画眉墨,使用时只须蘸水,不必研磨,价钱极为昂贵。唐人最重视眉饰,昔日玄宗明皇帝曾亲自下令,让画工设计了十来种眉毛的样式,如横云、斜月、柳叶等。鱼玄机出家为女道士前,最爱画蛾须眉。不过,她不弹此调已久,竟然有些生疏,描了好久,才勉强描好眉黛。她又从匣中取出迎蝶粉来。这是一种混合了细粟米的铅粉,涂在面上,不仅令皮肤白皙,且落颊生香。抹完白粉后,还要用红色胭脂润满两腮,最后再在唇上涂上胭脂加朱砂制成的唇脂。
李近仁默默地站在一旁,凝视着鱼玄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他的神情,专注而小心,仿佛是在观赏一幅画。他的思绪,也在淡淡的脂粉香中飘逸着,心醉而神迷。
过了许久许久,化好妆的她突然回过头来,那一刹那,当真是惊鸿一瞥,如同喷薄而出的日头,神韵飞扬,令人惊艳无比。她却又嫣然一笑,梨窝莞尔,充满着少女扬眉吐气般的清新与稚气。那是多么久违的神情呀!只是,他也知道她这一笑,不是短暂的别离,而是永远的告别。一想到这一点,他的心顿时汹涌奔突了起来。
却说裴玄静与苏幕二人跟着领路乌鸦一路南行,出了启夏门,来到一片树林。乌鸦停在前面的一棵树上,“嘎嘎”叫了两声,仿佛告知它已经完成了使命,然后拍拍翅膀飞走了。
此时天已经大亮,裴玄静一眼便望见前面躺着两个人,均穿着绿色的衣服,不由得心中一紧,急忙朝前赶去。只见地上赫然躺着绿翘和陈韪,二人各自穿着鱼玄机和李亿的寿衣,互相搂抱在一起,面色如生,却是已然死去。
苏幕吓得一声尖叫,转过头去,躲到一旁,不敢再看。裴玄静便让她去找人通知京兆尹,自己小心翼翼地取出陈韪身下压着的包袱打开,只见金光灿然,尽是珠宝。有一方玉镇纸,正是昆叔所描述的温府失窃的那方。又发现了那只被磨掉了“玉儿”两个字的假九鸾钗。财物里面还混有一方亮闪闪的银印,拿起来一看,正是大将军张直方的官印,不由得愣住。她早已经听苏幕提及银菩萨失窃当晚张直方的可疑之处,却难以想通为何他的官印在此。又见到陈韪的腰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拨了一下,取出了一根短木棒。一时间不由得怔住,原来陈韪就是飞天大盗,也就是当晚与她在咸宜观后院交手的黑衣人。一切的谜题都迎刃而解。
她面对两具尸体,出神了许久,心中只觉得一片空荡荡的难受,以致后来京兆尹温璋率人赶到时,她都没有觉察到。只是发现李近仁也跟随在温璋身后时,略微有些诧异。
温璋一见裴玄静,分外客气地道:“娘子在此地太好了。如今水落石出,案情真相大白,便请娘子从头到尾为我们讲述一番吧。”
裴玄静点了点头,缓缓道:“最初的起因,是咸宜观侍女绿翘托李近仁带了一个木盒给李亿妻子裴氏。裴氏经常光临李近仁的绸缎店铺,那一天,裴氏来到店里,李近仁将木盒交给了裴氏。裴氏当场打开来看,原来是稀世珍宝九鸾钗。她喜不自胜,当即戴在头上,却不知道钗上的美人醉毒药正在慢慢侵蚀她的生命。不过李近仁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到后来他听到裴氏中毒而死时,他才想到他转手的那支钗就是毒药。”
众人一齐瞧向李近仁,却见他以一种奇怪悲怆的目光看着裴玄静。
裴玄静续道:“李亿发现妻子是中毒死后,没有报官,而是直接赶到鄠县来找九鸾钗的主人——温庭筠算账,他在屋梁上做了手脚,最终以美人醉毒杀了温庭筠。从李亿下毒到温庭筠死的期间,飞天大盗陈韪光临温府,偷走了一方玉镇纸;而与李亿容貌酷似的左名场光临温府,冒充李亿,盗走了藏在书房中的假九鸾钗,又因醉酒在京师兜售九鸾钗,结果转身就被飞天大盗陈韪盯上。陈韪用美人醉毒杀左名场后,将其埋在郊外树下,本来是滴水不漏,却被一只想要报恩的乌鸦坏了好事……”
她说到这里时,温璋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大概对乌鸦诉冤一案的处置极为满意。
