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首被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一名差役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襟,掸掉其面上的泥土。只听见“啊”的一声惨叫,国香已然晕了过去。鱼玄机及时扶住了她,可自己也是神情惨淡,直愣愣地盯着那具尸首,摇摇欲坠……
美人醉语园中烟,晚华已散蝶又阑。走在大街上的时侯,鱼玄机突然想起来李贺的这句诗。美人醉,表面如此优雅浪漫的名字,背后却是冷冰冰的死亡意味。于她而言,更是牵连着太多的回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绪的世界里,伤感与哀愁清晰地写在脸上,就连裴玄静和国香也不忍打扰她。
不知道何时,李近仁悄然走到了她身旁,关切地问道:“炼师没事吧?”鱼玄机摇了摇头,道:“我已经知道你是清白的了。”李近仁道:“噢?是不是裴家娘子又发现新的线索了?”鱼玄机有些诧异他的平静:“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李近仁淡然道:“有什么好意外的,我本来就是清白无辜的。”鱼玄机看了他一眼,低下头:“之前多有得罪,实在抱歉。”李近仁道:“这没什么要紧。”顿了顿,又道,“一直来不及对炼师说,我这次回江东,托名医为炼师开了些药,已经交给绿翘了,炼师身上那些旧伤……”鱼玄机道:“不碍事。”又谢道:“费心了。”
沉默良久,李近仁才迟疑道:“炼师托的那件事我也问了,绿翘的腿伤到了筋骨,时间又拖了这么久,恐怕是治不好了。”鱼玄机神色黯然,叹息道:“绿翘为了救我才弄成这样。她还这么年轻,却要瘸腿一辈子。是我害了她,我实在有愧于她。”李近仁温言道:“炼师并没有害她。愧疚的人也该不是炼师,而应该是李亿的夫人裴氏。”
鱼玄机一时默然。对于这个女人,她实在有太复杂的情感,她本该恨她的,正是因为她,才使得昔日的缠绵蜜意、宛转柔情尽付于流水,使得自己与所爱的人天各一方,相爱不能相守。可是说到底,裴氏又有什么错呢?她虽然出身名门,门楣显赫,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想要留住丈夫心的可怜怨妇。她的恶语、她的狠毒、她的棒打鸳鸯,不过是为了不让别的女子来分享自己名正言顺的丈夫而已。如果真的有错,那就是老天爷错了,让她与李亿相逢得太迟了。
忽不知怎的又想起五年前一日与李亿一道打完马球后到慈恩寺戏场看合生戏的情形。合生戏是长安极为流行的歌舞戏剧,只有一生一旦二人表演。那一场戏中,生、旦分唱道:“今生今世花同命,漫只说鸳鸯交颈,好与你割臂同盟一寸心。偶然相见便勾留,身世茫茫万斛愁。同是飘零同是客,青衫红袖两分头。”当日李亿还评点说,这戏最妙之处,就在“偶然相见便勾留”一句,恰似他二人当年初逢于崇真观的情形。
李近仁不知她正情怀缈缈,见她沉思不语,以为是思及温庭筠一案,便问道:“炼师已经猜到凶手是谁了,对吗?”鱼玄机道:“我只知道有一个人有美人醉。”李近仁道:“美人醉?”鱼玄机道:“是一种奇药,我曾经跟你提过的。”李近仁道:“嗯,我还记得。”鱼玄机意味深长地看了李近仁一眼,二人再无话说。
李梅灵几次想要与国香走到一起,都被李可及拉住。他反复考虑后,还是悄悄问道:“公主,他们有没有问你关于美人醉的事?”李梅灵道:“有啊,国香问过了。”李可及心中一凉,着急地道:“那公主是怎么回答的?”李梅灵道:“当然是说我找韩宗劭要过一些,然后给你了。”李可及后悔莫及地叹了一声。
李梅灵犹自不解,问道:“怎么了?莫非是我说错话了么?”李可及忙道:“没有,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我真没有料到裴家娘子会知道美人醉,也没料到她正受京兆尹所托,在追查温庭筠的案子。”
李梅灵好奇地道:“那如果有人再问我,我还是这么说么?”李可及思忖了片刻,道:“嗯。这样,公主就说曾经听我提过要向韩御医要美人醉,但公主并没有参与。”李梅灵道:“可是确实是我向韩宗劭要的美人醉。京兆府派人找来韩宗劭一对质,不就清楚了么?”李可及道:“韩宗劭知道轻重,绝对不敢说出是公主找他要美人醉。”
李梅灵尚在迟疑:“可是……”李可及道:“此事事关重大,我实在不想牵连到公主。”李梅灵不以为然地一撅嘴,道:“如果说是我要的,他们反倒不敢拿你怎么样。”李可及道:“可是那样的话,圣上爱女心切,一定会参与进来,事情就变得复杂了,不知道要牵累多少人。”李梅灵道:“我懂了,就依你说的办。”迟疑了下,又问道,“李可及,真的是你用我给你的美人醉毒杀了温庭筠么?”李可及反问道:“公主你认为呢?”李梅灵道:“嗯,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做,你一直视温先生为知己。可是……可是,如果是父皇吩咐你,你也不能拒绝的。我知道……父皇一直不喜欢温庭筠,曾说过终有一天要杀了他。嗯,他是大才子,名动天下,难以公开治罪,派你暗中除掉他自然是最好的方法。”
李可及听了,不禁骇然,忙道:“公主千万别胡说!”四下望了一眼,见其他人都距离甚远,这才放了心。又再三叮嘱道:“公主,这种话再也不能说了!对任何人都不能说!”李梅灵道:“嗯,我知道轻重。”回头望了一眼正与裴玄静交谈的国香,道,“我想到后面去找国香玩儿。”李可及生怕她又说漏什么话,忙阻止道:“千万别去。裴家娘子受命调查案情,她们正讨论案情呢!”