裴玄静道:“之后,因为风声越来越紧,陈韪准备离开长安,他将盗取的财物埋在了咸宜观的后院中。不巧的是,那晚大雪,坊正王文木刚好在咸宜观外墙上刷字,准备陷害咸宜观,不料刚好遇到了陈韪,于是被陈韪杀人灭口。第二天,也就是前天晚上,陈韪先将一瓶美人醉藏在韦保衡书房的香炉中,然后施展出飞檐走壁的功夫,赶到京兆府投书,揭发韦保衡科场作弊。再然后,他来到咸宜观,准备挖出赃物逃跑。正当他要下手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他去找绿翘商议。刚好当晚绿翘不在房中,被我撞见,与他交手……”
温璋突然插口道:“可就在同一时间,飞天大盗盗取了太平坊尚书左丞裴坦的财物……”
裴玄静此时方得知此事,不由得惊愕万分,思忖片刻,才道:“这是另一个人在模仿飞天大盗作案,可以稍后再谈。”又续道,“虽然最后被陈韪跑了,但我们意外发现了赃物。案情经过就是这样。”
温璋点点头,指着绿翘和陈韪的尸体:“那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是谁杀的?”裴玄静叹了口气,道:“他们是自杀。他们身上的碧萝衣,里面淬有美人醉的剧毒。”当下说了碧萝衣的故事。
温璋道:“不错,不错,一切谜题都揭开了。不过——有两点不对。第一、绿翘和陈韪不是自杀,而是鱼玄机谋杀的;第二、绿翘并不是毒杀裴氏的凶手,真正的凶手是鱼玄机。”
裴玄静大为诧异,一时不解地望着温璋,不知道他是有意如此,还是发现了新的证据。
温璋见她不解,一指绿翘的尸体,道:“绿翘虽然最终被鱼玄机以极为高明的手法杀人灭口,但她却事先留下了一封信给李近仁……”裴玄静顿觉莫名其妙,问道:“什么,绿翘留下了信给李近仁?”
却见李近仁点点了头,示意温璋的话正确无误。温璋又道:“刚才鱼玄机已经到京兆府投案了,自己承认杀了裴氏、绿翘和陈韪。”裴玄静震惊万分,不解地望着李近仁,他却露出了极为悲哀的神色。
原来裴玄静与苏幕一离开,鱼玄机便烧了绿翘留下的信,又以绿翘的名义另写了一封信。她二人文风笔迹相仿,因而不费吹灰之力。信由李近仁交给了京兆府,李近仁本人也成为指证鱼玄机行凶杀人的关键证人。
裴玄静忙从温璋手中取过信,发现已经根本不是原来绿翘留下的那封。而在这封信中,绿翘信誓旦旦地揭穿是鱼玄机毒杀了裴氏,不过是绿翘的下毒过程原封不动转嫁到鱼玄机身上而已。略一沉吟,便即明白鱼玄机是想要为绿翘脱罪,当即道:“尹君,这封信已经不是原来那封信了,这是鱼玄机以绿翘的口吻伪造的。”
温璋却全然不能相信:“世上哪会有人会伪造对自己不利的书信的?”裴玄静知道以他性情,自然难以理解这种舍己为人的感情,便直截了当地道:“我想见见鱼玄机。”
在京兆府大狱再见到鱼玄机时,她已经被迫换上罪犯穿的赭衣,颈中戴了铁钳。那红褐色的囚衣映着她苍白的面容,有一种惊心动魄的不和谐之美。只是她神色凛然了许多,不再如前几日那般憔悴。
裴玄静不解地问道:“炼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鱼玄机叹道:“娘子,你不该信任我的,我才是毒杀裴氏的真凶。”裴玄静道:“李近仁交到京兆府的那封信是你伪造的,对不对?我们都知道,你和绿翘笔迹一样,文风也一样。”
鱼玄机沉默一会儿,才道:“绿翘留下的那封信才是我伪造的。只是我没有想绿翘还留下了一封信给李近仁……”苏幕急得直跺脚:“鱼炼师,你为什么非要把罪名往你自己头上揽啊?”鱼玄机默然不应。
裴玄静不解地道:“炼师如果想替绿翘脱罪,可是绿翘已经死了,你已经没必要这么做了。”
鱼玄机语气很镇定,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但依旧带着淡淡的哀伤:“你们发现绿翘的尸体了?”裴玄静黯然:“她和陈韪都中了碧萝衣上的美人醉。”顿了顿,又道,“陈韪就是飞天大盗。”鱼玄机吃了一惊,但很快平静下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苏幕试探地道:“鱼炼师,你觉得绿翘会不会知道陈韪就是飞天大盗?”鱼玄机坚决地道:“绝对不会。”裴玄静道:“我也认为不会。之前绿翘曾经告诉我后院可以赏梅花,如果她知道陈韪就是飞天大盗,绝对不会这般告诉我,那可是藏赃物的地方。”鱼玄机道:“嗯。如果绿翘知道陈韪飞天大盗的身份,也应该会把九鸾钗的事告诉他,陈韪又何必为了一支假的九鸾钗而杀了左名场呢?”
苏幕道:“嗯。绿翘不知道陈韪的真实身份,陈韪也不知道绿翘的所作所为。一对纯净的恋人,都只想把自己最美好纯真的一面展现给对方。”鱼玄机黯然道:“我猜,陈韪请匠人将冒险盗来的假九鸾钗上的‘玉儿’两个字去掉,他本来的用意,是想刻上‘绿翘’两个字。”
几人交谈一回,深为叹息,鱼玄机回忆起绿翘的种种好处,更是心下难过。苏幕忙道:“不谈绿翘了。鱼炼师,你现在到底要怎么办?”鱼玄机:“我杀了人,没什么好说的了。”
裴玄静见她意志坚决,料到必有其它隐情,便径直出来,到大堂求见温璋。温璋似早已经料到她来意,不等她开言,便径直推辞道:“娘子再怎么说鱼玄机是无辜的也没用了,这件案子已经不归本尹审理了。”
裴玄静吃了一惊,问道:“那归谁管?大理寺?刑部?还是御史台?”温璋摇摇头道:“都不是。圣上亲自下敕书,因此案涉及宫廷秘药美人醉,要将案件交给宫里来的特使审理。”
裴玄静大奇道:“宫里来的特使?是谁?”忽闻背后脚步声,转头望去,正见韦保衡志得意满地走了进来。李可及一脸阴沉,低垂着目光,跟在他身后。
裴玄静一见特使是韦保衡,心中顿时一沉。她知道与此人多辩无益,便急忙告退,离开了京兆府,往东朝咸宜观赶去,希望能找到绿翘留下的那封原信,挽回日前的局面。
韦保衡一到京兆府,也不召相关证人到场,便下令直接提审鱼玄机。当他看到她终于被迫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心中充满了奇妙的快意。他确实曾经对这个绝色女子动过心,但她却总始终冷冷相待。他那暗暗被伤害了的自尊,似乎今日格外想得到抚慰,这种抚慰,自然是以报复和伤害为代价。而今,这个令无数男人艳慕的女人终于成了他的阶下囚,这种感觉着实痛快。他的嘴角,甚至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原来有权有势、高高在上的滋味是这般美妙,这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
一旁的李可及轻轻咳嗽了声,又拉了拉韦保衡的衣袖,他这才回过神来,装模作样地拍了一下惊堂木,拿腔拿调地道:“鱼玄机,既然你都已经承认行凶杀人了,就说说你的杀人经过吧。”鱼玄机道:“很简单,我知道裴夫人喜爱首饰,就用一支假的九鸾钗换到了飞卿的真九鸾钗,然后将美人醉涂在真九鸾钗上,装在木盒里,托李近仁带给了裴夫人。”她一直低着头,语气也甚为平静。
韦保衡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可及,很有些不怀好意地问道:“那么,你是从哪里得来美人醉的?”鱼玄机道:“前夫李亿给的。”韦保衡刻意重重望了一眼李可及,他却是面无表情,昂首望着一边。
韦保衡继续问道:“那后来呢?”鱼玄机道:“后来,绿翘发现了我装美人醉的瓶子,知道是我杀了裴夫人,很是惊惶,打算逃走。我为了杀人灭口,有意将涂有美人醉的两套碧萝衣送给了她。”韦保衡道:“就是绿翘和陈韪死的时候身上穿的那两套衣服?”鱼玄机道:“正是。”
韦保衡:“你知道陈韪就是飞天大盗吗?”鱼玄机摇了摇头。韦保衡厉声道:“陈韪将赃物埋在咸宜观后院,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还有,那个嫁祸给我的美人醉瓶子是不是你给他的?”鱼玄机不答。
韦保衡冷笑道:“大堂之上是有刑罚的。鱼玄机,我可没有那么好心情分析半天案情。你不说,我可要叫人动大刑了!”