李梅灵有些失望。便在这个时侯,韦保衡突然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她顿时红了脸,露出羞涩之色,低下头绞着衣角。李可及瞧在眼中,也不动声色,其实他早已经看出公主对仪表堂堂的韦保衡有意,不过假装毫不知情而已。
韦保衡却只是回头偶然一望,并非留意李梅灵。一路上他甚至都顾不上去与心仪已久的鱼玄机搭讪,而是紧紧缠着差役,不停地追问为什么他会成为疑凶。差役本来置之不理,后来被问得实在不耐烦了,喝道:“韦公子自己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去了大堂,你直接问尹君不就知道了?!”韦保衡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嘀咕了几句,见无人睬他,这才无语。
进得京兆府大堂,众人意外发现除了鄠县县尉李言和疑凶乐师陈韪外,温府老仆昆叔也在堂下等候。鱼玄机一见急忙奔过去,问道:“昆叔,您怎么来了?”昆叔道:“昨日你们走后,尹君忽然派人来接我,说是要审理先生一案,会需要我的证词。”
鱼玄机道:“那飞卿的后事……”李言插口道:“炼师请放心,我都已经安排好了。”鱼玄机朝他微微点头,表示谢意。李言却颇为冷漠,不予理睬,转身向妻子走去。鱼玄机心下揣度他如此待己,多半是因为他堂兄李凌的缘故,看来男子比女子更不容易忘记过去。
裴玄静之前已经与其他四名疑凶交谈过,正忙着询问五人中的最后一人陈韪。陈韪到京兆府时已经得知事情经过,很是痛惜,道:“温先生还在长安的时候,我就多次拜访求教音律。后来温先生不幸被贬出京城,住在鄠县养病,我还去探望过一次,时间就在半个月前……”便在此时,有人高声叫道:“京兆尹到!”大批差役涌出,环站四周,众人当即肃然站定。
温璋大踏步走了出来,目光如铁,先落在了李可及身上,随后依次打量各人。众人都低下头,尤其以韦保衡最为慌乱。温璋这才招手,叫裴玄静道:“今日便由娘子负责审案。”裴玄静莫名其妙:“我?”其他人也都大吃了一惊。李言忙道:“这如何使得?内子并非官府中人,并不熟悉律法。何况此案涉及朝廷命官,案情重大,还望尹君亲自聆视为上。”温璋道:“本尹说使得便使得。何况裴家娘子只是负责问案,旁边有书吏记录,一切律法流程自有本尹做主。”李言不敢再强辩,只拿眼望着妻子,期盼她竭力请辞为妙。
不料裴玄静只问道:“尹君为何如此?”温璋道:“本尹仔细分析过案情,还是觉得鱼玄机嫌疑最大。可娘子曾说本尹对她有偏见。仔细想想,本尹确实对她很反感,但就算摒除了偏见,本尹还是认为她是毒杀温庭筠的最大疑凶。”
众人目光一齐落在了鱼玄机身上,各自有不相信之色。裴玄静道:“尹君可不要忘记,正是鱼炼师揭穿了凶手下毒的过程。”温璋道:“本尹就知道娘子要这样说。既然如此,为了公平起见,避免落人话柄,不如由娘子来审案。娘子曾经助尊公缑氏县令破过奇案,又是最先发现温先生中毒之人,整个案情也就数你最清楚。”
裴玄静心中一时揣度不透温璋的真实用意,不知道他真的是为了问案公正,还是不愿意与李可及这些有来头的人为敌。但事已至此,推辞无益,便道:“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李言听到妻子答应,不由得长叹了一声,神色极为沮丧。
裴玄静先大致介绍了如何意外发现温庭筠是中毒而死,道:“这是一种叫做美人醉的奇毒,人中毒后会在愉悦中死亡,而且尸体不坏。”温璋料不到她一上来便不顾忌讳,说出了美人醉的名字,大为意外,但料到她如此做,必有深意。在场众人则大多第一次听到美人醉的名字,很是啧啧称奇。
裴玄静又道:“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来找凶手下毒的方法。后来还是在尹君的协助下,才发现了凶手的巧妙玄机。他是将毒药用蜡封在温先生书房中的屋梁上,过了十五天左右的时间,封蜡被桌案旁蜡烛的热气熏化,毒药粉末掉入温庭筠的茶杯,他在不知不觉地状态下中毒而死……”她刻意用一种奇诡的语气,且说得极慢,到最后一句时,堂上众人竟然都各自不自觉地抬头看了一下屋顶,只有李近仁例外,依旧是那副泰然自若的安详神态。
裴玄静道:“根据蜡熔化时间来判断,凡是在半个月前到过温府的人都有嫌疑——一共有五个人——李近仁、李可及、陈韪、韦保衡——四位已经在这里了,只缺一个李亿。”温璋道:“我昨日就已经派人快马加急到广陵传唤李亿,很快就该有消息了。”
鱼玄机本来处在一种迷离的状态中,似乎心神完全不在这里,听到温璋的这句话后,突然露出了惊惶的奇怪表情,竟然不由自主地回头向门口望去。温璋一直刻意观察着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并无异常之处。