不及他下令,李可及便在这个时候挑了一下眉毛,站起身来,一把扯住韦保衡,急步走了出去。韦保衡本欲好好折辱一下鱼玄机,却被李可及打断,不由分说地拉出了室外,当下恼怒地道:“将军为什么阻止我用刑?莫非将军你……”
李可及冷冷道:“她反正马上就要死了,韦公子何必再多折磨她?”韦保衡不服气地道:“将军怎么知道鱼玄机马上就要死了?就算她因谋杀裴氏被判大决,起码也是秋天的事了。”李可及道:“韦公子是驸马爷,天子娇婿,难道还不知道圣上的心思么?”
韦保衡倒吸一口冷气,嚣张气焰顿时收敛了几分,拱手道:“圣上什么心思?我不知道,还请将军明示。”李可及道:“圣上之所以不让京兆府审理鱼玄机一案,单单派你来,就是非要她今日死不可。”
韦保衡大奇,惊疑不定地问道:“为什么?”李可及肃然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进去吧!赶紧审完,将案情经过送到宫里,圣上还等着呢。”
却说裴玄静离开了京兆府,一出来便遇到了张直方。张直方一见她便问道:“听说娘子破了飞天大盗一案,不知道……不知道……”一说到此处,一向强悍的他突然迟疑了起来,半天吐不出下面的话,令人怀疑眼前这人到底还是不是那个豪爽洒脱、敢说敢干的张直方。
其实,他为何这般神色,裴玄静心中一清二楚。她早就已经知晓,那晚在三乡驿爬到窗外,试图觊觎李近仁手中九鸾钗的不是旁人,正是张直方。自从听苏幕提了那晚他下意识地摸腰间一事后,也刻意确认当晚从胜宅中偷走银菩萨的人就是他,他故作声势地说要去请鱼玄机,却是先偷取了银菩萨,潜入咸宜观中,将其埋在花丛下。不料陈韪关切绿翘,生怕张直方对咸宜观不利,暗中赶去查看,翻墙出来时刚好被苏幕撞到,导致银菩萨后来被寻获。此刻遇到,他没有立即提到将军印失窃,态度含糊,更是促使裴玄静蓦然明白过来,张直方便是另外一个飞天大盗。近三月来,他一直模仿陈韪作案。倒是陈韪三个月来一直销声匿迹,他后来预备回四川老家,或许是因为要带绿翘一同离开,为了方便取走,先行将盗窃的赃物转移到咸宜观内,意外被发现后,便失去了回蜀中安家立身的根本。或许他早已经发现张直方有问题,便干脆潜入张直方住处,将其盗取的赃物及大将军印一并取走。至于张直方如此地位,名利均不缺,为何会如此行径,那就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了。也许正如他诸多怪癖一样,当飞天大盗过回瘾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这些事情,裴玄静瞬间便已经明白,只是无暇细问,只道:“飞天大盗一案的赃物,已尽在京兆府中。我还有要紧事赶着要办,请将军见谅。”也不等张直方反应,匆忙赶往咸宜观。
到得开化坊南门时,正遇李言、尉迟钧及国香三人。听说鱼玄机自己莫名其妙地承认杀人,众人均大惊失色,极为不解。提到绿翘原信一事,国香却说亲眼看到鱼玄机丢入火中烧掉了。
李言思忖片刻,道:“我知道鱼玄机为什么一定替绿翘顶罪了。”国香急问道:“为什么?”