裴玄静续道:“大家已经很清楚案情了,凶手就在这五个人当中。现在就请被怀疑的人依次说明自己到鄠县拜访温先生的目的、准确时间,以及见面谈了些什么,什么时候离开等等。”
众人从没有见过如此问案的方法,均感好奇。温璋却暗暗称赞,知她因无法取得更多证据之时,便有意如此,想从各人的话中来找出破绽,推测出真正的凶手。其实他这次破天荒地让裴玄静问案,也隐有此意。
裴玄静道:“韦公子,根据昆叔的说法,你是第一个到达的,就由你先说。”韦保衡讶然道:“我先说?”裴玄静点点头:“请尽量将经过说得详细些,细节越多,便越能为自己洗脱嫌疑。”韦保衡惊疑不定,就是不肯开口。
温璋嘲讽地问道:“怎么,韦保衡,你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么?”一旁国香忍不住插口道:“咳,当然是先说先吃亏了。”韦保衡当即涨红了脸,道:“不是……那好,我先说了……那一天是腊月二十三,刚好是祭祀灶王爷的日子,小年,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裴玄静征询地看了看昆叔,昆叔点点头,表示确认无误。
韦保衡道:“我听说温先生离京后在鄠县养病,还没有到随县上任,就想趁着小年的机会去拜访一下。那一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等西市一开市,买了一些糕点后,就马不停蹄地到了鄠县。当时,昆叔正在扫年,出来接了糕点,便直接领着我到了温先生的书房……”顿了顿,续道,“可温先生正忙着整理诗稿,因此我简单问候了几句就出来了。”
裴玄静道:“讲完了?”韦保衡看上去很有些心慌神乱,极不自然地道:“讲完了。”昆叔补充道:“本来我留韦公子吃午饭,他却不肯,径自上马便走了。”裴玄静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道:“下一位。”
下一个轮到李近仁。他波澜不惊地述道:“我一直很仰慕温先生的才学,但因为一直来往于江南和京师,忙于生意,没有机会去拜访。半月前,我听说温先生被贬出京师了,心想若是再不去拜访,等他去随县赴任了,就来不及了,所以才临时起意去拜访。我跟韦保衡韦公子是同一天到达。不过我是午后到达的,并没有遇到韦公子。”昆叔道:“确实如此。韦公子离开后不久,李君便到了。”
李近仁续道:“我到达时,温先生刚刚吃完饭,昆叔领着我到书房,等了一小会儿,温先生才进来。我们聊了大概有半个时辰,其间昆叔进来上过两次茶,然后我就起身告辞了。”裴玄静问道:“你们聊了些什么话题?”李近仁淡淡道:“都是些广陵旧事。我是广陵人,温先生恰好在广陵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对我故乡的风土人情很是熟悉。”众人一时无语。
第三个该轮到李亿,但其人不在,便该到第四个到达的李可及。李可及道:“我本是伶官,素来钦佩温先生音律方面的造诣才华,跟温先生一直保持着来往。他在京师为官的时候,我隔三岔五地都会到他府上拜访,向他请教一些音律方面的事情……”温璋突然不无讽刺地道:“可是温庭筠被贬出京师后,你却只去了一次!”
李可及心想:“圣上厌恶温先生,我自然有所顾虑,不敢再与他走得太近。难道你温璋就敢去么?枉称你们有同乡之谊。”心中如此想,表面却不予理会,继续道,“那日是腊月二十四,因为我出来得早,路上人不多,马骑得快,所以早早就到了鄠县。到达之时,温先生才刚刚起床不久,我们在书房简单谈了一些词曲的事务。我特意拜托他写一首新词给我,又将我新谱的《达摩支曲》和《更漏子》唱给他听。他很是喜悦……我们聊了很久,一直到午饭时间,我才离开。”
裴玄静问道:“既然已经是午饭时间,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吃午饭?是温先生没有留你么?”李可及道:“不是……温先生留过。”温璋道:“那你为什么要急忙离开?你不是说跟温先生很谈得来么?”李可及道:“我出来了半天,担心宫中有事,万一圣上要找我,可就麻烦了。”温璋冷笑道:“恐怕李将军是怕圣上发现你与温先生来往吧。”李可及沉默不语。
一旁李梅灵忍不住插口道:“才不是呢。我可以作证,父皇一刻也离不开李可及的。”众人一时呆住,惊诧地望着她。李梅灵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说漏了自己的身份,再次强调道:“我确实可以作证呀,你们干吗都这般望着我?”