李言当下说明了原因:原来唐朝以《唐律疏议》为刑事法典,其中规定有所谓的十恶制度,列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十条为最严重的罪行,不享有赎、免等特权,即后世所谓“十恶不赦”。其中的恶逆中奴婢、部曲杀主尤重,不但遇赦不免,且会牵连家属、亲族,不依秋决之例。绿翘虽死,但一旦她弑杀主母裴氏之事败露,其家人依旧会受到牵连。鱼玄机必是想要保全绿翘亲属,所以才主动承担了罪名。
尉迟钧道:“如果绿翘犯了十恶重罪,鱼炼师主动承担罪名,不一样也要牵连她自己的亲族么?”国香道:“鱼姊姊自从慈母去世,便再无亲人在世。”
李言道:“并非仅仅如此。绿翘与鱼玄机地位身份不同。绿翘杀死裴氏,是奴婢杀死主母,是重罪中的大罪,起码要株连三族。但鱼玄机杀死裴氏,不过是普通的杀人罪,不在十恶之中,最严重不过判她一个人死刑而已。”
听了这话,裴玄静一时陷入了沉思。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李近仁始终是那样一种无可奈何的眼光,因为他知道这是鱼玄机自己的选择,无可挽回。那么她呢?是要继续寻找证据力证鱼玄机无辜,还是要顺从她本人的心意,让她心甘情愿地为绿翘做最后一件事情?这几天所发生的一切,真是太复杂太离奇,不适合这种时候来想,看来这一切都是天命。
一旁尉迟钧急促地问道:“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鱼炼师背负上杀人罪名?”
裴玄静心中还存有一丝希望,若是能说服京兆尹法外开恩,不必要牵连绿翘家人,事情应该有所转机,便道:“走,我们再去找京兆尹。”
李言叫道:“玄静……”却是欲言又止。裴玄静心急如焚,便道:“夫君有话不妨直说。你我已结为夫妇,王子殿下与国香也不是外人,何必如此见外。”李言吞吞吐吐地道:“这件案子,我们……不宜再管了。”裴玄静昂然道:“我不能眼看着鱼玄机无辜背上杀人的罪名不管。”李言为难地道:“我知道你与鱼玄机一见如故,可就是因为她是鱼玄机,所以局面才更加复杂。”裴玄静道:“别说我与鱼玄机一见如故,就是普通的人,无辜被冤枉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李言道:“可是我们实在管不了。”
夫妻二人正争论不休,却见李可及慢慢踱了过来,表情沉重。裴玄静见他似乎是刻意来找自己,不觉惊诧,问道:“李将军是不是有关于鱼玄机案子的消息?”李可及点头道:“已经审结了,确认鱼玄机毒杀裴氏、绿翘、陈韪三人,卷宗正送往宫里。”裴玄静惊道:“怎么不传召证人到场,便已经结案?”李可及却是不答。裴玄静见他如此神色,心中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尉迟钧问道:“李将军,莫非你也相信是鱼玄机杀了裴氏,又杀了绿翘、陈韪灭口?”李可及抬头看了看天,喃喃地:“恐怕是又要下雪了……一场大雪……”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交给国香道:“这是鱼炼师让我转交给小娘子的。”
众人围过来一看,却是一首诗,名为《赠邻女》。昔日鱼玄机住在鄂州时,便是与国香为邻。诗云:“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国香一见那熟悉的笔迹,忍不住啜泣出声。裴玄静喃喃道:“好一个‘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国香,炼师是在劝慰你不必为左名场这样的男子再伤怀了。”国香一时无语,只有泪水潸然落下。
李言试探问道:“李将军,我大唐自贞观以来,一直本着法务宽简、宽仁慎刑的精神。裴氏虐待鱼玄机在先,就算是鱼玄机毒杀了裴氏,也是情有可原,应该不会判死刑吧?”李可及继续仰头望着阴霾的天空,沉默不应。
裴玄静蓦然有些莫名生气起来,道:“我们走吧。”正欲往京兆府而去,李可及突然道:“等一下!如果你们要救鱼玄机,现在该立即去大明宫找同昌公主,请她出面向圣上求情,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裴玄静惊道:“将军的意思是?”李言道:“就算鱼玄机被判死刑,也该到秋后处决。”李可及终于急了,嚷了起来:“你们还不明白么?鱼玄机已经危在旦夕!她今日就要死了!”众人一时愣住。
裴玄静与国香、尉迟钧赶到大明宫望仙门前时,正遇到一名骑士快马从宫门驰出,直冲过来。三人急忙闪到一旁,差一点儿便被快马撞上。裴玄静从国香手中取过纹布巾,走过去交给卫士,说要求见同昌公主。卫士根本不予理睬,只挥手将她赶开。
正苦无对策之时,忽见李梅灵兴高采烈地奔了出来,叫道:“国香,你来了!”国香大诧,问道:“公主,你怎么知道我们到此找你?”李梅灵道:“适才李可及满头大汗地跑来告诉我,说是你们要来找我,我听了很是欢喜,便赶出来了。”三人料不到李可及会如此,均大感意外。
国香不及闲话,便哽咽着道:“公主,我来找你,是有要紧的事想找你帮忙。”她知道自己一时说不清楚,便向裴玄静使了个眼色。裴玄静便简短说明了鱼玄机无辜被判死刑的经过,希望公主能为她说几句好话。
李梅灵耐心听完,为难地道:“不是我不想帮你们,我知道父皇深恨鱼玄机。”裴玄静诧道:“为什么?”李梅灵道:“父皇曾经微服出游,在鄠县遇到了温庭筠和鱼玄机,被二人傲语轻慢。尤其是鱼玄机,还坚决地拒绝了父皇同游的邀请。至今父皇说起来,还是忿忿的。”国香气愤地道:“难道皇帝就因为被拒绝了一次,就要制造一桩冤案么?”尉迟钧见她如此口无遮拦,急忙拉了拉她衣襟,示意她不可乱说,以免惹来杀身之祸。李梅灵看了国香一眼,虽然惊异,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裴玄静知道同昌公主单纯浅薄,跟她讲一大堆道理也没什么用处,唯独用真情才能打动她,便恳切地道:“公主,人命关天,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公主身份尊贵,却能与国香一见如故,情若姊妹,而国香与鱼玄机也是姊妹相称。佛祖有云:‘百世修来同船渡。’请你哪怕看在国香这一点情分上,帮一帮我们。”尉迟钧也道:“公主,裴家娘子与鱼炼师相识未久,她如此尽心,不过是不愿意看到有人含冤而死。”李梅灵心中挣扎得厉害,不断环视三人,又见国香始终泪光涟涟,焦急万状又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迟疑许久,终于道:“那好吧,我去试一试。”
及至李梅灵离开,尉迟钧见裴玄静眉头紧锁,深为忧虑,便安慰道:“娘子不必过于忧虑,鱼炼师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逢凶化吉的。”国香道:“裴姊姊,为何你夫君坚决不肯陪你前来,反而是王子殿下如此仗义?”裴玄静叹了口气,正欲开言,突然感觉到什么东西落在脸上,抬头一看,惊讶地道:“下雪了!”