浓重的疑云又再次在鱼玄机心头浮起,她知道李可及也是有可能得到美人醉,不由得将狐疑的目光投过去,却发现李可及正用一种奇怪的眼光凝视着她。
国香听到李梅灵竟然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不由得万般诧异,如此也便说得通了,难怪她能轻而易举地得到美人醉。又想起来该告知鱼玄机李可及通过公主得到美人醉一事,悄悄走过去,附耳讲给了鱼玄机听。鱼玄机登时震撼不已,再望李可及时,他已经侧转了头,刻意不对着自己。凶手原来近在咫尺,她的脸上蓦然泛起了一层红晕,抑或愤怒,抑或激动,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裴玄静生怕李梅灵公然表露公主身份后,搅乱了案情,正想着该如何把她打发走。却听见温璋使劲一拍惊堂木,叫道:“肃静!下一个!”陈韪便走上前来,叙述道:“我是韦府乐师,跟李可及将军一样,很仰慕温先生的音乐才华。温先生在长安时,我就曾经多次拜访,可以称得上是半个弟子。”昆叔道:“先生确实大力称赞过陈韪小哥,认为他在笛子上很有天赋。”
陈韪道:“惭愧!我记得那天是腊月二十四,我出来时遇到大批人到长安办年货,路上很不好走,马根本就跑不起来,所以我一直到下午申时才到鄠县。我们在书房谈了一些音乐方面的事,我见温先生有些疲倦,因此没有聊太长时间,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我便告辞了。”
至此,在场四名疑凶都做完了陈述,却没有发现任何疑点,昆叔也确认他们各自并没有说谎。温璋征询地望着裴玄静,欲看她下一步如何作为。却见她凝思了片刻,径直走到韦保衡面前问道:“韦公子,你是去年温先生主考的丙戌榜的进士,对吗?”韦保衡道:“正是。”裴玄静道:“听说这一榜考生有舞弊事件发生,虽然未得查证,但后来温先生也是因此被贬。韦公子可知其中内情?”韦保衡道:“这个……我不知道……”突然发现昆叔正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一时间不由得慌乱了起来。
温璋目光如炬,一直从旁仔细观察众人举动,当即问道:“昆叔,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说?”昆叔回过头来,愣了愣,才道:“噢……没有……”
裴玄静又问道:“韦公子,你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韦保衡一惊,这才知道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歪到了一旁,露出了额头上的伤口,忙扶正帽子,重新遮盖好伤口,道:“噢,昨天……昨天不小心撞到墙了。”国香却立即揭破了他:“你撒谎!我明明看见是有人用石头砸了你!”韦保衡料不到当场竟然有人看到了昨天的糗事,不由得分外尴尬,支吾道:“嗯……是……是有这么回事儿……”强作的镇定下,显然有着难以摆脱的恐惧与不安。
温璋依旧穷追不舍,喝道:“你为什么要撒谎?”他声色俱厉,韦保衡更加惊惶起来:“因为……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便向陈韪使了个眼色。陈韪忙道:“韦公子昨日出门,莫名其妙地被人扔了一石头,砸中了额头。大正月的,这种事太过晦气,所以,韦公子不愿意旁人知晓。”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韦保衡的眼色,显然对他很是畏惧。韦保衡道:“正是如此。”又瞪了陈韪一眼,似乎对他没有及时出来解围很是不满。
裴玄静道:“韦公子可认识拿石头扔你的人?”韦保衡忙道:“不认识,当然不认识。”昆叔便在这个时候不屑地瘪了瘪嘴。
裴玄静望了昆叔一眼,却没有追问,而是走向李近仁,问道:“腊月二十三,李君到鄠县去拜访温先生,应该是你跟温先生的第一次见面,对吧?”李近仁点了点头。裴玄静道:“那就是说,第一次见面,也就是最后一次见面。”李近仁又点了点头。裴玄静道:“你是五名疑凶中唯一只见过温先生一次的人,你对此怎么看?”李近仁一怔,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温璋突然插口道:“李近仁,你是一个商人,应该对诗词歌赋没什么兴趣吧?”李近仁恭敬地道:“回尹君的话,确实没有。”温璋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拜访温庭筠?你们既没有共同话题,又不是很熟,你突然去那么偏僻的温宅拜访,不是很奇怪吗?”
众人目光灼灼,一起落在李近仁身上。却听见他答道:“我在广陵就听说了温先生许多故事,这次来京师,听说温先生被贬出京师了,想到他也许再也不能回来,所以才临时想要去拜访。”
裴玄静心想:“你的目的当然不止如此,肯定还有鱼玄机的关系。”也不挑明,又转向李可及,问道:“李将军是不是曾经向人索要过美人醉?”李可及见她一上来就说出了美人醉的名字,心知对方若不是已经充足证据便是不知禁忌,然而目前情形已然避无可避,只好答道:“我确实曾经向御医韩宗劭索要过一瓶美人醉。”
此言一出,当场一片哗然之声,就连一直不动声色的温璋也对他直认不讳感到惊讶。国香刚想要指出他说谎,幸被鱼玄机及时拉住。她更是心想:“李可及自承其事,自然是有恃无恐。看来的确是他下的手,以他的为人性格,做这样的事只有一个可能——幕后凶手是皇帝。看来我之前全然想错了凶手。”裴玄静心想:“李可及的确是个聪明人,知道不能轻易牵扯出同昌公主。”
只听见温璋一拍桌子,叫道:“来人,立即去传御医韩宗劭到堂。”当即有数名差役应声奔了出来。