却见李梅灵去而复返,神色沮丧。国香叫道:“公主,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她神情不对,问道,“怎么了?皇帝不肯答应么?”李梅灵道:“不是……我还没有见到父皇。刚刚遇到枢密内臣,他说处决鱼玄机的诏书已经派使者发出去了。”尉迟钧叫道:“呀,使者会不会就是适才险些撞到我们的那名骑士?”裴玄静二话不说,转身便往京兆府赶去。
鹅毛般的雪花正飘飘摇摇,纷扬而下。似乎总是在天气与人心最寒冷的时候,雪花才会落下。
此时此刻,在西市的刑场上,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群。围观的人没有以往看到杀人的兴奋和欢呼,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看台上的美丽囚徒。鱼玄机面向人群跪在台上,一身赭衣在大雪中格外显眼。
京兆尹温璋正大声地向众人宣读鱼玄机的罪状,他本就有“勇于杀戮”之名,多杀一名女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况她本来就杀了人,理该抵命。
韦保衡站在京兆尹的身旁,招摇地高昂着头,似一只骄傲的公鸡。虽然他心头也略微有点惋惜眼前的佳人尤物即将送命,但并非出于同情,而是他一直没有将她得到手的缘故。不过,这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已经成为驸马,前程似锦,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鱼玄机全然没有听到温璋在读些什么,她口中塞了木丸,已经无法说话。这是自女皇帝武则天登基以来的惯例,当初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贤无辜被杀,临刑前当众揭露武则天宫中丑事,为女皇所忌。此后,凡是法司施刑,必先以木丸塞罪人之口,让罪人无法说话。尽管受此非人凌辱,鱼玄机却依旧保持着不卑不亢的自尊,没有似一般死刑罪人那般挣扎呼号,也并不垂首沮丧,而是仰着头,凝视着空中悠悠渺渺的飞雪。她的一切心思,只在她的冥想当中,周遭有意无意的背景和声音,仿若完全成为了虚无。一个人的一生,无非是生老病死、爱恨情仇,除了老之外,她均经历过了,算是了无遗憾。只是不知怎的,她耳边又回想起了李可及所唱过的那首曲子:“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李近仁挤在看台下的人群中,默默凝视着台上的鱼玄机,陷入了难以述说的心痛、爱怜、悲伤、绝望中。就在刽子手高举起大刀的那一刹那,他看到鱼玄机终于将目光投向了他。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她露出了轻倩迷人的微笑,满怀着无限憧憬。她知道她马上就要死了,但这份隽永的感情,她会永远地放在心坎上。他也理解了她,眼角顿时一润,两行浊泪沿着他的脸颊缓缓地流了下来,他哭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一道血光过后,殷红的鲜血开始汩汩流入大地,却很快为纷纷大雪所掩盖,正如真相本身一样。唐朝传奇女诗人鱼玄机便如此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如雪花融化于泥土,又如薄雾消散入晨光,没有华丽,没有虚伪,有的只是真实。她的容貌才华曾经名动京华,而她的死却是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既没有惊天动地,也没有愁云密布,既不比泰山重,也不比鸿毛轻,死了就是死了。
她当然想不到,她的死也就是她的生。死亡带走了她的生命,但她的音容笑貌却永远地定格在一些人的心中。这些人中,有她的知己、她的情人、她的朋友、她的前夫,甚至有黄巢这类仅数面之交的人。而她的传奇和诗集,注定还将要在大地上流传下去。人世间不平凡的女子,注定要留下不平凡的故事。虽然后世所写的鱼玄机的故事,已经不尽然是当初的原貌,然而红颜与青史相映成辉,总是令人唏嘘不已。对待一切传奇的态度,远观总比近玩要好。
裴玄静等人赶到西市刑场时,已经是人去台空,一切都太迟了。雪花漫天飞舞着,越来越大,天地间再度变成银妆素裹的白茫茫一片。所有的悲欢都被大雪湮没,岁月也将永远不再复返。
鱼玄机死后被安葬在紫阁山。李近仁为何将坟茔选在这里,已经不得而知。但所有尚且关怀鱼玄机之人,都没有去质疑这一选择。因为他们都知道,无论温庭筠与李亿在鱼玄机心中曾有过何等重要的位置,最后一刻占据她心田的人毫无疑问地是李近仁。
不过,自鱼玄机死后,就无人再见过李近仁,他就这般如轻烟似地消失了,也许已经离开了尘世,也许藏在了某个角落中,无论如何,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尉迟钧也提前离开了长安,决然踏上了回归西域的漫漫路途。苏幕则到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众人如同莺梭燕掠一般,纷纷地散开了。
这一天,裴玄静踽踽独行,来到紫阁山,预备向鱼玄机告别后,便要入终南山出家修道。将要到达墓地之时,远远看到一名素服女子正在坟前痛骂一名灰衣男子。走得近些,便认出素服女子正是国香,而那男子则是一直以来下落不明的李亿。她不由得一惊,生怕李亿对国香不利,忙疾步赶将过去。
却听见李亿根本不理睬国香的哭骂,只喃喃念道:“……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沙哑沉重的嗓音颇令人心酸。裴玄静暗想:“这是鱼玄机的诗。”再细看李亿,他的表情流露难以抑制的痛楚,深深地打动人心。一刹那,她明白了,那份刻骨铭心的情缘始终留在他内心最深处。他依旧眷恋着鱼玄机,然则此刻阴阳相隔,悔不当初又有何用。
国香见到裴玄静,立即道:“裴姊姊,你来得正好。快将这个杀人凶手抓回官府治罪。”裴玄静上前道:“李亿,你毒害温庭筠,如今自己也是一无所有,为何不去京兆府投案自首?”李亿抬头看了她一眼,怔了半晌,才幽然道:“我没有杀飞卿。”语气极为平静,没有立即推诿,也没有急切辩解,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普通的事情,反倒更令人生疑。国香怒道:“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么?”