裴玄静又问道:“李将军可知那美人醉本是剧毒之药?”李可及摇了摇头:“这我可不知道。”裴玄静道:“那你要美人醉做什么?”李可及道:“我只听说这是种奇药,心中好奇得很,想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样子。”温璋冷笑道:“哪里会有对毒药好奇的人!是不是你毒杀了温庭筠?”李可及倒也冷静,只是连连摇头。
裴玄静道:“如果李将军你没有杀人,那么你手上的美人醉的药呢?”李可及漠然道:“扔了。再奇它也是毒药,我哪敢留在自己家里。”裴玄静道:“可你刚才明明说不知道美人醉是毒药。”李可及一时怔住。裴玄静道:“将军明明知道是毒药,却特意向韩御医索要了一瓶,是不是想毒害什么人?”李可及终于明白言多必失,当即闭紧了嘴唇,不再发一言。
众人见状,不由得都开始相信李可及就是下毒凶手,就连李梅灵也狐疑地望着他。甚至站得距离他近的人,都不自觉地挪动脚步,尽可能地远离他。
陈韪见裴玄静转向了自己,忙咳嗽了一声,问道:“是不是到我了?”韦保衡重重看了他一眼,他立即低下头,不敢再说。裴玄静道:“你之前已经陈述得很清楚,我亦没有问题再问你。”陈韪和韦保衡均大感意外,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裴玄静道:“我已经问完案情了。各位请稍候。”随即向丈夫李言和温璋使了个眼色,温璋会意,站起身来,三人一齐步入后堂。
温璋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觉得谁是凶手?”裴玄静道:“看起来李可及嫌疑最大,到目前为止,只能证明他手中拥有过美人醉的奇药。”
李言道:“但是韦保衡和李近仁拜访温先生的动机不明,肯定不像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简单,也难以摆脱嫌疑。”温璋道:“理由呢?”李言道:“韦保衡神色一直慌里慌张,而且他自己说的很可能不是真的。国香明明看到他被人扔石头,他却说是墙上撞上的。我与他同窗多年,深知他的性格及为人,他是睚眦必报的那类人,如今当街被人用石头砸破额头,应该暴跳如雷才对,国香却说他坚持不肯报官,这不是太奇怪了吗?”裴玄静道:“只有一种可能,韦保衡认识朝他扔石头的人,并且他亏欠了对方,所以才忍气吞声。”李言点了点头,又道:“李近仁也非常可疑。他始终不动声色,镇定自若,这般冷静实在不像常人所有。尤其是当玄静提到凶手屋梁下毒时,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抬头看了屋顶,只有他例外。”
裴玄静问道:“尹君的看法呢?”温璋道:“本尹认为李亿和鱼玄机的嫌疑最大。”裴玄静与李言大为惊奇。温璋道:“本尹之前怀疑是鱼玄机和昆叔共谋作案,现今我怀疑李亿和鱼玄机共谋作案。”
裴玄静道:“李亿确实有重大嫌疑,五名疑凶中,只有他先后两次出现在温庭筠的书房中——一次是半个月前,一次是温庭筠死前一天。可惜的是,他至今尚未出现。”温璋嘿嘿一声,冷笑道:“他也许一直在你们身边,你们不知道而已。”当即说明昨晚住在城外客栈之时,曾经从房间窗口看到鱼玄机在院子里与墙头一人对视,后来被黄巢撞破,黄巢欲追之时,也被鱼玄机阻止。
裴玄静忖道:“适才来京兆府的路上,国香告诉过我,说她听到鱼炼师提过什么人一直游荡在附近,会不会指的就是李亿?”李言也道:“我后来审讯大山兄弟,大山说前天晚上——就是玄静你们到达温府的那天——他们本来想溜进宅子捞点油水,后来被赵叔撞破,往外跑时,看见温府附近有个男子身形。他们兄弟还以为是你们追出来了。现在一想,这人影还蛮可疑的。”裴玄静道:“夫君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当时我与炼师还有王子殿下前去温先生的书房时,鱼炼师曾经发现过墙头有人。我们都以为她看花了一眼,或许就是那个神秘男子。”
温璋眼见支持自己的证据越来越多,不免得意起来。就在此时,一名差役奔了进来,躬身禀道:“尹君派去广陵的老九已经回来了。”温璋极为意外:“这么快?”差役道:“只有老九一个人回来,不见李亿。而且老九人已经累得不行了,正在喝水休息,一会儿才能上堂。”李言道:“他这么着急赶回来,一定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温璋道:“出去看看再说。”
几人出来大堂时,却见众人都沉默当场,气氛极为压抑沉闷。只有韦保衡不知道何时溜到了李梅灵身边,二人正笑语晏晏,交谈甚欢。
国香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见裴玄静,急忙迎上前问道:“裴姊姊,怎么样?确认谁是凶手了么?”裴玄静道:“目前还是不能确定。除了陈韪外,其余四个人都有重大嫌疑。”顿了顿,又见鱼玄机也走了过来,便问道,“炼师怎么看?”鱼玄机压低了声音,道:“我与李可及熟识,他的为人我很了解,他虽然一直非常钦佩飞卿,但他为人谨慎,胆子很小,如果皇帝要他去做,他不敢不做的。”裴玄静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李可及嫌疑最大。”鱼玄机恨恨道:“但真正的凶手却是皇帝。”她知道若皇帝真是凶手,那么一生都将无望为飞卿报仇,忿恨之余,不免又格外沮丧。
国香却道:“鱼姊姊,裴姊姊,你们都错了。”二女愕然望着她,却听她道:“李可及自然逃脱不了嫌疑,但皇帝却绝对没有嫌疑。你们想啊,这皇帝真要暗中除掉温先生的话,自己悄悄塞给李可及一瓶美人醉就好了,干嘛还要通过梅灵去转手呢。有哪个父亲会希望自己的女儿卷入杀人案呢?更何况梅灵是同昌公主!”
原来同昌公主为当今皇帝长女,也是最受宠爱的公主。今上本名李漼,为宣宗皇帝长子,被封为郓王。李漼虽是长子,却不讨宣宗皇帝的欢心,宣宗皇帝临死前,将第三子夔王李滋托付大臣王归长等人,预备让李滋继位。然而,宦官王宗实等杀王归长三人,抢立李漼为太子,李漼才由此即位。同昌公主是李漼为郓王时所生,据说她长到三、四岁都不曾开口说一个字。有一天,她忽然叹息着向父亲说出了她人生的第一句话:“今日可得活了。”众人都不明所以,百思不得其解。恰好在这个时候,宦官王宗实派来迎接李漼即位的仪仗到了郓王府门前。自那以后,李漼认定女儿是自己命中的福星,视为掌上明珠,千依百顺。
正因为如此,国香这话如醍醐灌顶,二女当即醒悟,确如所言,皇帝决计不是幕后凶手。鱼玄机明白过来,倒是轻轻舒了口气,幸得如此,不然飞卿冤情难以昭雪,岂不是要含恨九泉。
恰好此时,两名差役扶着疲惫不堪的老九走了进来。温璋道:“直接说重点吧,不必那么多礼仪了。”老九道:“是。我昨日奉命赶往广陵,在快到华州的东阳驿遇到了广陵刺史派往吏部的使者,得知尹君要找的李亿早已经弃官不做……”众人大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鱼玄机。在那一瞬间,她眼神迟滞了一下,明显失去了光彩。
温璋道:“嗯,继续说。”老九续道:“据说一个月前,李亿妻子裴氏突然去世,李亿伤痛之下,就此弃官不做,已然离开了广陵。我得知消息后,便连夜往回赶……”国香道:“原来那个恶婆娘死了?”惊讶中自带着几分欢喜。
却听见老九继续道:“最奇怪的是,裴夫人死后容貌如生,在当地传为奇谈。”顿了顿,特意补充了一句,“就跟温庭筠温先生的死状一模一样。”众人发出一阵惊呼声。
只有温璋面有得色,重重地看了一眼裴玄静。裴玄静只觉得逐渐明朗的案情再一次蒙上了迷雾,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素来气定神闲的李近仁也露出了一种说不清的奇怪表情,向鱼玄机望去,却见她正一脸茫然,似乎还有一点儿哀伤。难怪她会如此,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就连昆叔也深感太不可思议,连声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说的不可能,自然不是说李亿不可能是凶手。虽然早有诸多证据,他却从始至终都不能十分确认先生是被人谋杀,因为他内心深处一直崇拜先生,认为是上天显灵,才使得先生尸首不坏。而今传来大恶妇裴氏尸首也是如此的消息,便彻底击败了他心中的最后一点幻想。
李言道:“看来凶手果真是李亿,尹君早有先见之明,下臣十分佩服。”众人这才知道温璋早已断言李亿便是凶手,不由得对这位京兆尹又多敬服了几分。更有人心想:“难怪尹君要让一个妇道人家老问案,他不过想藉此从旁观察,寻找破绽,实在高明。”
温璋又道:“大家可能还不知道,这个李亿一直徘徊在长安附近。鱼玄机明明知道,却一直在为他打掩护。可见这二人是共谋作案。”国香很是不平,道:“尹君何以这样定论?”温璋道:“鱼玄机一直不忘李亿,而李亿也一直没有忘记鱼玄机,于是二人定下了周密的计划。李亿先用美人醉毒死了自己的妻子裴氏,然后赶到京师,与鱼玄机会合。”
裴玄静道:“杀裴氏倒也说得通,可他们二人没有要杀温庭筠的动机。”温璋道:“起初,是温先生将鱼玄机介绍给李亿为妾,但李亿很快就为妻子裴氏所迫,表面将鱼玄机休掉,暗地却送回了鄂州老家,裴氏又追到了鄂州,对鱼玄机打骂不已,据说侍女绿翘的腿就是在那个时侯被打瘸的。鱼玄机不得不重返长安,到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对于这样的结果,李亿未必还会感激温先生。昆叔说过,半个多月前,李亿曾赶到鄠县与温先生大吵了一架。温先生死的前一天,李亿又再次出现。这一切都说明李亿才是凶手。”
国香道:“李亿确实可疑,但鱼姊姊决计没有卷入谋杀温先生一事。”温璋道:“李亿如此,鱼玄机又何尝不是恨温先生入骨呢。她与温庭筠明明有师徒名分,但温先生在京师的时候,她却从来没有过来往,便是明证。对不对,鱼炼师?”鱼玄机不答,显是已经默认。
李梅灵突然又插口道:“可是美人醉不是宫廷秘药吗?李亿官职卑微,又在外地做官,鱼炼师不过是个道士,他们怎么可能得到美人醉?”温璋嘿嘿了一声,道:“鱼玄机可不是一个一般的女人,她有很多办法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大堂一时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众人怔了怔,终于明白京兆尹话中之意,一齐将目光投向李可及。他自称已经扔掉的那瓶美人醉,是不是就给了鱼玄机?旁人或许不知道,李言却是听胜宅的人提起过,李可及经常出入咸宜观。一个是宫中红人,一个是女道士,除了用男女关系来解释外,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原因。
正各自揣摩不已,韦保衡突然得意地插口道:“我知道李亿怎么得到美人醉的。”顿了顿,见无人主动问他,只得自己说了出来:“御医韩宗劭就是李亿的亲舅舅!”
便在此时,两名差役带着韩宗劭走进来,禀道:“尹君,御医韩宗劭带到!”
询问之下,韩宗劭当即承认道:“三个月前,李可及确实是向我要过一瓶美人醉。”温璋问道:“你跟李亿是什么关系?”韩宗劭看了一眼鱼玄机,大方地道:“他是我的亲外甥。”裴玄静问道:“韩御医,李亿有没有向你要过美人醉?”