李亿缓缓道:“我发现夫人是死于九鸾钗上的美人醉后,便猜到是鱼玄机所为。然而九鸾钗是飞卿之物,从不轻易示人,他应该也脱离不了干系,所以我先到鄠县,打算找飞卿问个明白。我们二人,因为鱼玄机之事,早已经多年不相来往,一见面便吵了起来。后来我离开温府,来到长安,想找鱼玄机问个清楚。可是有个男人经常在咸宜观里,我始终没有机会。于是我又回到了鄠县,不料发现飞卿竟然已经死了。我很是震惊,托人将消息带给了鱼玄机,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玄静道:“果真是你托人带的信。”李亿道:“我一直在温府附近。后来娘子几个人就来了,再后来鱼玄机也来了。我暗中观察,发现鱼玄机并没有与飞卿勾结的迹象,所以我怀疑是她偷了九鸾钗,又杀了飞卿灭口,决意一路跟着她。”裴玄静道:“昨晚你从秘道进入咸宜观,目的是杀鱼玄机以报妻仇,可为什么又没有下手?”李亿颤声道:“我看见了那些伤……她背上的那些伤,是夫人留下的……我……我实在下不了手……”他本来一直语调平稳,缺少抑扬顿挫,直到此处,才激动了起来。
国香道:“毒杀那个恶婆娘的是绿翘,不是鱼姊姊。”李亿惊问道:“什么?”裴玄静道:“你一直认为鱼玄机是凶手,鱼玄机也一直认为你才是凶手,可叹一瓶美人醉令你们互相猜忌。然而鱼玄机百般为你掩饰,一心要维护你……”国香接道:“而你却一心要杀鱼姊姊为恶婆娘报仇!”
李亿一时木然,茫然,惑然,懵然,只感觉整个人空洞洞的,纵有满腔心事,万种柔情,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仅仅在那一瞬间,他便失魂落魄了——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目光完全散去了神采,双颊陡然干瘪,仿佛衰老了十年。许久后,他才慢慢从怀中取出一个布袋来,从中取出了一支钗,宝气流转,光亮夺目,正是那支令许多人窥探垂涎的九鸾钗。
裴玄静忙叫道:“快些扔掉!那上面有美人醉剧毒!”李亿凄然一笑,只将布袋扔掉,双手将九鸾钗环抱在胸前,有些歉意,又有些羞赧,呆呆望着坟头。裴玄静已然明白他有意自杀,想要阻止,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有长叹了一声,拉着国香离开。
远方隐隐传来了歌声:“泣葬一枝红,生同死不同。金钿坠芳草,香绣满春风。旧日闻箫处,高楼当月中。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渐行渐近,似乎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可及的声音,依然是戚戚悲伤,如泣如诉。裴玄静心中忍不住一声叹息,回头看时,夕阳洒在林梢,大地幕霭沉沉,黄巢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正愤然朝李亿走去,而李亿已然慢慢软倒在鱼玄机坟茔前。
走出老远,国香突然问道:“如果真的不是李亿下毒,到底是谁杀了温先生呢?”裴玄静并不作答,不是李亿的话,凶手无非是陈韪与韦保衡中的一人。陈韪已死,韦保衡贵为驸马,仇要么已经得报,要么无法得报。抑或本来就是李亿一怒之下杀了温庭筠,他后来追悔莫及,不肯承认事实而已,他绝然自杀,也隐有向温庭筠谢罪的因素。无论三人中谁是凶手,都已经不再重要,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只是在活着的人的心中留下了一抹吹也吹不散的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