私送密药非同小可,给同昌公主一瓶倒也罢了,毕竟她是皇帝最心爱的同昌公主,若是承认给过外甥,那追究起来不免后患无穷。韩宗劭深知其中利害关系,是以一时迟疑。可是鱼玄机早已经在场,京兆尹或许早已经知晓内情,现在出了命案,知情不报,刻意隐瞒,不免罪名更重。他心中反复权衡着轻重,终于小心翼翼地答道:“李亿的确向我要过一瓶。”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李言道:“五年前,李亿应该在京师门下省任补阙。”韩宗劭道:“嗯。那时候李亿还跟鱼……炼师在一起。有一天,我喝醉了,说有一种叫美人醉的奇药,临死的时候吃最痛快,不但没有任何痛苦,还有如仙如醉的感觉,所以才叫美人醉。李亿听了很好奇,就想要一瓶,说是要为他自己死前做准备。我一时脑热,就答应给了他一瓶。”李言问道:“李亿知道这是毒药么?”韩宗劭答道:“当然知道。”
裴玄静问道:“那李亿应该也不知道人被这种药毒死后,身体也不会腐坏了?”韩宗劭踌躇了起来,回想了半天,才道:“当时我喝醉了,不记得提没提过这些。不过我应该没有告诉他这些机密,我是知道宫中的规矩的。”温璋冷笑道:“你明明知道宫中的规矩,可是你还是将美人醉给了李亿。”韩宗劭一时无语,低下了头。
温璋一拍桌子,喝道:“来人,马上签发公文缉捕李亿!”立即有差役应声去叫书吏办理。
裴玄静又问道:“韩御医,你肯定宫中只流出过两瓶美人醉么?”韩宗劭点头道:“这等奇药宫中都是有严格数目的,我弄出两瓶来,已经是力所能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就在此时,一阵急剧的“叮当”声传来,京兆府外的悬铃又狂响起来。温璋一挥手,立即有差役奔出去查看情由。裴玄静突然有所感应,道:“会不会那只乌鸦又来了?”转身便往外奔去。温璋一见,立即醒悟,也急忙赶将出去。李言及众差役莫名其妙,跟着蜂拥而出。
果见府门处一只乌鸦正在撞铃,甚是急促。李言大为惊奇,道:“呀,真的是早上那只乌鸦呀!”顿了顿,又道,“是不是又有人掏了它的小乌鸦?”温璋哼了一声:“掏鸟人刚刚在西市处斩,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裴玄静道:“或许它是来报恩的。”
却见那只乌鸦停止撞铃,在众人头上盘旋了两圈,拍拍翅膀便飞走了。乌鸦撞铃诉冤的故事已经传遍全城,众人正惊讶间,温璋道:“走,看看去!”竟然以京兆尹的身份,率先去追乌鸦。走出几步,又想起案情还没有问完,便道:“叫所有人都跟着去!”
当即有差役到大堂传令,要案情相关人跟随京兆尹前去追赶乌鸦。众人只觉得这位京兆尹行事未免太过乖张,只是府尹既然有命,也不得不遵照行事。当下一干人跟随差役出了京兆府,往西去追温璋等人。
李近仁有意落在后头,小心翼翼地走近鱼玄机,问道:“炼师你……”只见鱼玄机脸色苍白,短短时间内已然憔悴了许多,有气无力地道:“我不要紧。”李近仁道:“也许并不是李亿员外所为……”鱼玄机道:“我知道是他。当我知道飞卿是死于美人醉时,就知道是他了。”神色又是惋惜又是恼怒。
李近仁道:“可是他为什么……”鱼玄机道:“他与飞卿一向彼此瞧不起!外人可能不知道,其中内情我最清楚不过。他是状元及第,认为飞卿一生潦倒,始终没有中过进士不说,还不断替人做枪手代考,扰乱了科场。”李近仁一时难以置信,惊异地望着她。
鱼玄机道:“飞卿一生自负,他一向认为自己才华横溢,认为即使是李亿这样的状元也不过如此,没有一个能及得上自己。昆叔说过,李亿半个月前到了温府,与飞卿大吵一架……”李近仁道:“所以李亿员外一气之下就动了杀机?”鱼玄机道:“飞卿死的前一天,他再次到过温府,很可能就是想确认飞卿到底死了没有。”李近仁道:“这些经过,炼师为什么适才不在京兆府堂上说出来?这样便能洗清炼师自己的嫌疑。”鱼玄机声音陡然低沉了下去,无奈地道:“我实在是不能说。”
李近仁沉默许久,才道:“炼师是不愿意破坏他们两个人的名誉。”鱼玄机默然。李近仁知道她内心深处其实是想维护李亿,因而不愿意揭发李亿是凶手,不由得叹息道:“看来在炼师一生中,温庭筠和李亿的地位始终是无人能及的。”鱼玄机重重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真的这样认为么?”李近仁反问道:“难道不是么?”鱼玄机摇了摇头,面露失望之色,却没有再说,转身去追赶众人。李近仁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犹自在回味她话中之意味。
乌鸦带着众人来到西城外,穿过一大片树林,落在漕渠边上的一块空地上,拍着翅膀“嘎嘎”叫着。众人正纳罕疑惑间,温璋一眼便留意到地面冻土有挖过的痕迹,叫道:“那边地下有东西,挖开看看。”差役手中也没有锄具,便拔出腰刀挖掘。
裴玄静见温璋不断催促手下,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地下埋的是什么,忍不住问道:“尹君不会认为这下面就是飞天大盗埋下的宝藏吧?”温璋的心思被猜中,不由得大为诧异,问道:“娘子如何得知本尹有如此期待?”裴玄静微微一笑,也不回答。
土很快挖开了,先出现的是一只手,差役道:“是具死人尸首!”国香本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听了不由得大骇,急忙奔过去抓紧鱼玄机的臂膀,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想看看究竟。
尸首被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一名差役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襟,掸掉其面上的泥土。只听见“啊”的一声惨叫,国香已然晕了过去。鱼玄机及时扶住了她,可自己也是神情惨淡,直愣愣地盯着那具尸首,摇摇欲坠。
昆叔颤巍巍地上前指认道:“他……他就是李亿员外啊!”众人一时骇异得呆了,再见鱼玄机,也完全是一副不能相信眼前情形的样子。
一时之间,在场差役无不对温璋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竟然能事先料到乌鸦撞铃与温庭筠一案有关,别出心裁地下令将所有涉案人员带来此地,此等见识,着实不是凡人所为。
裴玄静仔细查看了一番尸体与环境,道:“看尸首周围的土质和积雪,李亿死了至少有一天了,尸首却依旧保持了很高的新鲜度,完全跟活人睡着了一样。”温璋道:“不用说,李亿应该也是中了美人醉的奇毒。”
本来已经被确认为凶手的李亿就死在了眼前,案情一时陷入了困境。众人不由得再次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李近仁、李可及、韦保衡、陈韪四人。尤其是李可及,他曾经索要过一瓶美人醉,却交代不出下落,而其他三人,看起来都没有办法能弄到美人醉,自然以他嫌疑最大。只是李可及为人谨小慎微,性情怯懦,如果不是有人共谋,他不会杀人的。而皇帝指使他杀人的可能性已经被排除。这样一个深得皇帝宠幸、名和利都不缺的人,为什么要去杀温庭筠呢?如果说裴氏是被丈夫李亿所杀,李亿又是被谁所害呢?一个月前,裴氏最先中毒而死,其次是温庭筠死于半个月前,再次是李亿死在了一天前,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联呢?
温璋又提出了一种新说法,认为是鱼玄机要报复被人抛弃之仇,先是怂恿李亿毒杀了妻子,再利用李亿毒杀了温庭筠,最后又利用李可及毒杀了李亿灭口。这样,凡是以前有负于她的男人女人都被她一举铲除,且有李可及做盾牌,可以轻松置身事外。
这种说法倒是很符合情理,时间上以及美人醉的来源上也没有任何破绽,顺理成章,只是裴玄静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鱼玄机卷入了其中。不管怎样,照目前情形看来,李可及毫无疑问地成为首要疑凶,按理该被收监下狱,面临严刑拷打的审讯。裴玄静也知道如果李可及是凶手,鱼玄机势必牵连其中,一旦严刑加身,结果难以预料,因而还想努力做最后的尝试,便再次询问李可及。不料他一字一顿地回答道:“我没有杀任何人。”意志极为坚决,大有不容人质疑之势。
裴玄静道:“那李将军为什么要向韩御医索要美人醉?”李可及干脆地答道:“好奇。好奇的人又不止我一个,李亿不是也好奇地向韩御医要了一瓶么?”李言道:“如果李将军没有杀人,是不是将手中的美人醉给了其他什么人?”李可及道:“没有,我确实是扔掉了。”
一旁的温璋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大手一挥,道:“不必再多费唇舌。来人,将李可及与共谋鱼玄机拿下了!”
差役正要应声拿人之际,李梅灵已然挺身站到李可及面前,从怀中掏出一面金牌,喝道:“我看你们谁敢!”
其实众人早知道李梅灵的公主身份,但她自己还懵然不知,大家也佯作不知情,现下她公然亮出身份,以御赐金牌命温璋放人,温璋也不得不从命。一时之间,各人心中百般滋味。眼见时已近黄昏,夜更将至,一行人默默地往城门走去。
不料刚进金光门,便有路人认出了李可及,叫道:“那不是李可及吗?”立即大嚷道:“大伙儿快来啊,李可及在这里!”
金光门靠近西市,正是最繁华的路段,四方人流一下子涌了过来,将李可及团团围住。有人高喊道:“李可及,唱一个!给大伙儿唱一个!”
唐朝素有追捧伶官的传统。昔日玄宗明皇帝经常在兴庆宫勤政楼前的大型广场上举办歌舞表演,有一名叫做念奴的宫伎歌技出色,歌声激越清亮,据说“声出朝霞之上,二十五人吹管也盖不过其歌喉”。诗人元稹称赞其“飞上九天歌一曲,二十五郎吹管逐”。每当她出场时,便是万众喝彩,道路为之拥塞,声势相当浩大。有一次,由于汇集到广场上的实在太多,负责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士已经无法控制局面。素以执法严厉出名的严安之紧急赶到现场后,用手中的笏板在楼前的场地上画了一个圈,大声宣布:“谁敢越过这道圈,处死!”结果下了死令,人流依旧拥挤。明皇帝只好叫念奴出来演唱,乱哄哄的现场一下子就稳定了下来。后世词牌名念奴娇便是由这位叫念奴的宫伎来得名的。
这李可及正是咸通年间最红的伶官,深受长安士民追捧。当即人流汹涌,越来越多,李可及不得已,只得站到高处,答应唱上一曲。当场一下子便静了下来。只听他沉声清唱道:“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嗓音刚柔并济,高亢清亮,饱含浓郁的深情,尤其歌声中自有一种轻纱般的惆怅,极贴合词意本身。
裴玄静本不大瞧得起李可及,但此刻听他开口一唱,不由得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昔日白居易有诗道:‘古人唱歌兼唱情’,李可及声情并茂,柔情但不矫情,难怪深得圣上宠幸。”
围观的人群都被深深地感染打动,李可及自己的眼角也湿润了。一曲歌毕,场中沉默良久,才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更有人感到意犹未尽,大叫道:“李可及,再唱一个!”
李可及挥手止住了大家,道:“刚才这首《更漏子》,是温庭筠温先生填的词,曲子为我本人所谱写。我唱这支曲子,是想以此来纪念他,愿他的冤案早日昭雪,愿他的灵魂早登极乐世界……”他的神情真挚而悲伤,决计不似作伪,说到最后,眼泪已然止不住地滚了下来。这当众发生在一个成年男子身上,多少显出了几分悲情来。
当场寂静无声,所有的人都说不出来话,各自露出了深沉复杂的表情。刚醒过来的国香早已经伏在鱼玄机肩上,抽泣成了一团,看上去煞是揪心。只是不知道她是在为李亿哭泣,还是为温庭筠而伤感。鱼玄机也红着眼睛,心头一片恻然,“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这是特意唱给她听的么?从这一刻起,她决定不再认为李可及是凶手。